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七章 南北(下)
开封府。
这座城池曾经拥有世人难以想象的繁华,也曾经历过罄竹难书的苦难。作为宋国的国都,他的金礕辉煌和光彩夺目,早就已经远去很久了,但哪怕只留下来一点点的遗韵,也足以使这座城池拥有凌驾同侪的活力,就连北方新起的天津府,也要嘡乎其后。
去年腊月中,开封府便恢复了数十年前曾经红极一时的灯节。这座城池随即用种种愉快、新鲜、热闹的事物,为居民和客人们提供享受,使得此地时隔百年,又一次迎来了南北各地的客商,最远的,甚至来自蜀中。
今年节庆将至,开封府又玩出了新花样,命令规定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于是从开封城的中心位置向四方辐射的几条大街两侧,纷纷搭起彩棚露屋,作为临时场地陈设花灯,铺陈种种货品。
这不仅使得本地的酒楼、商贾们格外亢奋,就连城里城外一些佛寺和道观,也变得特别热闹。
大量的人群涌动在街道上,他们不止观赏、欢呼、烧香、求签,同时还忙着讲斤头、做生意,零买趸批,一应具全。还有更多人在这看杂剧、听说话、赌博弈棋以及观看别人的看戏、博弈。欢腾的人潮,仿佛掩盖了数十上百年的凋敝,也让人忘记了兵戈之灾。
当然,大周朝的北方边境,战争从没有真正停歇过。前天傍晚,邮路上快马传来消息,说皇帝此番率军北上,一口气打到了乌沙堡旧地,在那里通杀了蒙古人组建的新军,皇帝是如此声威赫赫,以至于蒙古人战悚惊恐,做出了许多让步,使朝廷对草原的控制大大深入。
对于身处黄河以南的官员们来说,蒙古人的威胁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草原也距离非常遥远,那里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消息,官吏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来往时走路都快了几分。昨日里,不少人响午不在官衙里吃饭,而是选择回家去,要将这好消息告诉给自己家人,南京副留守、南京路统军副使尹昌干脆下令,今日也给官吏们放了半天假,让他们都高兴下。
因为大周皇帝郭宁喜欢到处巡行,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包括南京路在内的南方几个统军司,统军使通常都直接驻在军队,往来于直接面对的敌国边境。负责日常军政事务的,是他们的副手。
尤其是年节期间,尹昌在统军司官署里所在的院落内外,总是忙忙碌碌地许多人出入,不止有留守司和统军司的有关吏员,转运司和提刑按察司也时常派人来请示询问。直到尹昌下令让众人散去,里外几进院落才归于安静。
再看尹昌本人身处之地,竟然连门口值守的甲士也被遣退了。
里里外外,就只有他一人端坐堂上。
尹昌也不回自家府邸,就在座中翻阅厚厚的文书,时不时持笔批几行字。
大周的武人勋贵们,出身良莠不齐,很多人本来只是小卒、盗匪,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只因为攀附着郭宁,这才一个个身居高位要职。郭宁这些年不断地加强军校建设,将这批人轮番引入军校接受培训,固然是为了培植军国之骨干,也因为军队里的许多人智识浅薄,不经充实,难堪大任。
尹昌却与他们不同。
早在泰和年间,他就凭借伐宋之功做到正六品的滨州军辖。若非汉人身份的影响,只怕五品的都指挥使、四品的防御使也不是不能争取。此后十数载,尹昌这个军辖成了事实上的一州之主,而无论治军治政,都还颇有实绩。
待到山东各地风起云动,尹昌左右逢源,屹立不摇,在朝廷眼里是有实力的地方官儿,在红袄军的序列中是屈指可数的大首领,到了定海军中,又出镇济南,为兴德军节度使。
这等资深的官员,自然而然会聚集起巨大的权柄。尤其是当他身处开封这座大城,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势力以后。今年以来,就算郭仲元回到开封,尹昌还是会比他更忙些。
一口气批阅了十几本文书,尹昌抬头看看厅堂外的天色。
天空中不知何时浓云低垂,仿佛伸手可触,院落三面围绕斗拱飞檐,愈发显得幽暗。尹昌起身,亲自持了烛台,把屋子四周几座大铜灯点亮,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
他有的是雄心壮志,也自认为,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才能。但是过去数年,大周的人财物力,始终都在向北方三个招讨司倾泄,南方的三个统军司面对着天下间最肥美丰腴的一块大肥肉,却始终不能下口。
有时候,尹昌还得和这块肥肉虚与委蛇,摆出一衣带水,友好邻邦的模样,时不时笑纳那些南朝人给出的丰厚礼品。
这种情形,让尹昌觉得很厌倦。他如果想要钱,这辈子的前二十年做地方土皇帝的时候,早就可以刮地三尺。可他现在压根不在乎这些。
他当年投靠郭宁,是因为郭宁尊重他,将他视为新投入定海军的有力臂膀。后来他跟随郭宁讨伐开封,也曾调略红袄军各部,并长驱千里,立下实实在在的战功。
但这几年,南方的统军司空有庞大的兵力,却始终没能真正发挥出他们的力量,反倒是北方的武人仗着防备草原的功勋,越来越趋近核心圈子。对此,尹昌很不满意。
站在个人的角度,这局面使他在南方蹉跎数载,无论官职、爵位、名声都没有寸进。他都快六十岁了,还能在军队里坚持几年?浪费的每一天,都在减少他已经寥寥无几的,还能策马驰骋的军事生涯。
站在大略的角度,尹昌业实在不懂,大周朝廷这几年究竟想什么。大周如今的疆域,在南方一线,与被宋国取代的那个郭周版图相仿,只少了南朝手里京西南路这一块。
当年郭周的谋臣王朴,向周世宗献策,以为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先取江北,再扫江南,得吴则桂、广皆为内臣,岷、蜀可飞书而召之。若其不至,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易者逐次平定,再北向而取难者。
这个策略,便是后来南朝宋国统一天下的策略,至今也依然正确。如果非要吹毛求疵,讲求其中的疏漏,只能说先易后难的这个难处,因为宋国在北方既无形胜,又乏马匹,实在无法拿下。
但大周又不是宋国!大周在北方,有辽阔的东北内地,有无穷无尽的马匹和可供驱策的异族,比宋国强出百倍不止!
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打仗?为什么不扫平宋国,混一宇内?和宋人作生意有什么意思?既然南方富庶,拿着刀抢到手里,不更痛快么?
尹昌无论如何不理解皇帝的意图,他先后几次上书,隐晦提起国策上头是否应该因应时局,有所变动。但朝廷始终没做回应。
尹昌对此,很不耐烦。所以藉着眼下的地位,藉着数十年长袖善舞积攒的人脉,他开始渐渐聚集起一批有志于南下厮杀立功的将士,甚至在去年开始,还把手伸到了天津府,试图给持续不断调往北方的物资拖一拖后腿,松一松劲,进而从这种小处慢慢撬动大方向的变更。
以他的精明强干,自然能把这些事情办得妥善,既有效果,也不牵扯自身。
但此番从邮路发还的文书,除了北方打了胜仗的露布以外,还有他派到北方的两名部下徐文德和郭政密信急报。那急报中说,直属于皇帝的监察机构左右司,不知为何盯上了天津府,而且左右司郎中李云亲自在查问。两人隐约觉得来者不善,商议过后,决定赶紧离开天津府,避一避风头。
这两人都不是逡巡犹豫的性子,既然在密信中说了要离开天津府,那就一定不会耽搁。计算脚程,他们都不会比驿路上飞骑慢多少,尹昌估计,最多隔两天,也就是这会儿,他两人应该回到开封,向尹昌禀报了。
他们人呢?怎么还不到?
尹昌眺望门外,两个亲信部下迟迟不来。
他有些坐立不安。展开案几上的军政文书,却头晕眼花,忽然看不下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脚步橐橐,有数人急步匆匆。尹昌把文书一掷,起身迎了出去。
第九百二十八章 赌斗(上)
尹昌起身迎上几步,忽然一顿。
因为外头入来的,绝非他那两位亲信部下!
尹昌才兼文武,位高权重,近年来不断推动南征伐宋,更聚集起相当的势力,故而日常部属们对他既敬又畏。
他在院中处置公务的时候,外间绝无喧闹,就算是有人急事登门禀报,到了门口,也会下意识地稍稍放缓脚步,无论是谁都不例外,怎可能这般无礼,一口气地直冲进来?
因为尹昌打算和徐文德和郭政两人商议些关于北方军务的机密,故而早就遣开了不相干的部下吏员,就连院门处值守的甲士,也放了假。但官衙门口和各处的守备尚在,领班的还是他的心腹。这心腹事前特地得了吩咐,见到徐、郭二人以后,领二人从角门入,走侧面僻静的道路,莫要引人注目。
可现在,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全然不像是小心谨慎的样子!
来者不善!
尹昌心中骤然生出警惕,大声喝问:“何人在外!”
话音未落,院门被轰然撞开,一团灰褐色的东西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猛冲进了院落。
尹昌往阶上连退了两步,才看轻那东西原来是个人。
只见这人满身满脸的污渍,奔行时俯身向前,头颅探出。那面庞上高颧骨、小眼睛、塌鼻子、胡须浓密,还光着脑袋,只留额头上一绺头发……这样的打扮,尹昌是曾经见识过的!那竟然是个鞑子!真是见了鬼,见了活鬼!鞑子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这厮,怎敢在这里作死!”尹昌连声大喝。
可鞑子口中嗬嗬作响,两眼血红,他既听不懂,也根本不理会尹昌的言语。这厮体格壮硕,脚步也快,几步就冲上台阶,直直地冲着尹昌扑来。
尹昌是久经战事的宿将,他遇乱不惊,立即反手从腰间抽拔短刀。但他一来上了点年纪,二来连着数载养尊处优,反应毕竟不如年轻时候,手刚覆上刀柄,只觉一阵恶风扑面而来,脸上吃了一记重的。
沉闷的剧痛,几乎让他晕眩。手上勺缓,随即头发就被人用力扯住,猛地往下压。
尹昌身不由己,整个人往后便倒。总算他反应甚快,落地时猛地弯腰拱背用背脊着地,否则后脑撞上台阶,必定当场脑颅破裂而死。
但背脊撞着石阶的感觉也不好受,就算冬日里穿着厚厚的袄服,也痛得尹昌惨叫一声。而那抓握尹昌发髻的鞑子狂吼两声,腥臭气味直吹到他的脸上,趁着尹昌头晕目眩,鞑子高高举起拳头,就要往下猛打。
这鞑子的力气实在不小,尹昌先前左眼正中一拳,这会儿视野里一片通红,只有右眼还能迷迷糊糊的看见一点东西。若再吃一两下,怕不要颧骨崩碎,面门被打进脑腔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尹昌猛挥刀。
他亲身经历的战斗不计其数了,就算现在体力和反应衰退,某几项保命的基本准则不会搞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无论如何,不能丢了手里的刀。饶是他挨了几下很的,饶是天旋地转,他手里握住的刀却一丁点也没有放松。
藉着眼前一点点视觉,他挥刀猛刺,噗噗几下,全都刺中了那个鞑子的身侧肋间。
其实以短刀刺肋、刺胸,都是近身格斗中不太合适的招法。人体的胸肋都有骨骼环绕保护,力量稍有不足或者角度不那么利落,狭窄刀身便会被骨骼卡住甚至折断。反倒是用铁骨朵等重器锤击,才得必杀的效果。
但尹昌手臂移动角度受限,一时间也够不着其它部位了。所幸他搏斗经验丰富,此时不求单次杀伤,只看运气好坏,转瞬间小臂发力,连刺了六刀。
短刀入肉,果然好几下被肋骨所阻,但也有两下透过肋骨,深深楔入脏腑。
拔刀瞬间,鞑子血如泉涌。脏腑受创以后,人体本能地虚脱无力,他厉声狂喊,落下的拳头却少了力气,砰地砸在尹昌的面门。
尹昌硬吃这下,脑袋往后猛仰,鼻血喷溅,满嘴都是咸腥味道。好在鞑子受伤力弱,不再继续挥拳,转眼间上半身摇摇晃晃,像是要瘫倒的模样。
他抬起双手,试图把鞑子从身上推开。
却不料那鞑子忽然暴吼,也不知从哪里挣出最后一丝力气,竟猛地扳住尹昌持刀的右手,往下就是一压。
这一下,合着整个人的体重和最后一股爆发的生命力在内,力量大到异乎寻常。尹昌用足浑身力气,也抵不住短刀下落的势头。
眼看短刀带血的锋刃距离自家面门从一尺到五寸,从五寸到一寸;刀尖的鲜血和那鞑子满头满脸的汗水劈劈啪啪滴落到尹昌脸上。尹昌只叫得一声苦,心中感叹道,人生难免一死,可惜大志未酬,可惜死得如此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有另几个人影闪动。
有人一脚踢翻鞑子,有人随手给了鞑子几刀,使他彻底毙命。
也有人蹲下身,看看尹昌。
尹昌视线模糊,气都透不过来。他太久没和人做生死搏杀了,适才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把浑身的潜力都用了出来,这会儿实实在在压榨不出一点余力。
他抬起手,试图横刀于身前卫护,却被眼前之人探手一抓,轻而易举便把短刀夺了过去。
“啧啧……”那人持刀看了看,夸赞道:“老尹,你年轻不轻了。这斗志,还真是可以啊。”
大周的军队,源于郭宁纠合河北人物而成的定海军。定海军在扩张初期,最早一个投靠的山东实力派,便是尹昌。他也是定海军中除了郭宁和靖安民以外,最早做到节度使的高官。
因为这个身份,一般来说,同僚们对他甚是尊重,大部分人以官职尊称。红袄军出身的少部分人,则会亲切地以“尹老”来称呼他。至于张口闭口“老尹”,看似很亲热的,除了红袄军出身的几个老兄弟,便只有在军中资历极深且极得皇帝信任的兄弟俩:关中元帅李霆和左右司郎中李云。
李霆身荷重任,不会出现在开封,所以自然是李云来了!
听得这一句话入耳,尹昌忍不住骂道:“娘的,你这小娃娃,特地来坑害我么?”
随口骂了句,尹昌抬手连连揉眼,因为用力过猛,两眼的眼睑几乎都要被撕裂。泪水涔涔的瞬间,他看清了眼前之人。此人手里倒提着短刀,俯身端详,果然是李云。再看李云的神色似笑非笑……
尹昌忽然想到一事:徐文德和郭政两个没来,李云却来了,这代表什么?难不成……天津府那些零碎安排,败露了?他们是代表皇帝,来取我性命的?
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方才受到的重击这会儿才开始大发作。他一时间听不清李云在说什么,而冷汗像瀑布一样,从额头鬓发间狂涌出来。
“咳咳……这是怎么了?”
尹昌这模样,倒把李云吓了一跳。
他抢前半步单手扶着尹昌:“别倒啊,老尹!陛下说了,此番你但能显出几分血勇,这一关便算你过了!”
说话,他另一只手往怀里掏摸出文书,在尹昌面前抖开:“老尹,你看这个!”
“啊?”尹昌茫然应了声。
他再度揉了揉眼,运足眼力去看那文书,看着看着,长叹一声。
第九百二十九章 赌斗(中)
那份文书是天津府和兵马都总管府一同颁下的布告。
文字不多,寥寥几行,用词也朴实民明白,一共说了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