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铁楸是来到天津府做活以后,官府的老爷按人配发的,阔大的楸面用的全是好铁。所以民伕们用它挖土运砂,也用它对付河滩里偶尔窜出的小兽。这会儿,朱大爷用他来作厨具。
他的力气很大,手很稳,可是动作的时候,上半身容易晃动,明显两腿受不得力。身边的人都知道,两个月前他和官员们争执,想给大家多要些好处的时候,被如狼似虎的巡检司土兵们暴揍了一顿,小腿断了,至今都起不了身。
因为少年提起了这事儿,火堆四周的民伕们都有些沮丧。当然,也有人庆幸的,皆因每次巡检司介入,最后必定引发起更大的冲突,而与巡检司的土兵们造成的死伤相比,朱老大只断两条腿,已经算运气了。
草棚以外不远处,忽然有沉重脚步响起,人到近处,轻咳一声:“朱老大可在此间?我乃本地巡检胡仲珪,想请他出来聊一聊。”
本地的巡检?这可都是群辣手人物!最近几次打交道,他们张口闭口天子脚下的规矩,简直就没把民伕们当人看,只当做了被打到满地乱滚的瓜菜!
附近好几处草棚的民伕俱都慌乱,一时间也没人回话。
说话之人倒也不生气,自家大步进了朱老大所在的窝棚。
火光映照下,他狰狞可怖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点笑意:“怎么就吃这种腌臜东西!吃我的!我带了肉!还有好酒!”
胡仲珪粗声大嗓地说话,有点刻意显示亲切,棚里一圈民伕早都吓傻了,谁敢吃他的酒肉?先前抱怨的少年人最机灵,嘴里喃喃道:“我尿裤子了,我要出去……”
旁边众人连忙有样学样,轰然散去。
奔到外头,众人又不放心,逡巡在左近,隔着窝棚的门窗探头探脑,只觉得胡仲珪的脸是愈发可怕了。
胡仲珪盯着朱老大,嘿嘿干笑两声。
第九百二十三章 威严(中)
笑声落在朱老大耳里,简直就似猛兽咆哮。
敢于带着同乡们和官吏谈条件的人,算得上本地的好汉,但再怎么样的好汉,终究没法和疆场上厮杀出来,手里还有实权的人相比。要让他觉得,自己忽然有什么好处落在了巡检眼里,值得这么礼下于人,那还不如让他相信天上会下果子。
朱老大双手撑住地面,把身体往后挪一挪,警惕地道:“巡检老爷,你有话何不直说,我区区草民,当不得你的礼数。”
胡仲珪猛咳了几声,把酒肉摆在火堆旁,叹了口气。:“你这厮……啊不,朱老哥,你莫要多想。我今天得人指点,想明白了一点事。唉,大家都不容易!”
都说新朝建立以后,施政与前朝不同。但最大的变化,也就是不打仗而已。大金从明昌年间开始走下坡路,几十年的压榨,几十年的胡作非为,造就了几十年的欠账,不是那么容易还的。
绝大多数的百姓,早就已经完全陷入了赤贫,就算连着经历了两三年安稳日子,气候又未必很好,粮食未必丰收。纵有余粮,还得各家各户凑份子,去换成钱,购买从草原或者南朝运来的大牲畜。
出粮出钱多的人家,用牲畜的时间就多,可以候着自家耕种的节奏,出粮少出钱的人家,用的时间也少,说不定抢耕抢种的时候全然没轮上,钱粮就算是白出了。
为了不落人后,许多百姓都把手里的余粮全都交了出去,但这样的结果,就是这个冬天,日子格外难熬。大量民伕不远千里来到天津府,不仅为了赚钱,也为了给家里节省粮食。
没机会走那么远的人,只能响应本地官府的招募,修筑塘陂、水渠。官府能给出的粮食不多,每天也就勉强混个半饱,干完了活儿,还得想办法到处扯点野菜,回家泡一碗热水喝了就睡。
来天津府的人,到手待遇自然好些,所以胡仲珪等人才格外不能容忍怠工拖延。可这些民伕们离家千里,事前听人吹得花好桃好,到了此地,住在窝棚里面天天寒风劲吹,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武人挺胸凸肚到处巡视,但凡觉得进展稍慢,就会劈头盖脸一顿狠打,甚至还打出了人命……
朝廷先前一直在说,天下活不成的苦命人,全都是因为前朝那些女真恶霸和异族的走狗无恶不作,掠夺走了属于百姓的钱财。可到了天津府一看,新朝的勋贵们、各种不明来路的富商豪民们整日里金山银海,又是从哪里来的?
百姓们本来只要一口饭吃,世世代代如此。除非这口饭没了,否则他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奴隶,最好的牲畜;而任何一个新的王朝崛起,只要一口饭,又能让他们全都俯首帖耳。
胡仲珪一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再加一根鞭子,就能让百姓们奔忙如蚁,为新朝鞍前马后。
但大周不同于此前的王朝。大周比任何一个王朝都更仰赖贸易。与自古以来小规模、地区性的贸易不同,大周所展开的贸易规模务必巨大,必须由完全脱离生产,拥有巨大力量的阶层才能完成。
这个阶层在推动贸易的同时,也推动了巨量的人口流动,使得原本被束缚在土地上的百姓开了眼界。
一旦开了眼界,就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就不再是昏昏噩噩的奴隶;一旦不再是奴隶,那自然就不可能如官员们期待的那样驯顺。
胡仲珪在这里做了几年巡检,曾听人讲起许多海上的故事。据说那些海上之人凶暴异常,有不顺心不满意了,连纲首都敢杀。海上之人如此,负责海上贸易的官员们早就调整心态了,陆上的官吏们也该陆续跟进才好。
其实这道理不难理解。那么多从军队里退下来的官吏,难道不知道该怎么聚拢人心,怎么驱使部下效死?就算做不到解衣推食的程度,严刑厚赏的道理总该懂吧?
如果始终想不明白这点,却只知道拿着严酷手段到处施展,那就难免会出问题,难免会被人利用了。皇帝查问起来,胡仲珪又怎么能心安理得,觉得自己没错呢?
这几年因为商业繁茂的关系,各种有活力的组织活跃在朝廷掌控范围以外,不断地彼此试探、冲突、平衡。儒臣们无不觉得,世道变得越来越怪,越来越不符合治世的标准,皇帝对此显然并不在乎。
皇帝在乎的,始终只有钱袋子和刀把子,又以刀把子最为优先。至于其他的,皇帝相信,只要钱袋子宽裕,百姓总能过上好日子。这个过程中,当官的莫要肆意妄为就行。
胡仲珪额头有点冷汗,他把酒和肉往朱老大的身前推了推。
“明日里,我会安排医官,来给你诊治双腿。你们这片的窝棚,此前一直说要垮了……我安排人运些木料,帮你们修!你们想要长些工钱,多得些好处,我也可以出面,替你们联络能说得上话的人,别的不敢讲,每月多几十斤粮食,还是有把握的。此后再有什么难处,你也来找我,若觉得,我对各队民伕的管理有什么不妥,也可以直说!”
胡仲珪把能答应的,全都答应了,能想到的好处,全都给了。可朱老大只觉得哪里不对。
他盯着酒肉看了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昨日里,三岔口来了位李郎中,问了不少事;明天,会有比李郎中更紧要的大官人将来查问,对么?”
胡仲珪臉上的笑容瞬间湮去。
今天下午,他得到了李云的提点,于是让人备了酒肉,挨个儿地走访在三岔口的连番冲突中,曾经被他欺压或者苛待之人。酒是有名的玉泉酒,肉也是花糕也似的好牛肉。他觉得,这诚意已经足够了,走访过的几个人,得了酒肉,果然都还知趣。
却不曾想,方才自家婆娘得到消息,说皇帝已经到了天津府!而且皇帝放话,只给所有人留一天时间捂盖子擦屁股!
这代表什么?
皇帝有没有可能,因为北上厮杀虎头蛇尾而恼怒?会不会把满肚子的怒气发泄在天津府?皇帝对军队的掌控绝对不容动摇,敢在这上头扰动风雨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而一旦皇帝亲自下场,本来已经满意的人改口说不满了,胡仲珪又会如何?
胡仲珪又惊又悔又急,偏偏来不及准备其它的东西,只能嘴上拼命许诺,把自家在官场上积攒的底子全都掏出来。却不曾想,这民伕头子不是蠢的,立刻就感觉出了不对。
这时候再嘴上死硬浪费时间,就没什么必要了,胡仲珪勉强道:“嘿嘿,没错,算你有见识!”
“所以,你害怕我向那些大官人申冤,对么?你害怕我说出了你肆意妄为的嘴脸,影响你的官位,对么?”
胡仲珪冷哼一声,眼睛猛然瞪大,露出遍布血丝的眼白。他的身上开始有杀气弥漫,显然也做好了实在谈不拢,就要来更狠的:“你这厮,果然很冤么?事情闹到现在的地步,你若不是蠢货,也该知道问题不都在我!上头的大官人给我一天时间安抚众人……不止是在救我,也是救你们!”
“原来如此。”
朱老大伸出手,把胡仲珪带来的酒肉慢慢抱在怀里:“巡检老爷说的是……但我还想要点别的。”
胡仲珪两边槽牙咬的嘎吱吱响:“你想要什么!”
朱老大眼神向左右乱甩,胡仲珪骂了句,起身往窝棚外头走了圈,再绕回来:“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赶开了!你说吧!”
“不瞒巡检老爷,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当时闹事的由头甚是古怪。有两个山东西路的同乡,一直在人前人后地抱怨,似是推着我们与巡检老爷们对抗……可我们这些粗人,早前竟没感觉出不对,所以才……这等人,可有什么妨碍?这种事情,万一上头的大官人问起,我说,还是不说?”
胡仲珪被火燎伤的半边脸颊上,皮肤透着角质的光泽。他的眼神里也闪动着古怪的光芒:“你什么意思?”
朱老大压低嗓音:“我在想,我现在说出这两人的名字,胡巡检你能不能把他们给杀了……免得这两人牵扯到我们这些安分良民?”
胡仲珪愣住了。
又过半晌,他才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他起身站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我知道,你们这批够胆量和我作对的,不是什么简单的农夫。你这厮开口就要我杀人,好胆!”
“怎么,不能杀么?”
胡仲珪轻轻一踢朱老大怀里的酒肉:“今晚忙着收拾首尾的,可不止我一个!你说的那两人,这会儿准已经死了!明早,你就能看见他们的脑袋被挂出来,罪名写满一整张布告!别想那么多了,喝酒吃肉吧!明天开始,带着大伙儿安心干活!这下,谁也别再闹腾了!”
第九百二十四章 威严(下)
天津府的夜晚,比别的城市要喧闹些。一来几个商业区金吾不禁,二来河海交接之处,有潮水翻腾轰鸣,三来因为屯驻重兵的缘故,晚上的巡逻队伍密集。
不过今晚,商业区变得安静了。原本饮酒作乐的人、都在侧耳倾听。普通人家群聚的大片里坊,有狗子汪汪叫着,惊动了早已安歇的人,起身给院门加一根木杠子。
巡逻的将士们全副武装,照旧沿着固定的路线前行,经过不同的里坊,不停报着不同的口令。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与甲叶的碰撞声,在暮色中飘荡。他们手里火把的光芒洒落所经院落和房舍,而高墙和街边深巷依旧被阴影覆盖,显得有些肃杀。
有将士在行进时,注意到某个阴暗处传来的古怪声音。他向身旁的什将禀报一声,试图去探查一番,立刻被队列最前方的军官喝止。
身披重甲的禁军军官冷笑着瞥了眼黑暗处深墙高院的厚重剪影,沉声道:“咱们继续巡逻!今天晚上,只需维持城中百姓安全,不用理会那些见不得光的!”
眼看着队列将要脱离这一段高墙范围,深巷里有人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冲了出来。
“救我,救我!”
狂奔出来的大约有五六人,为首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他边跑边呼救,才嚷了两声,便明显觉出来中气不足,显然素日里是个养尊处优的。
禁军将士们队列不散,只冷冷地看着。
他们通常宿在军营里,日常的训练也长年累月,但这不代表他们对本地人物一无所知。何况要在天子脚下维持治安,少不了耳聪目明的人为他们通报需要关注的事情。
最近两个月来皇帝北征,禁军将士们无不认为,所有人应该同仇敌忾,全力以赴地供应后勤,调度粮秣物资。但事实上,包括漕运、军工等多个方面都运转不畅,在几处重要节点都有骚扰。甚至出现数十上百人打群架冲突,导致死人以后,又抬尸哭丧告状,把矛盾越闹越激化的。
这些烂事儿里,少不了几个本地有名的地头蛇。而眼前这个狂奔出来的,正是其中之一。
这群人奔到近处,待要上来磕头恳求,为首的军官拔刀半截,刀光耀目,顿时止住他们的脚步。
下个瞬间,十余人紧追着从暗巷里出来,七手八脚地扑上前,把掏出来的数人拼命压倒,随即拳脚雨点般下,立刻将他们打晕,然后往后猛拖。
这十余人的首领连连挥手,示意手下们加快速度,同时冲着禁军们不断点头哈腰,腰杆子都快撅折了。
军官收刀入鞘,冷冷地道:“狗咬狗!咬死算毬!我们走!”
仿佛是回应他的言语,立刻就有一声惨叫在暗处发出,有淡淡的血腥气随风飘来。禁军们的队列就在道路右侧,有几名甲士再度迈步的时候,发现脚底下有点黏,皮靴的靴底拍打着石板路面,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像是踏在了液面上。
禁军们全然不顾,大步向前。
今晚领兵巡视的军官,全都是经验丰富的可靠之人,适才也得了专门的吩咐。什么是皇帝想看到的情形,什么是某些人咎由自取,什么是城狐社鼠趁火打劫,需要禁军出面镇压,他们早都明白。
更重要的是,皇帝此番北上草原,所携兵力便以禁军为主。多少禁军将士日思夜想,都是沙场立功?能有机会赶上这一场的将士,多么令人羡慕?可是看眼前局面,皇帝明摆着不会再打下去了,在禁军将士们的眼里,那群在后方搅风搅雨的人难辞其咎,该死!
皇帝给了某些人一天的时间,可以说是皇帝宽厚,给了他们悬崖勒马的机会,也可以说是皇帝懒得脏自己的手!
当禁军队列走远,高墙之后,搏杀打斗的声音猛然爆发,很快又出现兵刃相格的声音,还有一声声的惨叫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又过片刻,道旁暗处有人点起火把,拎着水桶出来,哗哗地倒水清洗路面。
整个天津府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各处宅院、仓库、店铺甚至某几处官衙,都有这样冲突,更多的人整夜不眠,东奔西走。
皇帝示意之后,并非每个人都倒霉。
几个此前遭到苛待的民伕首领,就得到了补偿;也有早前给军队供应箭羽、竹杆的商人,忽然就从无妄之灾里解脱,被换上了新衣服,恭敬敬敬地送回家里。
但倒霉的人肯定比得到好处的人要多些。
大周对民间基层的管理,和前朝大金一样,很松散。大金是没有管理的能力,只能放手给胥吏、豪民和女真人们胡来。大周则在扫荡了前朝余孽之后,刻意在优容,以养民气。
数年下来,商业繁茂,工场遍布,出版和戏曲都越来越繁荣,社会风气偏向松弛和自信。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负面的东西,那就是难免有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试图在军队这个禁区里伸展手脚,想自下而上地对大政施加影响。
可惜军队里头,最讲究的就是实力。皇帝本人,才是军中所有人公认的,最具实力之人。一切私下的谋划,都不可能对抗皇帝的威权。当皇帝的视线投注到他们身上,他什么都还没做,曾经做过点事情的人已经惊慌失措,开始疯狂地清扫痕迹。
敢于影响军务运作的人,本身都是军中资深的重将高官,靠着长期以来的人脉,才能隔着数百里上千里,展开他们的计划,而其人脉中的一个个节点,自然也有跟随着主人求取富贵的信心。
但这会儿,随着皇帝已经回到天津府的消息迅速传播,参与到这些计划中的每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惊恐,没有人敢面对皇帝的威严。
他们能做的,只有用足皇帝恩赐的一天时间;而越是看重这一天时间,就越会抱怨相关的人太多。
一天时间真的不够。这点时间,不足以建立攻守同盟,不足以确认彼此的立场,不足以让相关各方相信其他人的可靠。倒是足够用来灭口了。
某些收了钱的说客不能留,某些无事生非的地痞团伙不能留,某些牵线搭桥久了,知道内幕太多的中人、保人也不能留,甚至某些有官职在身的保护伞也不能留。
许多人奉了上司的命令,一家家地登门拜访,倒似是在替天津府尹清除这座城池里的藏污纳垢之处。而当他们疯狂奔走的身影被旁人发现,引发了猛烈的疑虑和惊恐;在极短的时间里,奉命奔走的人,很快又成了他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