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函点头:“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咱们年少时,在乌沙堡耳目闭塞,压根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只道兵卒生来就这么艰难。饶是如此也总觉得,女真人让我们汉人顶在前头与草原各部恶战,自家去南朝宋国尽情撸掠,甚是无耻。六郎你记得么,有一次你奉命打猎回来,正逢着指挥使吹嘘早年在南朝的事迹……你做了什么?”
“还有这事儿?”
郭宁一时还真没影响,想了想,才哈哈大笑:“我让吕素往猎到的黄羊撒了泡尿,然后献给指挥使。晚上指挥使把羊肉烤了吃了,只当有些羊骚。”
“是啊,我们那时候尚且如此。北疆将士们与我们,又有什么分别?将士们本来都以为,朝廷以海上所得的财富倾注于北方,而立功受赏的机会也在于北方,现在忽然有人大肆宣扬说,朝廷拿下了高丽,后继将动用几万几十万人去海上直接捞取好处……”
吕函抬高嗓门:“那么多人都去吃肉,谁留下啃骨头?谁还愿意留在北方吃苦?军心一定会乱!靖安民这番话,是谁出的主意?”
听得母亲猛地大声,正在对岸沙滩玩耍的郭靖回过头来看看。
“不关老靖的事,这是此番巡视西京时,与诸将商议的结果……我这不刚回中都么?还没顾得上告诉你……朝堂上也没几人知道。”
郭宁向儿子做了个鬼脸,对吕函解释道:“年初一场胜仗打完,咱们在草原上控制的地盘大了很多。但数千里防线和新增的后勤通道,处处都要留置大军。光是西京北面东胜州一线,如今就维持着二十个都的正军,三万人的民伕,还有车驾三千多辆,挽马将近一万匹。再新设屯田军堡,更需巨额投入。”
“那也无可奈何,我听李云家的婆娘说,财政上尽可支撑得住。”
“我大周的财力,比金国强多了,支撑自然没问题。问题是,后继如果持续扩张,要对付的不止蒙古军,还有茫茫沙漠的死亡之海,消耗会大上十倍,那就真的办不到。所以我们打算放点消息出去,假作削弱北疆驻军,争取在今年秋冬时节吸引蒙古人来……让他们先吃吃大漠的苦头,而我们以逸待劳,打几场轻松愉快的仗。”
“原来如此……这是做给蒙古人看的?”
吕函对军务没什么心得,闻听狐疑道:“年初时我们刚打了胜仗。蒙古人在草原上又没足堪指挥大计的主心骨,未必会主动杀来吧?”
“会来的。”
郭宁道:“大同府和京兆府两处,都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蒙古大汗铁木真,已经回到草原了……蒙古人憋不了多久,必有大举。”
第九百七十五章 邀战(上)
夏秋之交的时候,一支混用马车骆驼的队伍,迤逦抵达了大兴府。
商队规模很大,随行除了车夫、向导、账房、工匠、厨子等专门人手以外,还有大批临时随行的蒙古壮丁和得到军府特别允许,携带强弓硬弩的骑马护卫。
而伴随着车队行进的,还有相当多的牧群。
这种商队的运行路线动辄深入草原和大漠,来回一次需要大半年,每年只走一趟,一趟就带来巨大的利益。整个北疆,能有这样规模的商行,不会超过十家。每一家都是来头极大的,也是从河北到漠南,许多人趋之若鹜投效的好去处。
便如此番商队从北方回来,一路上都陆续有人投效。这些新投效的人,则被安置于一位同样新来的押队部下。
押队名唤杨沃衍,早前是被蒙古人挟裹到北方的汉人奴隶。后来因为大周的一位贵人北上,被蒙古人袭击,杨沃衍带了自家的同伴前去援救,立了功劳。
不久周军深入草原扫荡,解救了那位贵人,也带携了杨沃衍等人一把。杨沃衍就此从蒙古部落里脱身,又被贵人推荐,先在商队里做些琐碎事情。
杨沃衍性格坚韧,说话办事都很有一套,商队返程之初他还只是个普通伙计。但将近中都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押队,算是整个商队里十个手指数的过来的大人物了。
商队所经之地,新招募的人手,来历难免有点复杂。这是因为随着边疆不断往北推,从河北到漠南的局势愈来愈稳定,本来活跃于山野的蒙古小部和零星土匪马贼,乃至一些地方市镇的无赖地痞都在找出路。
这种人能在北疆酷烈环境中挣扎出来,自然有其本事,也有其作用。但终究是新投靠的,野性难驯,根本不懂得规矩。一路上能压服他们,将他们顺顺当当地带到中都,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看杨沃衍的模样还是行有余力。
行程的最后两天,正好赶上一场沙尘暴。整个大兴府的城外,到处都是土黄一片,官道全都被砂土覆盖了,只剩下官道两旁的行道树能指引方向。官道旁的人家屋舍也大都被覆盖成土坷垃颜色,农田也只有一星半点的绿意显露出来。
这样的场景在北疆并不鲜见,每次发生,都会导致许多地方的牧群逃散,也会影响屯田区的粮食种植。不过,这比起更严苛的黑灾和白灾,又算不得什么了。
杨沃衍倒不晓得,来到大兴府也会遇上沙尘暴。不过,越是接近大兴府,官道旁边负责养护和协助商队转运的人越多。商队里有几匹马奔散了,便是那些人帮忙寻了回来。
某几段道路上,还有驿夫模样的人群聚着,他们兴冲冲地拿着铲子铲起砂尘转运,看样子是要用以填补夯土道路上被往来车辙压出的印痕。
这就很聪明了。被风暴卷落的砂土天然就被剔除了杂草杂物,而且坚硬砂砾的比例非常高,是最适合用来回填道路的材料,也适合用来夯筑建设。
杨沃衍还以为,这是北疆之人独有的秘法,原来中都这边也会,还能随时调集这么多人。
车队今日的安排已经通知到每个人了,将从西北角的会城门进城,往羊坊店歇脚。
所谓羊坊店,是白云观以西,崇寿寺以东,在广源坊北面新辟出来的商业区。因为主要面向往来北疆的客商,所以贩羊的尤其多,举凡羊肉、羊皮、羊毛无所不包,还有容纳数千工匠的大型工场,负责给毛毡或皮具做精加工的。
当然,做羊肉的馆子和有各色风情的娼馆也赫赫有名。
距离城池还有十数里,就有不少商队伙计和护卫激动起来。谈到进城以后的娱乐活动,队伍里笑声此起彼伏。有条汉子亢奋异常,跳上大车叫道:“这次老子攒够钱了!我要让十个婆娘下不了床!”
话音未落,底下就有人哀叹道:“你糊涂了吧!这事哪用攒钱?攒的是腰子啊!”
队列里的人都哈哈大笑。好几人都说,钱真不是问题,哪怕大家凑份子,也要让他一展雄风试试腰子,绝不容半途脱逃。
说着笑着,大家打起精神赶最后一段路。奈何车队进城的时候,正有另一支商队的车队同时抵达。沙尘暴里大家的视线都受遮掩,发现的时候,两个车队已经混到一起了。
城门处的甲士首领骂了几句,拿着两份文书翻来覆去地看,说两队混在一处,没法查验人头。
车队中人也抱怨怎么还不能入城,前后躁动了好几次。两个车队的管事拼了点散碎钱帛,满脸堆笑地奉请甲士们吃酒,居然还被拒绝了。
好不容易把队伍分开理清,甲士们又仔细验看过所文书,再抽查盘问了几个伙计。最后还把两边商队里新登记在册的成员聚集起来看过。
其实这能看出什么名堂?要查族群不同吧,现在替汉人干活的蒙古人太多了,军队里面就有好几千。要查是否安分良民吧,更没查头。过了居庸关,就只有各地军屯才有版籍记录,而投效商队的汉子或多或少干过黑活儿,手上有人命的也不在少数。
再说,偌大的中都城,十二座城门每天数十万人进出。真要一个个查,什么事儿都干不了了!
眼瞅着商队成员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后头等着进城的队伍也越排越长,甲士首领最终宣布放行。
进城数百步以后,车队管事哼哼地道:“都商税务司的老爷们查税也没这么严!偏是把门的小鬼最难伺候,每次都烦人的很!”
正在编排军爷们的当口,道旁的一座酒肆二楼,有人挥手连连叫唤。
商队管事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转头对杨沃衍道:“老杨,来,我带你认识认识商行里的老资格们!”
原来这挥手的,是商行里一个得力的掌柜。此君早年在军队里做到都将,后来断了腿,这才退下了另外安置。管事向杨沃衍介绍道,此君虽然退伍了,但在军队里的关系很深,门路也广。北疆各处屯堡最近急需什么,或者有什么新鲜的产出,他都能早早知道。
这样的人物,就连官衙都不敢怠慢的。几名管事让部下继续带着车队去羊坊店,自家顾不得风尘仆仆,慌忙加快脚步,往酒肆楼上来了。
到了楼上,才见厅里摆了三桌,坐得满满当当,商行里几个有地位的大掌柜都在。管事们慌忙满脸笑容地向前问好。坐下谈说几句,才知商队沿途晓行夜宿,没特意打听朝廷动向,其实有一桩事,早已经传遍了各地。
不久前高丽国权臣病逝,国内出了好一阵乱子。好在大周这边投闲置散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恰逢其会,出力平定局面。被权臣拥立的高丽国王随之退位,还移居到了大周。高丽国内新君登基,将国书发到中都,承诺了几件事。
一是高丽国将赫赫有名的碧澜亭礼成港完整地交给大周运营,对汉人在礼成港的建设和居住,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从礼成港到开城的水路两侧各二十里范围,都由大周自行驻军管束。
二是对汉商进入高丽境内活动的,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视同高丽本国之人。
三是对大周货品贩入高丽的,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只消通过礼成港方面的允许即可。
四是对高丽人进入大周境内务工、求学、经商的,高丽国不再限制,入大周者,遵循大周的法度即可。
五是高丽与大周共同展开对日本的贸易,并将在高丽国南部选择适当的港口支持对日贸易和对宋国海运中转;但对黄金、白银、硫磺等特殊物资,交易权限和分配额度,全由大周委派官员统一掌握。
要知道,高丽有上百万的户口,三千里江山的产出。与其药材、人参、瓷器、手工艺品、香油等特产相比,漠南草原的牛羊畜群价值未免不如;与其国内源源不断的货物需求相比,漠南的蒙古千户手面再大,也赶不上。
另外还绕不过去的,是货物运输的成本。高丽仰赖海运,货物从天津府船运到礼成港的成本,不到以车马队运往漠南的三分之一。而东北内地的特产如能经礼成港直发南朝庆元府,时间比原来缩短十五日之多。
如果再考虑把高丽国作为直通倭国的跳板……那简直就是一座摘不完的摇钱树,生生长到面前了!
不止商贾们动心,大周的贵胄们也动心,更不消说大周的皇帝陛下了。这些日子,有和皇家关系密切的勋贵走露风声,说大周将以此为契机,在高丽大举造船,还要调动数万数十万人,彻底掌控高丽,乃至进图日本。
为此,朝廷的左右司和录事司,都在大量往高丽派人,军队方面也提前调动了精干将校,去勘测礼成港和高丽南部的地形。最近还有传闻说,皇帝打算暂停在草原的扩张,而把军队和人力都转而投向海东。
“这……这是真的?”商队管事们无不愕然。
而掌柜们道:“朝廷有什么军政大计,我们是不晓得。但与我们相熟的几个商行,还有我们自家,这阵子都已经削减了下一拨发往北疆的物资。就连这一顿酒,都是饯行酒,下个月我们就要往高丽去,替你们探一条新的财路啦!”
一顿践行酒喝完,杨沃衍出了酒肆,只觉晕晕乎乎。
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着实不曾想到,中原新起的王朝那么干脆明快地冲着利益办事;军政大计都围绕着这样那样的好处,一点不加遮掩。这究竟是个正经朝廷,还是什么?感觉这些人的嘴脸,和蒙古人也没啥两样了!
脑子里乱哄哄想着,杨沃衍跟旁人一起到了羊坊店,又发现已经落脚的商队成员们除了某些提前申请夜不归宿的,都在闹哄哄地讨论这件事。朝廷即将抽调北疆人手大举向海的传闻,竟已人尽皆知了。
许多商队成员都在盘算,自己是该赶紧学游泳呢,还是想办法学撑帆行船。某些有军队背景的护卫则对未来北疆的巨大变动患得患失,觉得毕竟不熟悉高丽那边的环境,还是草原让人自在。
杨沃衍也有些茫然。摆脱蒙古人奴隶的身份已经是侥天之幸,但如果朝廷果然缩减在北疆的投入,乃至减少驻军,他这新投之人就凭空少了机会,没了建功立业的可能。
不过,到了第二天,杨沃衍就没空再纠结。
因为归属他管理的四十多人里,凭空少了三个。明明昨晚还见着的,忽然就没了人影,而且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中都是天子脚下,有管控的规矩,忽然少了人,可不能蒙混过去。杨沃衍有些心慌意乱地禀报给管事,管事又带他去禀报都商税务司负责羊坊店这一片的都监。
都监倒是个好脾气的,安慰杨沃衍道:“莫慌,最近各处逃散的人多,中都这里也难免,商队更难管住……这帮人无非是觉得,朝廷的注意力要从北疆挪到他处,漠南漠北的局面将要扭转。”
第九百七十六章 邀战(中)
话虽如此说,该往上报的,还是得禀报。
中都警巡院对远来商队成员的活动范围做严格约定,要求每日里核对人员清单,自然有其理由。
大周商业繁茂而秩序井然的情形,并非天然形成的。早年各地军屯参股或者组建供销社的时候,动辄被黑心商人带进坑里;组织的商队上路以后,也经常被商贾架空,几百里地走下来一脸懵,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与军队合作的商贾,更打着军队的旗号喝兵血,毫无顾忌地挖朝廷墙角。
最危险的时候,商队成了军队以外非法武力聚集串联的工具,而所到之处带来治安败坏。
郭宁刚控制中都,设立都元帅府的时候,北方防线不稳,各地野心勃勃的流窜兵匪也多,再如什么地痞流氓更是不计其数。其中有很多人或者出于贪欲,或者被敌方势力鼓动,打过大周治下几处繁华大城的主意。
那段时间,密集往来的商队便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造成后果最严重的一次,有群蒙古马贼混在大牲畜队伍里进城,当晚烧毁了中都永丰库和周边数百家民居,导致上百人死伤。还有一次在通州,劫贼慌不择路逃亡时,闯入了馆舍,杀死了多名高薪聘来北方的织工大匠,引发了许多南朝宋人的骚动。
好在商贾再怎么翻弄贪婪本性,武人只用刀把子去应付即可。随着大周的统治稳定,站不稳立场的、没把自己当大周治下之民的商贾被狠杀了几批,又有大批军人被充实到商队体系中,明面上是护卫,实际也有监察责任。待到驻守部队和地方衙门的人手也逐渐充足,治安情况便逐步好转。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危险渐渐远去,普通人难免松懈。但王畿之内的规矩毕竟不能少,很多管控措施哪怕是摆个样子,也一直延续了下来,而且直接问责到人。
羊坊店的都监带着文书,黄昏时分就到了都商税务司。
都监脸色不太好,跟在他身后的杨沃衍也有点尴尬。商队里的管事们平时挺照顾他,还带着他与掌柜们吃酒,可一旦出了事,管事们谁也不愿意出头。只有杨沃衍这个直接负责人出面,准备随时面对有司的质询。
杨沃衍可没经过这种阵仗,一路跟来,简直有点腿软。
中都各处坊市日常对着的上司,也就是中都都商税务司设立于前朝大定年间,执掌着从河北到东北的商业交易税务,设使、副使、都监等官,秩自正八品至从九品不等。大定年间,中都商税的比例是金银百分取一,诸物百分取三,到泰和年间军务频仍,商税又提升到了金银百分取三,诸物百分取四。
税率其实不高,但各地酷吏豪绅动辄披剔行旅,甚于剽掠。很多时候各地女真猛安谋克还自家私设税卡,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盘剥。女真贵族谋财害命都不是大事,何况抢劫?只要闹得不太过分,皇帝面前他们也理直气壮。
所以到了最后,商贾们苦不堪言,地方上物价腾贵,而中都都商税务司最多的时候,每年收到的商税也不过二十一万四千五百贯。与南朝相比,穷得底掉。
大周的中都都商税务司自然不会如此无奈。这个衙门如今负有工商业促进和税务征收的两项职能,无论职权还是管控范围都要远远超过前朝。所以主官从八品的使、副使改作了正五品的郎中两人,下属机构也随之庞大,是大周朝的实权部门之一。
携带文书的都监骑马跨过三条街,在玉华门西转过税使司的正门,再走了半晌才到得偏门。下午辰时正是各处属员赶来汇报的时候,连着两个小院门口都排了队。
都监不敢耽搁,快步进了第三个院落,递上文书。却见上头的司吏翻动簿册,不看坊市内的货物出入和税收情况,倒像径直往后头记录人员失踪的那一页去。
都监吃了一惊,只怕自家和自家上司的都监会受责罚,连忙干笑着打岔道:“咱们郎中老爷在哪里?昨日从缙山那边运了四十车上好铁锭来,足足八万斤,郎中老爷必然欢喜,说不定想去看看?”
“八万斤?”
司吏算了下。最近缙山那边,从辽时延续下来的几个大铁场重新开张,其中一个最大的竖炉,每日产铁两千五百斤以上。炒钢用的炉子也在不断扩建。
虽然产量提高,铁价却没怎么变动,一直在每斤五十钱上下浮动。八万斤铁值四千贯,税使司妥妥的一百二十贯税钱落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