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六章 换人(上)
最早的一批定海军老卒,这几年普遍年纪大了。年过四十以后,再怎么勇敢顽强的士卒,也避免不了被杀场积下的伤痛困扰,很快会迎来一个精力和体力迅速衰弱的过程。
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再亲自参与打打杀杀的事。他们在大周的身份本来也特殊,作为能和皇帝保持私人往来的数百名老兄弟,无论选择落脚哪里,都早被供起来了。
像赵斌这样兴致高昂,总是在海上和异国参与各种新鲜事的,实在是少数。但就算赵斌,此时能带人下场,主要的目的也不是当真动手,而是督促居多。
尹昌带到开城的护卫数量很少,跟在赵斌身边的人不过十几个。但他们悠然绕了毬庭走一大圈,圈内的毬庭厮杀之声震天动地,圈外的多处府邸、馆舍刀光剑影,浓烟升腾而起……却没人阻碍他们,仿佛他们在整座开城内外都成了隐形的。
当然,赵斌手上的铁钩依旧银光闪闪,耀眼异常。无论是想要翻墙逃跑的高丽人,还是横冲直撞大砍大杀的契丹人,都能一眼看到。
王二百立即横刀在手,跃跃欲试,可撞见他们的高丽人往往转身就跑,而契丹人则多半会略微躬身示意,然后砍杀的动作更麻利些。
一圈绕完,眼瞅着快回到神凤门了,所见仅此而已,并没有其它需要他们展现勇猛的地方。
这使得王二百有些失望。他悻悻地道:“还是在海上痛快些。”
随着来自海上的利益不断膨胀,大周在海上的船队规模急速增长。但新增的部分大都隶属于各种商行,真正得到朝廷高层的信任,会配合朝廷执行各种任务的,依然是赵斌等人。
所以这几年来,赵斌和王二百在海上的奔波没有停过,他们参与的各种行动,包括有大小规模的突袭、煽动,范围遍及海疆沿线,最远甚至到过朱崖和占城国,偶尔也客串过海盗,干过黑吃黑的勾当。
此番大周意图向高丽伸手,事前还安排了规模不小的人员集结,王二百本以为,将会参与一场轰轰烈烈的军事行动。
却不曾想,主角是契丹人,大戏是高丽人的内讧,他们就只是走走看看而已。
真的就只全程看看,仿佛在异国游览街市,恰好撞上本地排练彼此厮杀的大戏,便驻足看个热闹。一行人沿着毬庭外墙绕行的时候,还好几次撞上城里的普通百姓,这些人也只有惊恐罢了,人人以最快速度逃入附近的院落躲藏,全无半点参与或者反抗的念头。
没过多久,他们便兜转回了神凤门,衣袍上全然没有沾过血,只多了灰尘汗渍。
较之于中原城池里的高门巨阖,神凤门算不得大型建筑,所以城门甬道也很短,并不显幽深阴暗。但这会儿,毬庭里被人马践踏起的烟尘生生地遮蔽了阳光。站在神凤门的门洞里往外看,视线也受阻挡,隔着百余步,就没法辨别景物了。
众人只听着远近的厮杀声像是一阵阵潮水起伏,从沉静骤然轰鸣,又从轰鸣归于沉静,如是三五回不停。
最终,安静的时间越来越长,毬庭里高丽语的喊声此起彼伏,但不是喊杀,而是在勒令跪倒或者别的什么命令。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的烟尘渐渐降下,视线变得清晰了,但尘土味道反而灌入鼻腔,感觉很呛人。
陈自新侧耳听了半晌,颤声问道:“好像契丹人的声音没了?他们死了?”
尹昌哈哈大笑,往外走了几步。
就在这时,忽有猛烈的脚步声暴响。原来恰有一队人藉着帐幕和芦棚的掩护,七拐八弯地接近到了神凤门近处。本打算再悄悄迫近些,然后一哄而出,却不曾想尹昌迈步出来。
领头之人心虚,只当自己被发现了,当下发一声喊,带人狂冲。
冲到距离尹昌十余步时,后头成群的契丹骑士赶到。那些契丹人身上穿着不同色彩的袍服,代表着自己从属于不同高丽贵族的身份,或许还寄托了不少高丽贵胄翻身上位的美好期盼。可惜这会儿,袍服所代表的蕴意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他们就只是杀得酣畅淋漓的契丹人。
数名契丹骑士策马从高丽人队列的中间撞过,便如巨斧劈开野兽脊骨那样,从后往前把队伍冲散成两半。后续骑兵如影随形,包围上来不断砍杀。
要说骑兵战术,大周的武人自视甚高,不觉得任何人能与己方媲美。不过眼前这些契丹人都是历经无数苦难的百战之余,自然也非凡俗可比,尹昌点头赞叹的当口,眼前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体。
只有两三人看上去身份不凡,契丹人一时不杀。用四五把长长短短刀子在胸前脖颈抵住了,转而去召唤自家首领,大概是要认一认人,确认下这几人值得何等功勋。
其中一人满头满脸都是血,尹昌和身边众人压根没认出他。此人先前对着刀剑瑟瑟发抖,反而恰好瞥见了尹昌。
“尹公!尹公你何必做这样的事!上国若对高丽有什么吩咐,不就是一句话,一份诏书的事吗!为何如此!为何如此!上国皇帝陛下要什么,或者尹公你要什么,随时都可以讲啊!我绝没有办不到的道理!”
此人梗着脖子连声呐喊,咽喉起伏间,外头的皮肤都被刀刃磨破了。但他全不在意,只是拼命大吼:“尹公,咱们有话好说!还请手下留情啊!我能在毬庭外围埋伏的那些弓箭手,还多亏了阁下帮忙,这份情谊我记着呢!啊啊,丁先生也在,你快让那些契丹人停手!”
这位置距离神凤门的门洞太近了。此人这会儿的中原官话字正腔圆,他真要发起恼来,用高丽语大声嚷嚷……保不准把尹昌一行人在马球大赛前后名上撇清,实际深深牵扯的事情抖搂出来,被外头慌乱奔走的高丽百姓听见。
要说两国交战,彼此死伤枕藉,有什么仇恨都无所谓了。大周可并没拿高丽当敌国,大周只是想更深的插手,更深的介入到高丽国,将之更顺畅地纳入到己方构筑的经济体系中去。
这个过程不止对大周有利,也将给地薄民瘠的高丽带来前所未有的机会。但这段时间以来,许多曾经是大周合作者的高丽贵族,都成了阻碍者。
这群头脑僵化的守户之犬攀附在不断增加的贸易体系里,却因为一个个吃得太饱太肥了,没有进一步加深合作的动力,反而沉迷于彼此的冲突。他们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下场,尹昌往高丽之行,正要将他们除掉,换人。
这是纯粹站在利益角度的决定,是彻头彻尾的以强凌弱,残酷至极,却没有对错可言。皆因唯有旧人皆去,才能腾出利益空间给新人分食,让高丽国后继的政治团体选择与大周深深捆绑一处。
但在此期间,高丽国作为整体,依然是大周的友邻,高丽国也断不能对大周产生敌对情绪。如果两国之间产生普遍的敌意,以至高丽不再是利益所出,而是持续汲取利益和人命的渊薮,那可就要让大周境内许许多多新生的权贵们失望了。
那样的情形一旦发生,尹昌办事不利,难辞其咎,只怕李云那厮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而尹昌可没那么强的信心,觉得自己还有将功赎罪的第二次机会。
所以,有些事情就该让人死死地憋在肚子里,有些荒唐无稽的传闻就根本不该出现。有些闲言碎语,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外传。
“咳咳,此人说什么胡话!老夫全然没听懂!”
尹昌嘴里这般说着,向前几步凝神一看,才发现此人竟是池允深。
毬庭里的整场厮杀,便是拿着池允深等人与崔瑀相争为爆发点。如池允深这样活跃在中枢,直接掌控巨大权柄的人,也早就列在必杀的名单上,排名非常靠前。孰料此人真是命硬,也真有几分能为啊,居然被他从修罗场里挣扎出来,蹦到了尹昌面前!
尹昌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丁郎中猛地大跳出来,抬手狠狠给了池允深一个耳刮子。
“放屁!尹老爷是来高丽做生意的,如我们这些人更是正经的大夫!医者仁心你听说过吗!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会插手高丽政局?你们自家权贵内讧,彼此厮杀死尽,又关我们什么事!”
说到这里,丁郎中双手叉腰,义愤填膺:“再说了,这些契丹人,都是从我大周逃出的罪人!他们和我们大周已经全无关系!更不可能听我们的指挥!我丁某人要不是响应你的要求,压根都见不着他们,怎么可能……”
正待细细分剖,把己方一行人从池允深的污蔑里扯出来,边上带队的契丹骑士萧捏里催马赶到。
萧捏里早前一直很忧虑。他以为,契丹人要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替高丽贵族做斗犬取乐,在马球场上为了高丽贵族的利益彼此厮杀。直到片刻前,他的族长耶律统古与才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敌人便是那些高丽贵族,务必放手大杀,而同时在场的那些汉儿,无论如何不能得罪。
早年在辽东的时候,汉儿和契丹人都是被女真人呼来喝去的命,萧捏里对汉儿,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感。
更不消说前几日深夜里,这丁郎中还替他和他的伙伴们开药治病调理呢。萧捏里记得这位丁郎中的形貌,也记得他在开方调理的时候专门抽出时间,和族长私下联络。
当下萧捏里殷勤地道:“丁郎中,这人虽是高丽的大官,要杀要放,都听你的!”
丁郎中正在撇清,听了这话,一口气提不上来,好悬没把自己憋死。
池允深的反应很快。他两眼瞪得如铜铃也似,立刻想要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可惜迟了。这突发的一句话足够让尹昌下决心,结束眼前这些高丽人毫无价值的生命。
“还是杀了吧。”尹昌叹气挥手,契丹骑士们应声挥刀。
池允深接连受创,身上几个伤口往外飙血。他发出恶鬼般的哀号,在地上乱滚。
萧捏里觉得自己怕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有点慌张,于是更想表现得积极些。他连忙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杆长矛,对着池允深猛刺下去。矛尖穿透了池允深的脖颈,使他再也不动。
第九百六十七章 换人(中)
池允深的鲜血从脖颈慢慢洇到土地里的时候,尹昌已经很自然地离开了毬庭,回到了神凤门的门洞里。
一来一去间,高丽国的无数实权贵胄授首,此等威势让伙计和大夫们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都知道尹昌本是周军宿将,也知道尹昌此行之前,在山东做了许多准备,不止是操办几场球赛那么简单。但这样血流成河的场面,此前实在没有人能预料到。
陈自新壮着胆子开口:“老爷,我们这些人,要不回馆舍去?”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尹昌安然道:“此地很安全,无须担心什么,另外,马上尘埃落定,就有用得着你等的地方。”
众人里头几个胆小的,本来已经贴着墙根溜到了门边。这会儿连忙应是折返,与大家站到一起,唯恐惹得尹昌不快。
尹昌看了看众人神色,转而继续等着毬庭里的尘埃落定。
这些郎中、账房、伙计们惴惴不安的神色,尹昌全都看在眼里。或许通常的武人会鄙视这种无胆模样,但尹昌并没有。
尹昌是老资格的军人,但他不是自幼从军。在山东百姓被女真朝廷大范围的括地政策逼到绝路之前,尹昌生活的滨州一带有过小小的繁荣。尹昌年少时,便在滨州的市井厮混,他的见识和习性,与此刻局促在神凤门下的普通人并无不同。
乃至对军队和暴力的恐惧,也是一样的。
后来兵灾四起,尹昌藉着种种机缘,在中年时成了赫赫有名的豪强人物,领有数千凶悍兵马。但他骨子里,仍是个恐惧暴力之人。所以他眼看红袄军局势不妙,立刻就向大金投降;所以他发现定海军的武力不可阻挡,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服从。
恐惧暴力的同时,他又自然而然地依赖暴力。只有身处强大的军队里,只有时刻保持着用武力去碾压别人的能力,他才睡得着觉。
这一点,是他离开军队以后才想明白的。他发现,自己在开封时,之所以不断地催促军队南下,不断地试图挑动战争,是因为只有战争才能带给他安全感。只有不断证明自己和最强大的力量站在一处,不断看到敌人在己方的军刀之下哀嚎流血,他才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着。
不过,到了现在,尹昌虽然年过半百,仕途受挫,犹自有了新的长进。
他认识到,最强大的力量并不仅仅是武力。或者说,武力只是其中一环。有武力为倚仗,自然很好,但有时候,无需发挥自家的武力,只需因势利导,就足以驱策外力为己用,足以在异域翻江倒海。
便如此刻,神凤门以内的毬庭在大肆屠杀,神凤门以外的开城,也是兵荒马乱,战火四处升腾。尹昌只带着数十名普通人在此,看似孤舟行于怒海,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其实似危实安,一切都在掌握。
占据上风的势力,全都已经提前向己方下属作出最严厉的警告,告诫他们不得触犯这支来自中原,到高丽国组织马球大赛的班子。而处于下风的那批人,走向失败的速度会比任何人的预料更快。
他们就算想做什么,也完全来不及。
“直属重房的二军六卫之兵,本有五万余人,虽在与契丹人的战争中折损过半,犹有将近两万人的兵力。这其中长驻在开城附近,首领又有贰心的,唯崔俊文所属的龙武军一部……我本以为,其余忠于兴宁府的各部一旦发动,足以制之。足下是怎么做到诱使二军六卫之众背叛的?”
门洞低矮而压抑,深处较阴暗的地方,忽然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这人口称“兴宁府”云云。所谓兴宁府,便是崔忠献以权国王的身份于高丽朝廷以外自行任命官职的权力机构。
尹昌回头看看,摆手让负责押解这人的契丹勇士退后。
契丹人也真是莽撞,受命便退,毫不迟疑。被他们押来这人身体虚弱,骤然少了扶持,几乎栽倒。他连忙伸手扶墙,勉强支撑着站定。
缓了缓,他继续道:
“二军六卫以外,真正较能作战而负责据守城中诸多府邸官署的,是都房六番私兵。其中半数虽遭柳松节和池允两人控制,但仍有半数的将校曾是枢密副使的旧部。只消柳、池二人死在毬庭之内,其部群龙无首,绝无能为,开城各处关键所在必定掌握在我手中……足下又是如何压制得都房六番之兵,接连夺取诸多官署?”
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喘息了几声再问:
“足下当是藉着各家紧急收拢契丹流人,为他们诊治调理以备厮杀的机会,分派了部属伪装作郎中,四处联络。但契丹人自入我高丽、占据东境以后,其首领人物耶律金山、耶律统古与、耶律喊舍等自相残杀,死伤惨重……足下怎能在短短数日里,把四分五裂的契丹人轻易捏合到一处,为你厮杀卖命?”
“我什么也没做。”
尹昌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我什么也没做,真的。”
阴影中人喘息的声音更大了,发出呼哧呼哧的粗气。一边喘,他一边艰难地道:“何必?说说又何妨?上国以如此手段施展于开城,想来后继必定天翻地覆。如我这种碍眼碍事的老朽,今日总是要死的……我只想死得明白些罢了。”
门洞以外,有值守的同伴这时才发现尹昌与人谈话。
他转身回返入来,随手往墙上拔了一支松明火把,想替谈话的两人照亮。才走了几步,旁人连忙上来,将火把重新摆回原位。
但只这点火光迅速闪动间,说话之人苍老衰败的面容已经显现。这人赫然便是过去二十多年里高丽国事实上的主人崔忠献。
对着此等人物,尹昌不愿过于苛刻失礼。他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同伴们:“这几年里,随着贵国与我大周在海上的发达贸易,中原和南朝的风气习俗风行于贵国的,比往年要多得多。比如规模宏大华贵的庆典,又比如汉地的医术、药方。所以我知道,带着一个足够规模的班子来到高丽,必定能获得操办马球大赛的任务;随行而来的这么多中原名医,也一定会被各方礼聘来查病。”
“我已经知道足下以此为由,联络了……”
“不不,关键不是契丹人。”尹昌摇头:“贵国身份最高也最要紧的病人只有一位,便是阁下。”
“怎么讲?”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这里数十位名医,擅长各科的都有。如此多的名医大张旗鼓来到高丽,无论是出于实际需要,还是出于下属们表忠心的需求,怎么也该有数人受邀为阁下诊治。但实际上,全然没有。这就带来了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池允深等人隔绝内外隐瞒消息,其实高丽国的权国王阁下早就已经死了。”
崔忠献冷笑一声。
尹昌继续道:“数日前我得邀请会见,亲眼目睹阁下重病的模样。那么第一种可能并不存在。然而阁下既沉疴如此,何不求医?总不见得池允深等人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所以只能是第二种可能,就是阁下虽然长期卧病,却远远没到病危的程度。足下一直装作垂危之态,欺瞒朝中无数的政敌和身边野心勃勃的亲信,实际上,却暗中推动敌人们彼此厮杀,以此来为继承者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