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八章 换人(下)
尹昌说的一点没错。
崔忠献默然不语,过了会儿才叹道:“世道艰难,我非得如此不可。”
崔忠献在高丽执政几十年,明面上看,地位仅在一人之下而权势足以一手遮天。但实际上,权臣有权臣的难处。
不同于郭宁这种凭借强大武力持续扩张的权臣,崔忠献起家靠的是政变而非扩张。政变以后控制的高丽国又狭小贫瘠,能瓜分的利益就这么点,偏偏武臣们通过政变压倒了王族和文班贵族之后,胃口却越来越庞大。
崔忠献依靠武臣的力量掌控高丽,因此必须满足武臣的胃口,但他事实上又没那么多的利益可供瓜分,糊弄得久了,难免与部下离心离德。
这些年来,武臣们不断崛起又不断被推翻的原因就在这里。
被一批对现状不满的武臣推举为首领的崔忠献,自己成了被人不满的现状,而反对者隔三差五出现,只不过崔忠献的手段较之于失败的前辈们更加狠辣,每次都能把反对者屠戮一空罢了。
但这种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二十年来,随着权臣和下属的持续博弈,崔忠献渐渐衰老,渐渐失去了直接掌控基层的精力,而心怀鬼胎的下属们越来越能摸透崔忠献的想法,越来越能伪装忠诚。
等到崔忠献某日忽然惊醒的时候,他身边已经被这种人围满了。而且每一家的力量都膨胀到了相当的程度,盘根错节地填满了朝堂内外。崔忠献没法分辨出,谁是真的忠诚,谁是假的,可是太阿倒持的势头又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在契丹人入侵以后,崔忠献名声扫地,愈发加速了这个进程。
崔忠献只能用最狠辣的手段来应对。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败坏,于是在外界连番数次地假作与长子崔瑀产生冲突,使得崔瑀隐约成为武臣们另起炉灶的希望所在。同时他又藉着某次风寒衰弱的机会撞作重病,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几乎放任了对所有部下的控制。
如此一来,原本以忠心自诩的池允深、柳松节等人立刻撕下伪装,大肆揽权。其他人露出狐狸尾巴的更不在少数。
崔忠献则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昏聩不堪的样子,鼓动这伙人紧锣密鼓行动,把马球大赛作为自己夺权上位的契机。
其实崔忠献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毬庭以外,池允深的势力虽然占据优势,但他们的胃口太大,必定会在毬庭内外遭到群起而攻。等到所有人死伤惨重,崔瑀正好亮出隐藏的家底收拾局面。
而在毬庭以外,忠于崔忠献的力量占据了大多数。池允深等人满心以为能在毬庭内把敌对者一网打尽,自家的老巢却要被人反掏了。
当该死的人死绝死透,一切底定。崔瑀继承父亲的权位,踏着死者的尸骨重新瓜分利益,整个兴宁府政权自然就平稳交接,高丽国内部铁板一块,断无外人可插手的可能。
一整场都置自身于险地,可见崔忠献的大胆;一次清洗武臣中养得太肥的人,为后来者腾出利益空间,可见崔忠献的狠辣。
若有人拿了好处,还质疑期间流淌的血泊,正好把始作俑者归结给最早招揽契丹人的池允深等。若需进一步加强政权的稳定,则不妨号召部下们同仇敌忾,严惩手上沾血的契丹人,将之驱逐出三千里江山。
但崔忠献唯独没想到,尹昌一行的到来引发了后继走向彻底失控。
“这世道,谁容易啊……你看我好好的南京副留守当着,不也忽然倒霉,被扔到了高丽国来?”
尹昌感慨地响应了崔忠献的感慨,正色道:“但我真不是来搅风搅雨的,贵国的内政,和我们全无关系,我们什么都没干。”
他只不过如实地放出了一些信息。
他告诉正在摩拳擦掌的各方,崔相没有召见过来自中原的任何一位名医,所以外人对其真实的身体状况无能了解,怀疑崔相重病将死的传闻有误。
高丽国的局势在崔忠献二十年的压制下,已经变得让人窒息。如果高丽国还是原来那种极度封闭的状况,或许窒息就窒息了,只要不晓得外界还有无须窒息的环境,所有人就能继续熬下去。
但因为海上贸易往来的缘故,某个口子一直存在着,规模还不小,于是很多人都知道,在高丽国的疆域以外,还有何等巨大的波涛,于是在表面上的人心稳定之下,许多人对不稳定的期盼与日俱增。
他们能一直忍耐下来,缘于对崔忠献的畏惧;缘于他们的野心远不如池允深柳松节等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忠诚。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人都觉得反正崔相都快死了,再忍忍,就能等到变化。二十年都忍下来了,还在乎多等几个月么?
这想法一点没错。
可是如果有人隐晦地告诉他们,崔相可能在装病,崔相之所以如此,是想要你们一个个的跳出来,然后砍掉你们的头,来为儿子崔瑀的掌权腾出空间呢?
谁能继续忍下去?
如果继续忍,马球大赛就是他们的毙命之所!或者是急于下手的池允深等人,或者是磨刀霍霍的崔忠献父子,无论哪一方,都可能是要命的阎王,那些本来犹豫的高丽贵族,会不会想着放手搏一场?
只靠这些人的力量,尹昌就足够插手高丽政局,可以把局面导向对大周有利的方向。但尹昌做的更多也更好。
大周的武人勋贵里,论勇猛善战,自然是出身北方边境的那批人为优。但出身山东红袄军的武人也不是没有自家擅长。比如尹昌,他能在数十年里反复依违各方而崛起,对局势的细微判断能力可谓一流,从四分五裂的乱局中急速纠合部众的本事,更是乱世中屹立不摇的前提。
当年山东兵荒马乱,他可是好几次被敌对势力打得丢盔弃甲孤身而逃,然后又从难民里重新集结队伍的!
高丽国自然不是山东,可要说难民……曾经气势汹汹攻入高丽,但因为缺乏政治上的诉求和治理能力,很快混到灰头土脸的契丹人们,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在高丽贵族们大肆招募契丹人的当口,只需要一点点的风声放出去,高丽贵族们就会觉得,在让契丹人拼命之前,找些医生为他们调理整治是很有必要的怀柔手段。
尹昌藉着郎中们连续几夜往来的机会,轻易就把分散各处的契丹人首领聚集起来,向他们提出了难以拒绝的新建议。而对契丹人来说,比起令人憎恶的高丽贵族,一位来自大周、肩负重责的前任高官,毫无疑问是更好的合作者。
除此以外,尹昌什么也没做。
被逼到绝路的高丽人,和早就走在绝路上的契丹人自然而然地齐心协力,制定了在马球大赛上猛烈反击的计划。
这个计划激进异常又粗糙,仓促间根本没有仔细核定,可谓漏洞百出。但在马球大赛即将开始的数日里,无论是崔忠献还是其他人,都死死盯着自家的对手,没把目光投注过来。
于是,契丹人以最直接的暴力压倒了开城里的总总算计,计划就这么成功了。
“大周的国势如此昌盛,又何必用宵小手段对付盟友?这样的事情就算做成了,不怕沦为后世的笑柄么?”崔忠献问道。
大周的国势昌盛,靠的可不是仁义道德。朝堂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手里拿着刀子,冲着周边各国流口水呢。要不是皇帝陛下有意压制,那么多的虎豹豺狼早就出柙。
至于高丽这边……
尹昌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将死之人斗嘴皮子。他招了招手,立刻有契丹勇士上来揪着崔忠献,准备将之押回去,与其他的高丽贵族一并处死。崔忠献竭力挣扎,难免丑态百出。
尹昌把视线转向别处,待门洞里恢复安静了,才道:“我来之前,皇帝陛下就高丽国的局势,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话叫作,不换思想,就换人。”
“另一句呢?”陈自新凑趣问道。
“另一句叫作,不上餐桌,就上菜单。”
第九百六十九章 餐桌(上)
大周的朝廷体制混杂了辽金的异族风尚、唐宋的汉儿承袭,额外添加以武夫当权难免的、急就章的零碎。这第三项里的多数,是皇帝本人隔三差五拍脑门的结果;而负责调和鼎鼐、梳理大政的,又是个虽读圣贤书,却没什么历史包袱的契丹人。
实事求是的说,不少人觉得大周朝廷仿佛草台班子,倒也未必说错。新朝建立得仓促,制度的完善需要时间,所以目前为止,整个军政体系中的职责区分并不严谨。
另一方面,新朝建立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的是草莽武人。草莽武人又在皇帝的优容下掌控了军政和经济上巨大力量。所以大周建立数载,从来不似史书上那些汉家王朝一般休养生息,反而不停地生事。
奇怪的是,这一桩又一桩的闹腾并没有引起朝野的反对情绪。每次闹腾以后,还总有人欢欣鼓舞,大肆庆祝。
郭宁这一次进入中都大兴府的时候,依旧骑队奔腾如龙,旗帜迎风招展,他如往常般愉快地沿街挥手,接受了百姓们的欢呼。
尽管高丽国的局势变动并不似在外宣传的那样,出于高丽国的权臣怙恶不悛;尽管郭宁其实挺厌倦这种外在光鲜的形式,但这些仪式是有必要的,本身也是不断奠定新王朝正统地位的一环。
回宫以后,郭宁直奔仁政殿内,会见朝中两位宰执和枢密使、三司使、御史等参知政事的高官,并陆续召见各部尚书、侍郎。他一口气忙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清理了最近的急务,接连下了许多诏书。
待到黄昏时分,郭宁又赶到自家在皇宫外的府邸,也就是先前那座紧靠中都城墙的都元帅府。
有关军务机密或者境外开拓的具体事宜,郭宁在这里安置了一套专门的班子加以汇总。在皇帝直接处置之前,并不会立即发送到朝堂乃至尚书省这一层级。
素日里郭宁有事没事,都会到这里转一转。此刻他离了皇宫,又到这里,正遇见院落里食物香气扑鼻,开饭的时候到了。
郭宁应付好一阵公务,肚里早就饥饿。他常和部下们一起吃饭的,也没什么机会,当下快步走到厨子身旁,看看他扛来的食盒,打了饭。
他抬手往碗里浇了勺肉羹,猛扒了几口饭,才往厅堂深处去。他已经换了日常起居的袍服,厅堂里有大吏赶着出来吃饭,因为从暗处出来,没看清他背光的身影,随口便吩咐道:“在外头吃完了再进去!”
郭宁应了声,便站在屋檐底下大口猛吃,须臾把一碗饭吃光了。侍从问道:“还要再用一些么?”
郭宁摸了摸肚子:“阿函刚才派人说,已经留了饭。这会儿吃多了,待会儿吃不下岂不尴尬?就只一碗够了!”
说完,他把碗筷放回厨子身边,再迈步折返。
陆陆续续出来的书吏和官员们这会儿都认出了他,纷纷行礼。有人顾不得吃饭就直接跟上来,郭宁挥了挥手,示意莫要如此。
他站到开阔的厅堂中心,眼前便横排开十几张数丈长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层层叠叠的卷宗。这些卷宗分别对应着大周的各路驻军,并及在国境以外有特殊目的或利益的焦点所在。
这阵子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堆放高丽国情报的大桌。桌上最新的一份情报,带来了崔忠献的死讯。
按照即将公布到朝堂的正式说法,高丽国的政坛在半个月前,爆发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动荡。起因是风烛残年的权臣崔忠献突发奇想,要在高丽国的王宫之前观看马球比赛,可他又偏偏在马球比赛的赛场上寿终正寝。
崔忠献一死,本来被他强力压制的高丽国的文武大臣们当场就疯了。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举办马球大赛的毬庭转眼就成了修罗场,杀伤很快又蔓延到了整个开城,还牵扯了流离在高丽的契丹人在内。
一整天的乱局下来,有名有姓的高丽贵胄不知道死了多少。幸运的是,此前遭郭宁贬谪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这时候正带着一支商队在开城公干。尹昌在乱局中历尽艰辛,保下了高丽国的国王王晊和崔忠献的长子崔瑀,并且安排得力人手,带着这两人从开城脱身,到汉商聚集的礼成港落脚。
崔忠献活着的时候,怎也是一方豪雄。此君站在高丽国的海商背后,在海上贸易也有相当影响力,数年来,他所控制的高丽政权与大周合作多于对抗,很多时候还隐约有些联手的默契,不能把好处都让南朝人拿了去。
如果站在人情和常理的角度,大周没有理由向高丽动手。可惜国与国的关系,讲究的只有利益,别无其它。大周在嘴上的仁义道德唱得再响,落到实处的作派可顾忌不了太多;其间的冷血和残酷,也与武人集团们在草莽时的火并倾轧并无不同。
大周的武人集团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如一个不断成长的巨兽,需要不断吞噬以填饱肚子。而崔忠献既然选择压制与大周的合作规模,就等于自家非得站到巨兽的血盆大口之下,从此只有一条绝路可走。
亏得郭宁虽是武人,却非战争狂魔,他已经在不断压抑军人集团使用大规模武力的渴望。否则高丽迎来的尸山血海,就不仅限在一个马球场里,死得也不止是一批武臣贵族了。
以崔忠献为首的这批人物早就被人厌弃了,一旦死去,就毫无价值。尹昌虽退到礼成港,却留了几个高丽文班贵族维持开城局面,而文臣们上台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去紫燕岛,迎回了前前任的高丽国王王韺。
这位国王是王晊的叔叔辈,早年在位的时候年轻气盛,和崔忠献矛盾极深。于是他拉拢了十几个武装僧人在宫城里埋伏,以赐酒食的名义将崔忠献引入之后,暴起袭击。
当时崔忠献察觉有变,仓皇向王韺呼喊求救。王韺当面关上门户,把崔忠献堵在外头。奈何崔氏的党羽极多,都房六番私兵闻讯后纷纷进宫捕杀僧人,并旋即废黜了王韺,将他放逐到了海岛上。
崔忠献执政的二十年里,高丽的王姓宗室们在各处海岛和开城王宫之间走马灯似地来回,倒也不多王韺一个。
数载以后,曾有崔忠献的部下进言,说王韺一家在海岛上每年只有六石米的供给,过于困窘。结果崔忠献怒斥道,要不是我心善,这一家人早就掉脑袋了,现在我回想当年被袭击的事,还觉得毛发尽竖哪!
由此可见,王韺和崔氏的关系着实势不两立。高丽的文班贵族们迎回此君,颇显他们推翻崔氏弊政,另起炉灶的决心,之后大周的力量全面渗透高丽再也不会受到阻碍了。
尹昌也就更加安心地把王晊和崔瑀扣在手里,发文询问中枢该怎么处置。
一个被废黜的国王、一个满门皆死的副枢密使,放在高丽国最好的下场不过流放,运气差点,立刻就要身首分离。但若大周将之掌握着,说不定有奇货可居的好处,亦未可知也。
“派一队人去礼成港,客客气气地把王晊接来。封个虚职,让他在中都住下。”
郭宁信口吩咐一句,顿了顿又道:“崔瑀也好好安置着。不过,此人不能放在中都……益都可以。然后,让左右司派可靠的人盯着崔瑀,嗯,帮他疏导疏导心中的郁闷。”
“遵命。”立时有书吏站到旁边,将之记录下来。
高丽国的局势如果能迅速稳定,对大周的好处会很明显。且不谈青瓷作坊之类,或人参、药材、香油之类的高丽本地特产,这个国家能提供给大周的最重要的资源,其实是人。
第九百七十章 餐桌(中)
大周以强军镇压四方,究其实质,强军来源于财力。没有钱财的支撑,再怎么样的强军也只是样子货。便如后世某毛民之国,怒而兴师数十万攻袭另一毛民之国,结果一战未成,随即暴露了内里的虚弱,不免沦为笑柄。
大周自然是很有钱的。郭宁在割据山东的时候,就依靠海上贸易发财。这几年里,大周各地都有铁厂、碳厂、纺织场拔地而起,制陶瓷的名窑也规模不断扩大,更不消说北方畜牧业带来的滚滚财源。
财源滚滚对于控制中原和北方的巨大政权来说,自然是好处。问题在于,富裕并不一定带来稳定,甚至偶尔在新生的王朝内部引发不稳定。
大量人口脱离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以后,首当其冲的结果,便是农业生产受到影响。
大周的核心疆域,前些年大都遭受过蒙古军烧杀掳掠。以蒙古军的残暴,所经之处百姓人丁减半都是往少里算的,很多地方的百姓被整城整村的屠杀,数以百万亩的良田被抛荒,唯见白骨嶙峋,没于荒土。
眼下地多人少,正是需要大举开垦,恢复国家元气的时候,偏偏很多人去了海上和工场。壮丁少了,耕种和开荒都受影响。何况农业有天然的不稳定性,若不趁着这几年天时尚可抓紧努力,到了天灾频仍的时候怎么办?地方官员们对此颇有怨言。
另一方面,许多壮丁脱离土地之后,有了家底,有了组织,有了见识,也有了胆量。于是他们本身就成了扰动乡土秩序的因素,至于那些从海上折返的,更多半变得凶悍桀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