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山间秋叶哗然凋落,露出光秃秃的岩层和山头,全然无法遮挡视线。而在萧索山头和高天之间,不知何时有一股浓烟蜿蜒升起,就算在数十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将士厉声道:“那不是我们释放的狼烟!”
郭宁平静地缓缓提马:“有蒙古人的小股哨骑逼近居庸关,难免的……无妨。我也需要他们替我传个信,告诉成吉思汗,我来了。”
第一千零一章 来往(中)
行军到第五天的时候,大军的主力就快速越过了居庸关。
居庸关之名,相传源自于秦代。相传始皇帝修筑长城时,将囚犯、士卒和强征来的民夫徙居于此,修建雄关。居庸者,徙居庸徒之意也。
居庸关上一次屯驻大军,还是金国尚在的时候,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两人领兵十万据守。当时金军冶铁封固北口关门,布铁蒺藜百余里以图自固,结果成吉思汗用札八儿火者为先导,领勇将哲别走小道奇袭南口,以至北口险固不破而破,苦心经营的防御体系最终尽遭焚毁。
大周建立以后,深得郭宁信任的赵决总领中都北面防御,调用许多民伕陆续恢复了必要的防御设施。
但大周在北疆的战法不同于只知被动挨打的女真人,所以最大的功夫其实是花在了道路和沿途兵站的扩建上头。就是说,强调的不是阖门阻敌的功能,而求军队和物资转运便捷快速,一旦有警,军队的主力立即出动反击。
不过,饶是军队行动迅疾如风,出关的时候,簇拥在关口周围的群山上,也已经隐约见到了霜雪的痕迹。就连山头连接处,地势陡然下滑形成的垭口,草木也明显凋零枯落了。
当军队第六天第七天行军的时候,他们所穿行的高原平地上,浅丘背阳的阴面开始有冻结的冰块。那些截断了枯黄色野草和黄褐色砂石的地方,本该是沼泽和小溪,现在大都变成了坚硬的地面。
许多骑兵干脆离开道路,沿着这片平坦地面行进,速度比道路上一点也不慢。只偶尔要小心勒马,避过一坨坨令人生厌的连续土坑。
那是邻近水源的松散土地晚上结冰拱起,白天冰雪融化造成的空洞结构,因为上有枯草掩盖,肉眼很难分辨。
张平亮带着几名骑兵,在行军路线的前方哨探,这些大大小小的泥坑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马匹和车辆不一样,车轮陷了,只需要下死力气往外拉扯就行。但马匹是活的,还挺金贵。马腿在泥坑里陷得深了,旁人硬拔的话很容易造成马蹄或马腿骨骼关节的损伤,有经验的骑士都知道,最好鼓舞战马自行挣脱。
那就很费时间,也费精神。更不消说斥候的任务里,探查地形并提醒后来者是很重要的一环。每次催马挣扎出来,还要用树枝在旁边堆叠出示警的标识。
几名骑兵一路上折腾,对付的不是泥土就是木头,累的够呛,行动的时候人和马都呼哧哧地吐着白汽。
有人一边催马一边抱怨,说这种辛苦活儿应该让龙骧军的轻骑兵去干,或者让仇会洛下属的部落骑兵去干也行。倒不是嫌累,主要是省得哨探到的情报分头汇总,做各种无用功。
张平亮知道,龙骧军的轻骑或者仇会洛下属的部落骑兵一定早就散出去了。不止他们,还有录事司的部下也一样。皇帝出身行伍,对军队里的各种套路和弊端再清楚不过,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杜绝信息传递迟滞的可能,确保任何情况下皇帝都能耳聪目明。
尤其在这时候。
今天早晨有情报说,蒙古人的大军持续南下,已经越过了野狐岭;而先前活跃在天城、怀安、弘州等地的偏师也在向东移动。以蒙古人的行军速度,数十上百里地就只半天的功夫,所以今日将军们加倍派遣斥候,额外派出的斥候全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还勒令他们全副武装,不能有半点懈怠。
既然是好手,通常很少承担这么辛苦的任务,大家有些怨言很正常。
不过,他们个个经验丰富,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抱怨归抱怨,沿途都警惕异常,打起了十足精神。
张平亮自己带着五骑走在比较显眼的夯土道路两旁,另外又额外分出几名骑兵,另作一队,保持间隔而又不远远脱离。
这几名骑兵不带行李,不着军袍,只配轻弓快马,专走背面。张平亮等人走坡地阳面,他们就走背阴;张平亮等人走较高的坡脊,他们就走洼地。
军中俗语所谓“履虎穴、履虎尾”其实便是这般,而不是文人拍脑袋瞎想出的那套。这本来是某个老资格斥候的看家本领,被他当做战场存身保命的不传之秘,这两年才通过军校的培训,慢慢推广开来的。
此等做法,要求明暗两路哨骑很有默契,也考验两边对地形走势的判断。好在张平亮在辽东各地打拼过许多年,对小股队伍往来奔走颇有心得。他的部下也都是老手了,自然一举一动若合符节。
就在一名骑兵大声抱怨时,“虎尾”方向忽有鸣镝响起,随即呼喝之声此起彼伏。
真就撞上了?
张平亮大吃一惊。
既已出哨,自然就有随时接敌的心理准备。但蒙古人的阿勒斤赤骑兵凶名赫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张平亮这两年里毕竟置了家产,有了妻子儿女,不似往年那么穷横,在那一瞬间竟有点动摇。
但一次次战场搏杀和艰苦训练塑造的本能,立刻压倒了一切动摇的念头。不待部下们跟上,张平亮也不说话,催马向鸣镝响处狂奔。
刚奔过一箭之地,便发现数名异族骑兵的踪迹。
显然他们是提前发现了张平亮等人,于是把马牵到一边,匍匐在荆棘荒草间觑探。结果全没注意背后会有周军暗哨赶到。暗哨将他们的动向尽数纳入眼中,抬手就是一支鸣镝射出。
异族骑兵们行迹暴露,又来不及上马,慌忙从身边取出弓箭,朝冲来的骑兵射击。这些人的射术出众,而暗哨们为游走轻便起见,毫无铠甲防护。当下一人肩膀中箭,又有一匹战马胸口中箭,嘶鸣着斜刺里跑开。
眼看剩下两人催马冲到近处,异族骑士们抽腰间弯刀抵抗。唯独一人反应稍慢些,平端着弯弓略一犹豫。
巧的是,就在这时张平亮纵马直冲过来,那人匆忙回身射出一箭,正中张平亮的额头!
张平亮的部下们无不哗然,见他额头箭羽晃动,以为箭簇必然入脑,他立刻就要坠马身亡。
奇怪的是张平亮只晃了晃脑袋,非但没有坠马,反而毫不停顿地策马继续猛冲,转眼就冲进了敌方人丛。
射出箭矢的敌军骑士正按着马脊,腾身上马。见张平亮冲来,他单手攀着马背,俯身拿起挂在马鞍旁边的标枪,挺枪就刺。
张平亮侧身闪过,却没有挥刀对砍,而是探出手臂,用手里的长弓套住了敌骑的脖颈。敌骑全力缩头,却哪还来得及!
在战马赋予的高速之下,坚韧的弓弦沿着他的下颚掠过,如刀锋般剔起了附在颌骨上的整层皮肉,又贴着骨骼切到颈部,瞬间切断了气管和血管,直到嵌入颈骨。
巨大的阻力这时把弓弦拉开到极限,才“嘣”地一声断开。断开前的力量爆发,把整个头颅往后掀翻到了可怕的角度。血柱从割开的破口喷出,洒了张平亮满身。
张平亮也觉手掌和小臂剧痛,握不住弓了。他在马上晃了晃,又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碍眼,索性扔了弓,抬头去拔。
拔出来时,才知是一支粗糙的短箭。而额头的疼痛这时才发作起来,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眉毛流淌。原来方才敌人近距离发箭正中头盔,先贯穿了头盔正前方加厚的铁眉眦,再透过头盔,伤到了张平亮的脑袋。
张平亮想脱下头盔,看看自己脑瓜子有没有事,一时却顾不得。他甩掉短箭反手抽刀,见前头又有敌骑拨马回头,便厉声骂道:“了不起脑袋上多个窟窿!再杀一个,怎也够本了!”
敌骑回头时,正看见张平亮从头颅上拔出带血的箭矢。
这些人没见到张平亮用弓弦勒断敌人脖颈的场景,只道他满身鲜血都是头颅里淌出的。
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不死,还呼喊着厮杀如常,这不是鬼神是什么?
几个敌人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千零二章 来往(下)
任何一支军队里,最机敏、最凶悍的骑士,必定在斥候队伍里。而两军斥候的搏杀规模虽小,却必然极为激烈。往往一个疏漏、一点惊骇,就在瞬息间决定生死,毫无挽回的余地。
剩下四名敌骑的动作稍稍慢了半拍,立刻就有多支重箭飕飕射落。两名骑士正在翻身上马,不着甲胄的后背完整露出,立遭十步之内射出的重箭贯穿。
当年女真人以万众播燎天下,其仰仗的武力诀窍之一,便是轻弓重箭。弓力不过七斗,讲究非五十步不发,发则必中。而箭簇长达六七寸,形如凿,入体常有洞穿之力。
张平亮所部虽不是女真人,在武艺上着实继承了许多女真人的传统。他们射出的重箭,箭簇比敌人的重上三倍不止,不仅贯穿敌人后心,六七寸长的箭簇倒有两三寸狠狠透出前胸,扎进了马鞍。
中箭的两人手脚挣措几下,随即瘫伏。鲜血从伤口泉涌至马鞍,又沿着马鞍流淌到马背,引得战马连连嘶鸣。
这时后面马蹄声急,是张平亮本队部下齐至,更远处的山坡上,还有另一队游势策马逡巡。
己方的优势十分明显。敌骑只剩下两个,虽已上马,却无论如何不能逃脱了。两个蒙古斥候倒也硬气,干脆丢了缰绳,拔出腰刀连连挥舞,对四面迫近的周军斥候咆哮。
张平亮忍着额头剧痛,单手撑着马鞍前桥,大声吼道:“抓活的,拿下来拷问蒙古军的动向!”
随即他又用蒙古语大喊:“投降的不杀,与你酒肉!”
当年蒙古入侵,杀得无数汉儿人头滚滚,也杀得千千万万自认好汉的男儿狼狈逃亡,九死一生。张平亮便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这会儿两厢交战,自己居然能威吓蒙古人投降了。威吓的还是蒙古人里百里挑一的精锐,赫赫有名的阿勒斤赤轻骑!
这实在让他感觉快意异常。
孰料那两个斥候听了张平亮的呼喝,经没有半点反应。眼看围拢擒捉之势不可逆转,其中一人冷笑两声,反手持刀刺进自己的咽喉。另一人扭头看见同伴自尽,悲痛地喊了两声,也反转刀刃,一下子扎进了胸膛。
好几名周军骑兵飞身上来阻止,哪里来得及?他们的脚步刚到,两人就已经死得透了。
没有捉到活口,张平亮顿时懊丧。他的额头伤处又流血不止,以至于视线都模糊了。
一名部下捉住他的战马辔头,沉声道:“咱们休息会儿吧,你就在这里收拾下伤处,别硬撑着!”
张平亮翻个白眼,想放句狠话。但厮杀的血气褪去后,刚才额头这一下实在把他惊着了,这会儿手脚都开始发软,委实难以坚持。他不想丢了长官的面子,只得勉强同意。
众人聚拢在附近或躺或坐,队伍里经受过急救训练的士卒过来替张平亮包扎。
他运气真不错,那一箭贯穿头盔以后消去了力量,只撕裂额头皮肉,并未伤到骨骼,也没切断哪处血管。士卒替他敷了金创药,用白布把他的头脸上上下下缠住,就算处置完毕。
张平亮半躺着缓了缓,觉得手脚有了力气,精神头也恢复了。但同伴们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喝水,倒不必急着催促继续行程。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敌骑尸体。
那几名敌骑虽然已经断气蜷缩,但此前站着厮杀的时候,身量甚是高大,与普遍粗短的蒙古人不同。再看他们的衣着乃至帽子、靴子,固然不算精致,却明显有裁剪的范式,与通常用动物毛皮随便裹身的蒙古斥候不一样。
张平亮不仅有些好奇,走过去把其中首领模样的尸体翻过来,仔细观看。只见这人面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黑发卷曲,与通常的蒙古人扁圆脸,细目塌鼻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好像不是蒙古人?”有个同伴在旁问道。
他的语气有些失望,大概因为杀死的并非想象中的强敌吧。
张平亮弯下腰,抽出弯刀,把尸体的皮袍割开。皮袍底下,是颇显精致的内袍,形制是与中原相似的圆领窄袖。
自从蒙古崛起,草原和中原之间的战事就从无停歇,两边的人们往来厮杀,彼此都杀得熟悉了。如张平亮等辈,看一眼某人身上的蛛丝马迹,就能认出此人是什么族类,或者不属于什么族类。
便如这种圆领窄袖的内袍,还有这种正正经经的穿法,都不是蒙古人会有的。
再割开内衣露出胸膛和手臂,可见此人的皮肤甚是白皙,而且身上虽有老茧和伤痕,却少有皮肤皲裂的大片痕迹。
蒙古人的整个族群全都是牧民,其坚韧耐劳的性格,来自于长年累月地吃苦。他们放牧时不是经受暴晒就是风霜雪雨,身上又常沾染各种皮肤病,导致皮肉反复破损再愈合,产生的瘢痕层层叠叠,粗糙得吓人。与其说是人的皮肤,不如说是兽皮或老树皮。
蒙古贵族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或许少经风雨,但因为蒙古人的风俗,几乎是一辈子不洗澡的,也不洗衣服。他们又免不了和牧畜打交道,所以身上的污垢层层堆积,味道没法用言语形容。
但眼前这些人不同。
张平亮蹲下身,再看看这人的双手。
这双手因为长年累月握持马鞭和武器的缘故,虎口有明显的老茧,但五指的指甲修剪过,很短,而且没有蒙古人常见的手指受寒变形和指甲绽裂。
很显然,这些斥候来自于一个生活风俗和蒙古人全然不同的部族,而且这个部族具备相当的文明,非是野兽。
另一名骑士用刀尖拨弄着死者的衣袍和随身物品,忽然咦了一声:“你们看。”
被他用刀挑出来的,是快陈旧的木牌。木牌上本来应有金属镶嵌成的文字,但因时间久远,金属全都剥落了,只留下分辨不清的凹痕和木牌边缘若隐若现的纹样。
“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平亮问道。
“嘶……好像是契丹人的走马长牌。”
那骑士迟疑地道:“我家祖上是大辽的射粮军,后来在大金又成了边疆的驱军……几代人都熟悉契丹人的风俗,是以能认得。但契丹人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也不是契丹人啊?”
契丹人虽是异族,但和汉人几百年来共同居住通婚,长相和血统几乎分辨不出了。契丹人本身的文明也早就融入汉人之中。这些人的衣着长相,可绝对没有半点契丹人的样子。
“这些人是花剌子模的贵族罢!”
张平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此番蒙古人来袭,挟裹了西域诸多大国的降众。军府各方面早就事前做了通报,务求让将士们提高警惕。按照军府的说法,西域有大国曰花剌子模,而花剌子模又曾攻灭了契丹人余部在西域重建的辽国,吸收了许多辽国的习俗。
估摸着,这骑士的祖上曾效力于西辽,得到了证明官宦身份的牌符,然后被当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了下来,直到主人丧命于此。
张平亮抬脚把尸体踢翻,咒骂道:“这一代代的,先做辽人的狗,又作花剌子模的狗,再做蒙古人的狗,有甚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