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群垓心处的郭宁垂首看了看舆图:“各部将士不动,是对的。蒙古军本部还没南下,冲到群山之内,直接威胁河北边境防线的,是那些异族降人。”
此言一出,有人点头“何以见得?”
边上靖安民答道:“那些山贼草寇,我们也试着收拾过。年初我还安排人带了霹雳炮进山强攻。可霹雳炮携带不便,打破一个寨子用大半个月,难道接着一整年里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走?当时以为,能开几个寨子能做榜样,结果那一群群都似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单一块石头不大,但要全凿开,费的力气不小,不值当。”
“所以……”
“我们尚且没法在短时间内横扫诸多寨子,难道蒙古人就能做到?他们对攻打城池、关隘的厌恶,比我们更甚十倍。都编在歌词里唱出来了,赌咒发誓的时候用的!”
大周君臣从起事之初,局面对着蒙古军的巨大压力。领兵将帅能做到中枢的,无不是在战争中汲取经验教训的老资格。甚至可以说,蒙古人是他们最好的老师。靖安民说到的歌词,大致的意思是如果我做不到什么什么,让我去攀爬铁一样的关隘,把手指都磨出血云云,好些人能当场唱出来。
这么一想,要说蒙古人忽然之间有了把山间城寨当做纸糊的本领,那也未免太不现实。
“或许,被蒙古人掳掠的汉人工匠随军?”
“汉人工匠会的,无非是当年女真人军队里那些郎伉玩意儿,一个石砲就得数十人操作,上千斤重,哪里能搬到山间?总不见得那些在草原上要啥没啥的奴隶,脑子比咱们军器监里的匠人师傅更好使些?所以,如果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十有八九来自西域的回回人。”
说到这里,有个早前去过陇上服役的军将道:“我曾听说,西夏人的旋风砲西域匠人的手艺。西域的大国,莫过于花剌子模,其国疆域数千里,雄踞一方。突入深山的这伙人,若是花剌子模的遗民,手头恐怕会带几样绝活儿的。说不定,突破北疆防线南下的人,数量很少,只不过连续攻破寨子,刻意宣扬声势。”
“所以,不必被这种汹汹势头吓住,我们还得等。”
“是,还得等。”
蒙古人的战术素来如此,彼辈哪怕只有千骑,也能翕忽往来,在漫天烟尘的掩护下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当年金军与之对垒,宗室不知敌人所向,而己方纵有铁浮图这样的重型武装,也只能被动挨打。
在单一战场上如此,在战略方向或者多个战略方向上,蒙古人把佯动、伪装和虚张声势更是运用得炉火纯青。而且他们在草原上习惯了挟裹失败部落的人丁,当年攻入金国境内的时候,驱使着数以万计的汉奸军队东奔西走,愈发让人找不到蒙古军本部的动向。
好在大周的将帅们积攒了足够的战争经验,也时常在军校里复盘。大家已经慢慢学会了摒弃假象,等着假象之下深深掩盖的蒙古军主力自己冒出来。
这就像是与手持利器的格斗高手对面搏杀,那高手右掌中长剑飞舞来去,一片银光,左手还甩着一柄流星锤,呼呼地带风。
新手但凡被对方的剑光迷了眼,但凡多听了流星锤舞动的风声,就会被那其中虚实变化带乱了阵脚,随即丧命。
而老手深知,无论那高手把武器盘舞得何等炫目,最终总得一家伙往要害处来。非得长剑割断了咽喉、捅穿了心脏,或者锤子砸碎了天灵盖,这一场才分胜负。
所以对着花活儿不断的对手,有经验的战士必会谨守自家门户,绝不受干扰。所有的精气神,都等着敌人放手攻来的时候,再忽然暴起,加以反制。
在那决胜时刻之前,暂时的下风根本不必介意,何况这会儿倒霉的,只是些贼寇罢了。时至今日还在山中做贼的,如果不是蠢到看不清局势,那就骨子里与朝廷敌对,说句死不足惜也不为过。
郭宁对他们暂时没了兴趣,转而和众将继续分析几道防线上的布置。说了几句,他随口又道:
“不过,山里的情况,还是要尽快掌握。那些花剌子模人能连续攻破寨子,就有威胁我方堡垒城塞的可能。若不及时掌握,或有一日为敌所趁。”
“陛下放心。”
第九百八十九章 敌势(下)
低哑的喘息声中,一个浑身裹着藤萝枯草的人慢慢探出头,向前头张望。在攀爬山崖的时候,锋利的岩石在他手臂上,胸膛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随着肌肉绷紧用力,他脖颈和肩膀连接处一道伤口也随之曲张,时不时挤出鲜血。
但他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爬到了坡顶。随即他双手环抱住陡崖边缘突出的岩石,全神贯注向下探看。
这是武仙在深山里转悠的第三天,这三天可真够难熬的。
寨子刚出事的时候,武仙冒烟突火地逃出生天,随即就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辈子他遭逢的倒霉事很多,做道士会做到道观失火被焚,从军会撞上蒙古人入侵,做山贼会被新朝的大军围剿,一直吃不上肉,光挨打了。这么一次次倒霉下来,倒把他的神经锤炼得十分坚韧,并不会沮丧很久。
他起初打算往南,向据守关隘的周军将校禀报蒙古军的动向。奈何无马,就算山路也走不快,轻易就被被攻入山区的蒙古军赶到了前头。他又打算往西,直接奔向大同府,可是蒙古军连续攻破寨子,招降若干向导以后,沿着山间谷地四处拉网搜索,阻断交通。
武仙一路逃窜,一路打探,一路收拢伙伴,最多的时候聚集了六七十人。然后全都折在了蒙古轻骑的搜捕之下,好几次差点丢了自家性命。
连着奔逃了两天,眼都没阖过,水也没喝过几口。可武仙竟没能脱身,反而又被一队当年同做过剪径劫贼的老伙计缠上。
蒙古人此番攻来,见人就杀,压根不留什么活口,这些人却能保命,显是早就和蒙古人勾结很深。
这种人特别喜欢拿旧日伙伴的脑袋去请功,发现武仙的踪迹以后,竟然连着两天紧追不放,赶得他鸡飞狗跳。
何以如此?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孤魂野鬼,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领兵上千的狠角色啦!当年大家在山寨里喝酒吃肉分金分银,又不曾少了你们几个的!
骂骂咧咧地逃了两天,武仙明白了。
这么做不光是叛徒们立功受赏的要求,也出于蒙古军首领的严令。
蒙古军此番轻骑突入边境防线以内,算不得甚么。这世上再严密的边防,也做不到毫无破绽,蒙古人击破一点就能穿透一线。但进入到双方势力彼此渗透,还有诸多山贼草寇作为地头蛇的山区以后,蒙古人竟能轻易摧毁诸多山寨据点,这就很难得了。
蒙古人猛冲到这里,是为了阻断草原上众多屯堡驻军的退路,堵住后方关隘守军出兵接应的通道。这任务可不容易。
当年他们第一次南下,就是通过这片山区渗透,在飞狐口、紫荆关等地打了金军一个措手不及。同样的操作再想办第二次,未免低估了周军将帅的脑子。何况周军不是废材也似的金军,他们不仅能打,而且战备水平非常高,出动的速度非常快。
蒙古人能赶在周军反应过来之前连续扫平这么多寨子,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手段。而且这手段还是机密,绝不能轻易泄露的那种,除了少量投靠过去的向导,见过这手段的都得死。
不过,武仙这人是属犟驴的,他起了性子,偏就要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手段。
所以他不再往山区外围走,反而一猛子扎回了山岭之中,往自家预料中,某个位置特别偏僻,应当最后才被蒙古人当作目标的寨子去。
这样做还有个好处。那便是他忽然改变方向,后头的追踪者一时摸不着头脑,直接被甩掉了。只有几个鼻子特别灵的狗子,才始终狺狺追着不放。
比如这会儿,就有两个人从岩崖下方经过。
这两人很警惕。前一人拉着缰绳缓缓走过弯曲的山道,脑袋前前后后地转头不停,便只看到路边的草堆,也要停下来,用手里的连鞘长刀戳一戳。后一人则步行跟着,腰间挂着短刀。
好在两人太过关注眼前和路边情形了,没有抬头。
武仙紧紧贴着斜出的石壁,一动不动。直到这人从他的正下方经过,他松开双手,整个人猛然下坠。
上百斤人体坠落的力量不小,武仙又是有心算无心。他下落时全身收紧,把所有的重量都加在手中一柄小斧。噗的一声闷响过后,巴掌大小的斧头劈入骑士的后脑,然后继续朝下方破开,削走了他半个头颅和整张脸。
冲力至此尤未衰竭,下落的斧头又砍入来不及逃走的马背,深深地没了进去。马匹吃痛,带着依旧坐在马背上,半个脑袋往外喷血的尸体往前猛冲,撞上侧面岩石以后,又往另一面的深谷滚落,发出可怕的哀鸣。
武仙在地上打了个滚,想要单手撑地站起,只觉从手掌到手臂,痛得像是碎了。
后头的步行傔从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武仙咬牙起身,才反手去拔腰刀。
武仙猱身扑上,把这傔从撞倒。
他用没受伤的手勾住傔从的手臂,不让他拔刀,但自家另一只手却依然使不上力气。那傔从这会儿有点清醒了,挣扎着要推开武仙。
武仙毫不犹豫地张嘴。他咬住了敌手的咽喉,然后疯狂摇头撕扯。
满嘴森白牙齿撕开了咽喉的皮肉,鲜血向外喷射,腥气扑鼻。那傔从嗬嗬喊了两声,伸手乱抓,手指插进了武仙肩膀的伤口,武仙痛得浑身抽搐,但上下两排牙一点都不松开。
没过多久,那傔从的动作放缓。武仙咬开的伤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开始往外喷出大团大团的血泡。
武仙呕了两声,松开嘴,抬起头。他看看眼前这张濒死的脸,抽出两人本来争夺的短刀,往咽喉的伤口猛刺进去。
刀子刺入脖颈的时候,那傔从的双脚猛蹬几下,这才死了。
武仙哼哼地冷笑几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岩崖后头去。
他对这片山区的地形太熟悉了,直到只要走过数十步,视野方向就会猛然变幻,恰好能让他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看到一座山寨。
如果运气不差的话,蒙古军也应该到了。寨子里的兄弟们且死一死吧,容我老人家看一看蒙古人连续破寨的手段究竟是……
落在武仙眼里的,是猛烈升腾起的火焰,灌入他耳膜的,是巨大的爆炸轰鸣。
“铁火砲?”武仙猛吃了一惊:“蒙古人怎么会有铁火砲?”
第九百九十章 铁火(上)
武仙狠狠揉了揉眼,想要看得清楚些,手上的鲜血和尘土反把眼迷了。
他心急慌忙用力更大,眼泪流了一脸才算看清。
攻山的蒙古军高声吼叫着,举着长刀、矛戈,如潮水沿着山道向上翻涌。每到山道狭窄,栅栏横阻的地方,便有身强力壮的勇士突前,往守军攒集的地方投掷黑色的物体。
那东西坠入人群以后,有些立刻发出轰然大响和火光,把人群和栅栏都震得七歪八倒;有的虽不甚响,却冒出大股黑烟。无论响或不响,都会在所到之处点起火头,随即引起山贼们的巨大惊恐。
看起来真是铁火砲!
武仙早年从军时据守威州西山,曾打开州中库藏分发刀枪箭矢,预备与蒙古军厮杀。库藏里就有这种玩意儿,按簿册上的记录,此物炮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围半亩之上,火点著甲铁皆透。所以当时武仙很是高兴了一下,结果发现不知几十年没有维护,那就是个生锈的铁疙瘩,只能充做滚木礌石。
饶是如此,记录和看到记录时的欣喜,他可没忘记。后来听说周军与蒙古厮杀,多仗火器之利,显然便是铁火砲的成功运用了。
眼前这些蒙古人投掷的,形制与金军所用不同,要小的多,更不如传说中周军无所不破的巨大威力。但小有小的用法,依然是铁火砲没差!
武仙猛然想起,此前自己经过多个被蒙古军攻破的山寨时,都曾见过烟火痕迹,原以为是蒙古人破寨之后纵火,现在看来,分明是铁火砲的作用!就连那股硫磺味道,都那么熟悉。
此等足以覆军杀将的利器,本该对草原上的野蛮民族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蒙古人再怎么凶悍,再怎么骑术精绝,就算百骑纵横可敌万数,终究是肉体凡胎,轰的一下子立即了账。
可蒙古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还使用得如此纯熟?这也太荒唐了!
数十年来,草原与中原的政权互为对手,彼此探听渗透从不停歇。到大周建立以后,依靠己方在贸易上的巨大优势不断吸血,而双方的人员往来因此繁忙异常。武仙身处边境犬牙交错区域,他本人又始终抱着两头摇摆的打算,更是耳聪目明。
所以他分明记得,蒙古人这几年里并没什么长进。在蒙古大汗发起西征之后,留在草原的工匠数量很少,各个部落面对着的周军却越来越武装到牙齿,为了与之对抗,他们持续消耗着从中原掠夺来的各种物资。
两方的小规模战斗一直没有停歇,能和周军精锐展开野战的蒙古骑兵便不断减少,这是武仙亲眼看到的。
倒不是因为少了人、少了马。能骑马作战的蒙古人,在草原上就和韭菜一样,会一茬接一茬地长出来。马匹更是无穷无尽。
问题是可用的武器甲胄不断损坏,却没有人制造和修理。那些中原汉商卖到草原上的货品都是绸缎珍宝之属,全没有能用来打仗的。由于铁料不足,连赫赫有名的蛇骨箭和披针箭,都已经供应不上。
所以早前才有蒙古千户力图振作,调了林中人部落组成步队,试图用汉家军阵与汉儿对抗,用不值钱的人命去拼掉汉人的军队。
那一场,自然是输了。大周的那个马上皇帝郭宁亲自带人深入草原,当着草原东部诸多部落的面,把林中人的步队碾作稀碎。
许多人嘲笑说,用汉儿的特长去对抗汉儿,哪有不输的道理。但那也足以看出,蒙古人实在很难维持他们的武力,靠着原有的骑兵战法,也很难在和大周的野战中占据上风。所以,才会有这种看来愚蠢的举措,病急乱投医罢了。
按说如此窘迫的局面,就算蒙古大汗从西域回来,也不会改变什么。无非是以前能动用十万骑兵,现在加上西域众多大国的降众,能动用二十万或者更多。
兵力的扩张对中原政权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武仙估计,中原的汉儿少说也有几千万吧?
唯一可虑的,就是眼前这铁火砲!
蒙古人这几年持续在战场吃瘪,是因为他们擅于长途奔袭的骑兵在正面对抗的时候,总是啃不动周军的铁骑和坚阵。但如果蒙古军有了这种摧毁任何军阵的手段,周军拿什么和他们对抗?
别说战场厮杀了,就连周军经营的堡垒城塞也挡不住!武仙原先藏身的那处山寨,就有砖石制造的外墙,武仙亲眼旁观过了,那没用,顶不住!
在深山里奔窜了几日,武仙已经明白,这批渗透到山区的蒙古骑兵其实不是蒙古人本部,而以所谓花剌子模人为主。此等人只是蒙古人豢养的猎狗而已,还是尚未养熟的那种。
如果连他们都可以在攻打山寨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使用铁火砲,那蒙古人的本部能动用多少?
就在武仙眼前,蒙古军已经摧枯拉朽般地突入了寨子,开始见人就杀。寨子里的哭嚎和惨叫声时不时飘扬到武仙的耳中,但武仙恍若不闻,全神贯注地盘算。
山贼们出没的山区面积十分广大,但却并不重要。周军在南面,有燕山两侧的诸多雄关扼守,在北面,则有依托金国的界壕防线慢慢恢复的屯田区和堡垒群。对夹在当间而地广人稀的区域,长期以来处于无视的状态。
据说这局面主要是因为大周的不少将帅的出身与山间贼寇们近似,甚至有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交情,所以在平定山区的时候总是手下留情。另外也和朝廷里不少文臣相关,好像他们打算通过政治和经济的影响,达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结果。
当然山贼们自身的力量,也确确实实影响不到大周和蒙古这两个庞然大物,说句不客气的,芥藓之疾不足为惧。武仙成天吹嘘自己当过大金国的威州刺史,其实现在手底下没人,更只是芥藓上的一根纤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