归德府是河南屈指可数的重镇,在经济上号曰舟车所会之地,与开封、洛阳并为三府。在军事上,则是南京路的三个节镇之一,号曰宣武军。当年大周皇帝郭宁袭取开封,便以归德府作为第一个目标。
开封府是以工商繁盛著称的通都大邑,若以军队的力量来说,宣武军要比开封府更充足,经验丰富的老卒较多。归德府的府城又是著名的坚城,唐时张巡许远守睢阳,赫赫有名。
不过,归德府本身地处平旷,周围虽河道甚多,但水量不算丰沛,所以打起大仗来,其实无险可守。郭阿邻出任宣武军节度使以后,着力经营了府城以外两里的睢阳故城,力求与府城形成犄角之势。
这座睢阳故城,自汉以来,也有战绩。景帝时梁王刘武据守此地,连续击退吴楚联军,到南北朝的时候,梁将陈庆之送北海王颢北还,魏将丘大千也在此分筑九城以拒之,只不过丘大千绝非陈庆之的对手,不旋踵就战败投降。
睢阳故城废弃许久,城池的基础尚在。丘墟之间又有高台,名曰蠡台,因回道似螺而名之。相传慕容垂为燕国征南将军、荆州刺史时,便治军于此。
蒙古军骤然杀到的时候,归德府守军急速收缩,而郑锐所部依然占据这座高台营垒。
营垒的规模不大,日常只驻扎五·百人,由于利用了废墟砖石的关系,建筑营垒的材料里木材和砖石各半,非常坚固。
随着高台的地势起伏,营垒的外墙也凹凸曲折,呈不规则状。营垒内部的道路和外墙一样,都是曲折回环的模样。这种构造,使营垒即使被敌人攻破,也能依托地势节节抵抗,甚至利用道路分段截击敌人。
郑锐麾下的有一批黄头女真人,普遍擅长设置陷阱。他们在曲折的道路上疯狂挖坑,埋设捕兽夹、绊马索之类的玩意儿,把看起来好好的道路化作了步步惊心。
过去几日里,蒙古军虽不曾大举攻打归德府,却想了不少办法拔除城外的钉子,睢阳故城营垒首当其冲。蒙古人曾经出动两三个千人队攻打营垒,也曾临时纠合俘虏和壮丁轮番骚扰,但几次攻进营垒都受阻于这些布置,最终被守军赶了回去。
但连续作战必然带来疲劳,疲劳又会导致疏忽。就在半刻之前,一队敌人趁着夜幕,用死尸为掩护抵近营垒,忽然架起木梯,翻墙杀入。
郑锐布置守军,是以正对着府城的方向为重,时不时要做短促反击来呼应本城的。另一侧方向虽有数十人防守,精锐不多,何况此处坡地稍缓,敌军接近乃至翻墙的速度极快,所以防御得非常吃力。
只短短片刻,继外墙之后,连续两条斗折的道路也遭攻破,这一侧的守卒已然阵亡过半。郑锐觉得,或许天色完全放亮之时候,就是他们完全丧命之时,也是营垒被打破之时。
他当然不能眼看这局面发生,所以立刻点了五十名手下,急奔过去支援。将将赶到的时候,前头一道鹿角已被推平,郑锐便在二十步外另一道夹墙后分派人手,只待敌人来到,便即杀出。
等待的过程中虽听到些古怪声音,众人稍稍分神,随即集中注意力在前头的敌人。
只有一名队正忍不住道:“方才那声响,会不会是节帅带人回来了?若非节帅带本部精锐去了开封,这几日不至于杀得这么辛苦。”
“开封城里,大都是才招募的新卒,用来弹压地方则可,也勉强够用来防御,当真打仗,不堪一击,绝非蒙古军百战精兵的对手。节帅若不去支援,只怕开封难以维持。而开封出事,蒙古人便能得到十倍的资源,咱们这归德府,又如何能挡?”
郑锐慢吞吞地说了一大通,又道,蒙古人骤然杀来,不可能立即具备攻城的人手和物资,真正危险的大城,就只一个薄皮大馅的南京开封府。所以稳住开封的局势,就等于稳住了归德府以下诸多城池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么多城池据点的潜力发挥出来,总会出现一个反攻的契机,不至于一直被动下去。
其实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郑锐先前也向部下们宣讲过了。但他又说了一遍,以此来鼓舞军心。
需要被鼓励的还有郑锐自己。
在辽东参与了对哲别的伏击战以后,郑锐身受重伤,将养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他在归德府,其实是来养老的,并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再度和蒙古军对上。
军人打仗,讲究的是一股狠劲,只要这一口气不泄,再艰难的环境也能嗷嗷叫着往前冲。但郑锐的这口气偏偏已经泄了很久。
他年轻时作战勇猛,打得是早死早省事,争取下辈子投好胎的主意。可现在日子过得当真不错,田地有了,产业有了,老婆孩子有了,他开始怕死。他的个子依然高大,内里的胆气和韧劲却衰退了。
过去几日的艰苦作战,每天都耗竭了他临时鼓起的劲头,几乎每一次作战,他都觉得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都要崩溃。他身上的道道伤口也越来越疼,或许是因为体魄不如当年强健,又或许是因为精神颓了,忍不住痛?
郑锐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崩。得咬住牙,坚持作战。
郭阿邻非要离开归德府,确实让将士们都少了主心骨。但这阵子有经验的军官紧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换个角度想,郭阿邻是个有主见的,他既然带兵出去寻找战机,也许扭转局势就在眼前。
南京路各部驻军松散无备是真的,但民间各种武人、护卫和有组织的壮丁数量极多也是真的,只要大家反应过来,和蒙古人还有得打。自家运气如果够好,说不定能够不死呢。
胡乱想到这里,甬道方向脚步声密集传到。
郑锐连打了几个手势,要求部下们稳住。直至前头人影晃动,刀尖反射的光芒近在咫尺,他才大吼一声,示意放箭,冲锋。
二十余支箭矢飞出,把狭窄甬道里最前方的敌人射倒一片。郑锐带着部下将士们随即猛冲出来,他本人依旧挥舞大刀左右劈砍,便如巨大的岩石砸入水流,不仅阻遏了流势,还激起后退的浪头。
在他身边护卫的,依然是那个辽东的枯瘦黄头女真少年,不过现在已经应当称是青年了。
按照大周的军制,将校调动频繁,只有数量根据职务确定的傔从若干,会始终跟随在将校身边。所以郑锐手下的黄头女真将士或死伤或调走,已经换了好几拨,只有那少年一直在。
自两人相遇以来,常常并力作战。遇到危险,有时你替我格挡锋刃,有时我为你冲杀在前,两人携手至今,名为主从,实则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郑锐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看,给他起了汉名,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前不久还联络了不嫌弃黄毛族类的同僚,替他订了一门亲事。
可惜亲事办不成了。
郑锐冲杀到敌人队列密集处,全没注意到一支流矢穿透清晨将明未明的天色,斜斜射来。黄头女真青年在旁大喊一声,飞扑到郑锐身前遮蔽,那箭矢却正中了他的眼睛,箭簇从眼中贯入,带着鲜血自脑后透出来。
黄头女真青年仰面倒地,勉力抬了抬手,大约是向伸向郑锐。手抬起数寸,便即无力垂落。
郑锐略停脚步,看看倒下的同伴,只见眼眶处晃动的尾羽很是熟悉,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注意到了,这次冲杀入堡垒的,几乎全都是汉儿面孔,甚至他们使用的武器也是大周军队的制式。显然蒙古人这数日没有白费,已经通过各种软硬手段聚集起仆从军了,而仆从军的来源,正是南京路各地的汉儿们!
偌大的南京路,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里,有那么些昏了头的叛徒,这都是迟早的。郑锐忽然想到,或许蒙古人压根不用拿下大城,光是在各处村镇所获,已经足够让他们的军队膨胀再膨胀了?
这样下去,固守一地会变得愈来愈难。非得不计损失,与蒙古军本部展开缠斗才行!
却不知,郭阿邻与蒙古人对上了没有?他的战斗能不能打乱蒙古人的节奏,能不能给蒙古人造成足够的损失,阻止蒙古人进一步扩大战乱的范围?
郑锐猛地摇头摆脱杂念,继续厮杀。
战斗愈来愈激烈,在他的身周杀声四起,彻底掩盖了远处的声音。所以他没注意到,先前远处一闪即逝的声响正越来越近,像是滚雷在云层中不断迫近那样。
云层翻滚,大地震动,数以千计的骑兵疾驰。
这样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河南各地驻军绝然凑不出,蒙古军分散以后,也难聚集起如此有力的拳头。
骑队最前方,相貌俊秀的首领风尘仆仆。她远眺战场,连连冷笑:“怪不得郭宁要裁撤红袄军的旧部……蒙古人来了就投降,还是好汉子吗?还要脸吗?嘿……郭宁也是蠢的,自家削弱自家的力量,找死!”
首领身后,十数名红袄军出身的将校个个尴尬,却无一人敢反驳。如今这时候,再也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评价红袄军了。因为某些传言,似乎她对郭宁的不恭也可以理解。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反击(上)
史弥远愿意借道予蒙古,一方面是为了扰动边境局势,由此找到发配朝中政敌的借口,使他自己能腾出手来,从容摆布临安的皇嗣人选;另一方面,自然是想要给北方新生的邻居添点堵,添点乱,用一场发生在中原腹心的战争,延缓大周勃兴的国势。
站在他的位置上,这样的想法堪称老谋深算了。但也正因为他所在的位置,他没能预料到此举将会对大宋各地带来什么样的震动。又因为整个谋划涉及机密,全然决于帷幄之中,没有丝毫泄露,导致了他部下的有识之士也没能提醒。
于是,当近在咫尺的中原遭受战乱时,在中原以外最先得到消息也最先惊怒暴跳的人,居然集中在大宋的淮南东西两路。
他们是把身家寄托在生意上的官员,是因为持续和平而能安稳生活的农夫,是在两家密切协作、不断开启的各种工坊和矿场里工作的匠人,是与中原往来愈来愈密切的商贾。
过去数年里,大周在各方面展开了对大宋两淮地区的渗透,乃至其自身的中原、山东等地,对宋人的往来也几乎是完全纵容的。对此采取手段展开约束的宋人官员,却很少。
在这方面,两淮与荆湖一带大不相同。
主政荆湖的大帅赵方,无论军政都不含糊。他治下百姓与大周的往来,始终是可控的。
在两淮地带最具实权的官员贾涉,私下里与大周朝廷的勾兑之深超过外人想象。大周皇帝的近臣、掌管工商业的大员李云时常南下筹款,还会半开玩笑地称贾涉一声父亲……这样密切的关系下,两淮名义上是大宋的疆域,其实靠大周吃饭的人更多。
另一方面,大周的中原各地依托大江大河的运输能力,也与两淮密切绑定。
中原一旦陷入战火,对两淮而言是极其可怕的。
蒙古军入侵之初,就有无数的工场矿场停工,在那里工作的宋人陆陆续续逃回来。待到战火蔓延,逃亡回来的人惊恐地叙说蒙古人可怕的屠杀和掳掠,越来越多的人带伤逃回,越来越多的人身陷战场难以脱身。
光是一个楚州城里,就有上千家的居民因此提心吊胆,数千人天天在衙门前催促消息,希望家人平安。也不知怎么回事,蒙古军此来经由宋境借道的消息传开,整个城池的人又都唾骂不休。
楚州如此,两淮稍有规模的州县、稍许经济发达的城池村镇无不如此。至于这两年愈发繁荣的盱眙和镇江府等地,更不止人命的损失。因为产业被毁,恨不得当场抹脖子的豪商士民不下数百,粗略估计,打了水漂的钱财也数以百万贯计。
大宋是士子文人当权的社会,这些普通百姓和商贾,正常情况下并不足以影响什么,就算其中的佼佼者有些政治影响力,也得通过他们依附的官员发声。
但这时候,当边境以外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大宋的官府在取得中枢明确授意之前没人敢轻举妄动,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应对。唯有一个清楚局势的贾涉又忽然告病,在家里谁也不见,谁也不管。那么,百姓和商贾们该怎么办?
有几个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询问,到处吃瘪,最后找到了常驻在楚州的忠义军。
当他们进入军营的时候,却发现营中数百精骑厉兵秣马。
一问方知,原来大周中原各地驻军,出身于红袄军的极多,而忠义军正是红袄军的一支余部。其首领杨妙真与许多周军将校保持着联系。此番蒙古军骤然杀来,周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属于杨妙真叔伯辈的老将老卒死伤数量,光是忠义军能够确定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已经超过五百。
这叫杨妙真如何忍得?
她是杨安儿的妹子,是红袄军政权的核心人物,是凭着梨花枪无双无对,一度撑起红袄军偌大事业的人。如今退隐在楚州,不是她放弃了旧部,而是因为她觉得,红袄军将士在郭宁的麾下,作为大周军队的一员能有更好的前途!
出于这样的考虑,杨妙真一向满足于维持旧日情分。她经营起两淮首屈一指的马场,顺便也主宰了本地的貂皮贸易,但却绝不插手其它。先前郭宁以尹昌犯错为由,下狠手整肃大批红袄军旧部,杨妙真也只做不知。
但杨妙真不会看着旧日的亲朋好友纷纷去死,更不能容忍他们死在蒙古人的手里!
她这几年从未上阵,主要经历都在应付宋国朝廷,维持着忠义军的存在。宋人一向警惕南逃北人,更不消说对一支完整建制的军队了,纵有贾涉时时照顾,官场上的风刀霜剑,依然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险恶。
好在风霜不掩梅香,杨妙真果决的性子没变,胆气更不减当年。既然决定,她立刻聚集本部精骑。
这个决定也让楚州城里许多人喜出望外。蒙古人是何等凶暴,大家日复一日地听人说起,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但红袄军旧部何等剽悍,大家可都是有数的。无论这支军队将有什么样的作为,至少能拜托他们,顺手救一救自家亲人的性命!
当下众人不仅为杨妙真所部筹集物资,还发动了各种人脉,为杨妙真一行摒除沿途的阻碍。
对大宋官员来说,要他们直接想办法插手北方乱局,那真是前怕狼后怕虎,死也不敢。但杨妙真出面就不一样了。
事若不谐,消耗的是忠义军这种半独立在朝廷体制之外的军队,事情若顺利,便能趁机和治下的百姓结个善缘,何乐不为?退一万步讲,就算后头大周追究宋军入境,忠义军算不算宋军,也大可商榷。
当下杨妙真便率部离开楚州,在泗州渡淮。
按说中原兵戈大起,泗州作为边境重镇,早该封锁。但杨妙真本人及其部下,与周军内部打断骨头连着筋,关系实在密切,大家又都是和蒙古人打过仗的,彼此信得过。所以她沿途疾驰,不仅无半点阻碍,反而持续拣选了沿途所遇散兵游勇,将其中尚勘一战者纳入队伍。
到达归德府的时候,杨妙真麾下骑兵数量已经超过两千。
亏得忠义军本身马匹极多,又从两淮搜罗了许多甲杖带着,所以新投入的部下们依然有马匹骑乘,还普遍都是高大威猛的北地良驹。
此时在睢阳旧城之外,两个蒙古千户正冲着睢阳古城的营垒发愁。
拖雷率部攻入中原之前,曾特意下令,不许攻打城池,以免兵力遭受无谓损失。但随着控制区域不断扩大,有些重要的军事节点若不拿下,就算蒙古骑兵的机动能力再强,也难免被动。
是以包括这两个千户在内,各地蒙古军最近几日都在想办法从汉人当中纠合人手,打算用他们去填沟壑、顶箭矢,用作攻坚时的消耗品。
当然,这种临时纠合的部队,战斗意志非常薄弱。他们能往前冲的唯一原因,便是后头蒙古军用来威慑的钢刀,看起来比前头的旧日同僚更利。早年蒙古人第一次攻入中原时,十个蒙古骑兵就可以驱使数千名仆从军作战,现在可不行了。汉儿王朝更替,心气很盛,两个千人队盯着降军,还怕他们不尽心。
其实两个千人队本身也不满编。
他们是当年跟随木华黎的五投下之众,后来历经百战,不断地扩编又拆分。一个千人队里,能用以长驱中原的,不超过六百人。前日和昨日里,因为潘岗那边的俘虏营接连暴动,他们又陆续派出数百人去往支援。
这会儿为了威慑正在攻垒的仆从军,两个千夫长把剩余的部下沿着营垒外围一字排开,保证正面看起来声势骇人,为此,甚至把原本散在远处的轻骑也调回来充数。
谁能料到,这时候有一支精骑从他们身后杀出呢?
蒙古人的战术素养确实高明,发现敌军接近以后,不待千夫长发令,最后方的两百骑兵立刻兜转过去拦截。按照游牧民族对付中原骑兵的经验,他们与来敌稍一接触,便拨马四散游走,密集施放弓矢。其中许多人随身带着布鲁、手斧之类,也混在箭雨中飞旋投出。
这一波箭雨,立刻射得对面骑兵们人仰马翻。
一个蒙古千夫长趁机连声呼喝,带着部下们缓缓压前,打算在五十步内再来一波箭雨。在他左右,蒙古骑兵们一边驰马,一边张开短弓,不断调整方位,只要千夫长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放出。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对面翻腾的烟尘里,忽然有十数骑骤然加速。他们仿佛腾云驾雾般越过摔倒的同伴,又仿佛一支利箭脱弦而出,眨眼便撞入了蒙古人的本队!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反击(中)
以蒙古人惯常的作风,两军相会时轻骑往复奔驰,至少得射上三五轮箭矢,若敌军强韧,袭扰会多至数十轮。除非敌军出现动摇迹象,袭扰不会停止,而再强的敌人,也很难在永无休止的箭雨下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