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枢噼噼啪啪拍打身上,又翻出了袖子内袋:“我随身带着的钱财、金珠,已经都被掳走了,你身上呢?”
“我没有财物随身,最值钱的就是你那柄剑……已经被掳走了。连我身上厚实点的衣服也被拿走了啊。”
“钱财都被掳走,你猜,他们留着我俩的性命做甚?”
两人都熟悉这些草原部落的风俗,当下只愣了一瞬间,再度齐声道:“明日是初七,是红喜鹊飞起的日子。他们是要留着我们,做明天射猎的猎物!”
想到这里,两人俱都出了冷汗。
此前两人被痛打擒捉,虽不知会有什么下场,却都能撑着自家胆色。皆因从战乱年代长成的年轻人,性格里都大都有些混不吝的成分,种种危险的场合见得多了,总不见得屁滚尿流给他人看。
但不怕死,却不代表想死。先前猝不及防倒也罢了,这会儿预料到了危险,两人决不甘心等死。
当下两人再不多言,把剩下的土薯吃了,各自仰面睡下。
塔塔儿人围着篝火的闹腾,并没维持很久。或许,他们毕竟阖族都是成吉思汗的死敌,习惯了潜藏声息吧。夜幕刚刚降临,众人便四散回自己的帐篷,没过多久,各处都有鼾声响起。
月上中天时分,月光洒落,可见帐篷箭没人说话或走动了,只有持着鸡心铁挝的兀剌赤们,在营地内外往来巡视。他们偶尔走近吕枢和阿多所在的马棚,马匹先自咴咴叫着,待到走近,只见两人躺在茅草堆里,好像都睡熟了。
兀剌赤走远些,两人又慢慢起身,藉着茅草堆的掩护,不断挖掘马厩边缘一块有朽烂痕迹的木板。
砂土坚硬,两人又无合用的工具在手,很快就十指带血,指甲迸裂。
按照蒙古人本来的习俗,压根就不用马厩。马匹皆以四五百匹为群队,环列于营地外围风餐露宿。这些年来,因为和东北内地的部族和中原往来渐多,马匹的价值愈来愈高,所以很多小部落开始学着建造马厩,以养护比较娇贵的小马或者怀孕的母马。
不过他们的技术粗糙,又逐水草而居,不会在这上头花费太多的精力,木板夯进地面不深。吕枢和阿多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整块木板微微摇晃。
吕枢脱下袍服,捆扎住整块木板,然后躺倒在地用力猛蹬。三五下之后,木板咔嚓断裂,因为有衣袍裹着,声响并不刺耳,乍一看也分辨不出断裂所在。
两人并不轻举妄动,折返回茅草堆,继续作熟睡之态。待到兀剌赤又一次巡视经过,两人才双手护住头脸,向木板断裂处猛然冲撞。
咔嚓连响声中,两人撞出马厩,在地面连连翻滚。顾不得浑身疼痛,两人一跃而起,狂奔到不远处马群休息的草场。
这些马匹都无鞍鞯,换了常人根本无法驱策,但吕枢和阿多两人北疆出身的底子还在,各自抱紧了一匹壮硕大马的脖颈,翻身跳了上去,催马就走!
两人全力催马,几乎眨眼间就奔出去很远。
直到里许开外,才传来兀剌赤们恼怒的呼喝。
吕叔回头看一眼,隐约见各处营地都有人影晃动,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叫。
下个瞬间,那个呼喝得最响的兀剌赤长声惨叫,显然是被首领杀了。而犬吠愈发激烈,马蹄声开始轰鸣。
塔塔尔人追出来了。吕枢听到了鸣镝声响,他抱着马脖子,把身体尽量贴紧马背。
第八百六十六章 逃亡(下)
骑无鞍马的技巧,和骑乘鞍鞯俱全的马匹时截然相反。
马匹鞍鞯俱全的时候,骑士靠马镫支撑体重,人和马处于分离的状态。所谓人马合一的说法,指的是人要持续地调整自己的起坐姿态,以减轻马匹受力的负担,配合马匹奔走的韵律。
无鞍马上的骑士则必须真正紧贴马匹,这么做,是为了用身体的每一部分去保证人和马匹的连接,不至于被甩飞下马,但动作又必须足够柔和,以保证马匹的舒适。这不止对骑士的技巧要求极高,更讲究对马匹性子的熟悉,在人和马匹之间建立信任。
此时两人临时拽马就走,只挑了看起来最是高壮善走的,什么熟悉性子、建立信任,无论如何都来不及做到。老实说,他两人本也没这个本事。
吕枢的身份特殊,乃是大周朝堂上唯一的国戚,大周再怎么宣扬刚健的武人风范,日常总少不了有人奉承他,就算吕函督促得再严,太学里的教师们并不会真把他当作冲锋陷阵的将士一般操练。
至于阿多,更是个擅长术算和格物的,在太学里有个专门的屋舍,供他和同好们摆弄奇奇怪怪的装置。郭宁曾经亲口说,阿多日后的前程不在沙场。所以阿多的日常武艺训练并不疏忽,却也不会像精锐战士那样面面俱到,更不会特意去练习无鞍马的骑乘技巧。
纵马奔驰没多久,吕枢就被颠得五脏六肺都要翻转,跨下的黑马还不知为何暴躁起来,忽然左右摇头,猛打响鼻,四蹄也跟着乱踏。
吕枢一不留神,几乎落马,他揪着马鬃没口子嚷道:“乖儿,快跑,今日过后,我请你吃好的!吃细粮!吃鸡子!”
那马儿哪里听得懂?愈发腾踏得厉害了。
就这一下子耽搁,就已进入追兵的箭矢射程。接连几支箭矢在吕枢身边掠过,震动空气的尖锐响声就在他耳边回荡。
吕枢十分焦虑。
他知道这是因为夜间看不清人影,但凡月色稍稍明亮,自己早就成了刺猬!
就在这时,阿多的战马也猛然跳跃,嘶鸣不已。
怎就挑出了两匹不听使唤的马?吕枢几乎狂躁,却见阿多猛然兜转回来,原来方才是他用双手勒颈示意,强行扳回马匹。
阿多手里拿着一块随手捡到的石块,与吕枢两马交错之际,奋力用石块的尖端猛砸黑马的后股。
黑马吃痛,希律律地嘶鸣两声,开始不管不顾地狂奔。
塔塔儿人追得那么近,马匹连续两次兜转方向的时间,足够塔塔儿人觑准了开弓射箭了!阿多这是在拿命掩护吕枢!
吕枢忍着身上几处伤势的痛楚,死死地箍着马脖子,他一再试图扭头去看阿多的动向,却因为马匹颠簸起伏,怎也不敢松手拧腰。
耳听得后头蹄声如雷轰鸣,吕枢毕竟年少,这时候六神无主,只连声呼唤:“阿多!阿多!”
连喊了数声,后头蹄声越来越近。吕枢深吸一口气,腰腿蓄力,准备待敌人凑近时,跃身过去拼命。
转过半个身子,吕枢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来的不是敌人,而是阿多,他又赶上来了。
“没事就好!快走快走!咱们往金莲川去,张绍在那里,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吕枢喊了两声,没听到阿多答应。
此时两匹马的距离接近,吕枢定神再看,只见阿多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落马的样子。月色下,他的脸色惨白,一支箭矢的箭尖从胸侧钻了出来,鲜血沿着铁制的箭尖往外直冒!
吕枢大叫一声,目眦尽裂。
这两人年纪差了四五岁,因为阿多少年时性子迟钝,当年在溃军河营地的时候,便是吕枢的玩伴。
阿多的家人全都死在蒙古人手里,吕枢除了一个姐姐以外,家人也都死尽。两人一向很有彼此扶持之感,也有共同的、如君如父的兄长。所以后来数载,两人虽时有分离,却始终情好莫逆。
此时眼看阿多的身躯被箭矢贯穿,吕枢的心里便似一团邪火猛烧,几乎要吐血。
本来此行甚是顺利,现在赵瑄和卢五四不知生死如何,阿多又身受重伤!怎么就这样倒霉!眼前这情形,简直就和多年前从乌沙堡一路败逃的场景相似,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一个个掉队,吕枢全然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
后头的塔塔儿人还在追击,越来越近,箭矢还在空中飕飕飞射。
他两人奔逃的路线,本是笔直往金莲川去。吕枢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知道只要东行六十里,就能遇见张绍设在金莲川以西的北羊城军堡。
北羊城军堡是缙山行省下属的十余个骨干军堡之一,依托早年的火唵榷场旧址兴建,城墙全是条石筑成,方圆两里,坚固异常,驻有正将一人,将营直属步骑六百。一入军堡,莫说区区两三百个塔塔儿人,便是三五个蒙古千户联手来攻,吕枢也稳如泰山。
而且吕枢既然抵达狗泺盐场,张绍那边事前也得了密令,会额外调动兵力前出策应。吕枢相信,两人奔走三四十里,就可能撞上大周的巡哨骑兵。
可是,时间不够了。
吕枢的骑术不过关,还要带着越来越昏沉的阿多,在东面的平旷土地上根本甩不开后头的塔塔儿人。那些野人越追越近,十里之内,必定会追到首尾相接!阿多的伤势必定严重,也根本拖不到奔行数十里,接受北羊城军堡里军医的救治!
吕枢猛地咬牙。
“阿多!跟紧我!”
他喊了一嗓子,随即扳着马脖子,往左侧慢慢用力。黑马不满地喷着粗气,跟随着骑士的指示,奔跑的方向慢慢转向北面。阿多的神志有些昏沉,已经没法询问吕枢的意图,只下意识地扯了扯马鬃,让马匹跟着前马奔行。
两骑一前一后,往北面盐沼深处狂奔。
狗泺盐池在这个位置渐渐干涸,与东面另一盐池名叫盖里泊的,间隔开了数里。这数里宽窄、近百里长的滩地,便成了通往更北方深山荒漠的道路。
但这道路沿线的地形过于复杂,遍布盐沼、荒滩和丘陵。无论人、马,动辄陷入盐沼而死,一向很少有人走。便是当年大辽所设的盐路,也都绕行东面两百多里,从桓州方向进入草原。
一年前,因为和定海军相处热络的关系,全真教有位号曰长春子的高道,曾试图出塞传道,为了节省时间春去秋还,决定从狗泺和盖里泊之间的这条滩地穿越。缙山方面专门派了非常熟悉路途的向导,可途中他们依然好几次险些被沼泽没顶,丢了好几头牲畜和行李,差点也丢了性命。
回到中都以后,长春子就此特意赋诗一首,诗云:坡陀折迭路弯环,到处盐场死水湾,地无木植唯荒草,天产丘陵没大山。
这首诗,吕枢居然也是念过的。但这会儿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头猛撞进了盐沼深处!
后头追击的塔塔儿人在夜幕中忽然惊动,骑马追击两个莫名逃窜的小子许久,又因为仓猝出外,好多人箭袋里压根没装几支箭,这时候一个个都不耐烦了。
忽然见他们扭转方向,往北面盐沼滩地去了,人人转怒为喜,都道:“我们这两年能在狗泺周边自在杀人,而几番躲过蒙古人的探查,就是因为熟悉盐沼地形!这两个小儿奔向盐沼,那是找死了!”
当下百余骑蹄声隆隆,紧追不舍。
第八百六十七章 搜索(上)
在吕枢和阿多疯狂奔逃的同时。
榷场库区之外,赵瑄有些随便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手里的火把插在地面,看着对面的蒙古人迎过来。
过去的四五个时辰里,他和别勒古台谈判了好几次,双方都已经很疲倦了。但双方的利益要求和底线,也就此明确。如果没有那个重大的疏漏,赵瑄甚至可以回去禀报说,自己把商路和大周的影响力同步扩展了。
可是,那个疏漏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吕枢究竟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
这位贵人如果找不回来,我赵某人拓展大周的影响力再多,立的功劳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赵瑄每隔半刻就会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就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冒汗。
这种状态落在对面的蒙古人眼里,让他们觉得,己方所展现的武威起到了效果。好几名长相狰狞凶恶的蒙古青年当即愈发昂首挺胸,有人还冷笑两声,抽出自己佩带的腰刀拿在手里挥舞作势。
别勒古台是黄金家族的重要成员,也是成吉思汗不得不倚重的对象,他的部下虽不似怯薛那般千挑万选出来,但也都是蒙古本部的好手。别勒古台此前跟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的缴获,也大都投在他们身上。
比如这几个蒙古青年身上都有银光闪闪的铁鳞甲,就明显是当年中都大兴府内护驾军的配备,看样式,还是海陵王初设紫茸、青茸、黄茸三军时质量特别出众的定制款,只不过色彩鲜艳的茸绦全都损坏了,换成了皮绦而已。
这种铠甲连带头盔足有四十多斤重。披着这样的甲胄还能行走自如甚至腾跃如飞的,赵瑄只看到过大周的皇帝郭宁,眼前这几个蒙古人,就显得很勉强了。
这样想着,赵瑄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这冷笑顿时引得几个蒙古人恼怒。在他们的思维方式里,如果有人蔑视他们的威风,那一定是威风抖得还不够,于是好几个人同时踏步向前。
刚走了两步,别勒古台暴喝一声:“站住!”
挥退了部下,他自家走到赵瑄身前,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这个出名的大力士身形矮壮,体格很敦实,赵瑄与之相比,腰还不如他的大腿粗,明明也是战场厮杀出的将军,居然显得十分文弱。
但这时候两人对面坐着谈话,别勒古台并不能在气势上压倒赵瑄。
眼前的局面,蒙古人里粗蠢之辈或许觉得,己方占尽上风,拿着那么多的物资可以尽情享用,对眼前这些汉儿或者商贾,也可以像往年那样说杀就杀。但别勒古台知道,并非如此。
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率部冲进库区的时候,不该那么耀武扬威。当时如果自己谦逊低调些,现在或许就不必这么纠结。
身为大汗的左膀右臂,受命坐镇草原的黄金家族成员,别勒古台的身份在这原野上能够轻易压倒任何人。但很显然,眼前这个大周的将军不在其列。
这种感觉让别勒古台很不舒服,又不得不承认现实,仿佛草原和中原的关系,又慢慢回到了金国强盛时。
那时候的女真人凭借武力在草原边缘建立了坚固防线,时不时地挥军深入,大肆屠戮。同时依靠大量的赏赐,不断收买蒙古部落,引诱蒙古人自相残杀。成吉思汗曾说,他以为中原的皇帝都是天上人做,那句话固然是为了嘲讽女真人的无能,也确实体现了当时蒙古人的想法。
对此,成吉思汗在离开草原前就有预料。但别勒古台觉得,局势可能比那时更艰难。
现在的汉儿们,在草原上控制的区域不足大金国盛时的十分之一,但他们的武力绝对要超过女真人,重建的防线也坚固异常,别勒古台一点都不想去试探。
更麻烦的是,大周的财力和运用财力的本事,要远远凌驾于大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