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后背一疼,然后冰冷又滚烫的触感透过后背的皮肉、骨骼,深入脏腑,再透过胸前的骨骼和皮肉。垂下眼去,只见一截雪亮刀锋从肋骨的缝隙透出。
王子清张口要骂,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喉咙里涌出。他待要呼吸,血又顺着咽喉和胸腔的血管里同时灌入气管,以至于他剧烈地呛咳。他抬手想要抓住刀刃,又想撕扯自家咽喉,手却没了力气。
在他的视线里,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们同时暴起发难。
原来他们每个人都偷藏了刀剑,其中半数还披着甲。原来这些人个个都经历过严格的格斗训练,而且肯定上过战场。
跟随王子清上船的十余人面对倍数的水手猛烈围攻,瞬间不敌。只有零星三五人跳海逃生,其余的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们流出的鲜血汇集到甲板中部凹陷处、称作官厅的一小块,成了一个血泊。
王子清目眦尽裂,但他没办法厮杀,没办法动。要不是后背这把刀支撑着他,他两腿发软,早就倒下了。
视线渐渐模糊,呼吸渐渐微弱,他听见背后有人发令:“下横帆!扳舵!”
娘的,那是王二百的声音!这个混蛋没死!
随着王二百的命令,整艘船的航行速度猛然下降。船身往一侧剧烈倾斜,向王子清的那艘千料福船猛靠过去。
两艘船的距离不过数丈,骤然靠拢以后,两船间的水流速度加快,仿佛产生了巨大的吸力,使两船接近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横向撞击那样。
王二百的部下们全都站到了这边船舷,人人大吼作势。千料大船上,仿佛也有鬼哭狼嚎。
“船头!这一撞上,咱们半边船舷都要碎啦!”有人冲着王二百喊道。
“不会,我找东西垫上。”王二百冷静地回了一句。
他毕竟大腿重伤,毒素未能尽去。方才持刀杀人,消耗体力也是极大,这会儿动作难免慢了点。好在挣了一头汗,终于赶在碰撞之前,把口鼻溢血的王子清扔过了船帮,准确无误地卡进了两船接触的那个缝隙。
下个瞬间,厚重木板变形的细微暴裂声和骨肉粉碎的闷响同时响起,两船合拢的冲击力把王子清的躯干碾得犹如薄纸,碎块纷纷入海。
王二百满意点头:“我说船舷不会碎吧!都好着呢!”
第八百三十九章 海难(下)
王二百自夸的时候,两船紧贴到了一处。
两船的载重规格相差一倍还多,再算上船舷的高度,足足比这边甲板高出三尺有余。
王子清能在泉州洋面活跃多年,手下容留了不少宋国水师的逃兵,熟悉宋国的海上厮杀之法。他们眼看自家首领被两船揉搓,血肉成了稀碎面坨入海,固然个个丧胆。可仗着居高临下,总还觉得可以挣扎一下,所以手上的动作全然不停。
只听得一阵“砰砰”乱响,那是用粗大竹竿填充火药,点火释放的突火枪射击。船上甲板浓烟腾起,那是依靠火药爆炸释放毒烟、抛洒石灰的霹雳弹被投出。
王二百部下的水手们或者纵跃,或者牵拉帆索借力,正往对面船上猛冲,当场就有三四人被反推回来,受伤砸落甲板。
有一人被突火枪打中了胸腹,札甲的正面被铁砂喷得像长满麻子的起伏人脸,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大口吐血。
他落地的位置靠着船身后方的舱口,舱门忽然被推开,陈郎中顶着浓烟冲出来,连声喊道:“别动!别动!我能救你!”
嘴里喊着,他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拖进下层船舱去了。
王二百深呼吸了两下,侧耳倾听上方船舷的发出的战斗声响。虽然有海浪拍打船板的轰鸣,有船身互相挤压的吱嘎怪响,他仍然听清了,战斗集中在船只的前方,尚未波及后方。
他站起来,试着往对面船上跳跃,奈何大腿伤得很重,少了块肌肉,无论如何没法正常发力。
这难不倒王二百。他刚投入定海军的两个月里,做着赵斌的阿里喜。赵斌的左手用铁钩代替,王二百也打了个铁钩带着,以此来效法上司的威风。这会儿他从腰间取出铁钩,猛地抛掷到对面,双手扯着捆绑在铁钩上的麻绳,爬了过去。
刚踏足对面甲板,身后又攀上数人,原来是这阵子一直随船行动的客商们。
几人手里有朴刀、短剑、铁棍、火钩,丫丫叉叉乱舞。
那个先前询问船医聘金的客商满面慷慨激昂,对着王二百大声道:“王船头,要死都得死。要赢,咱们也跟着赢!”
说完这句,几人充满希望地看着王二百,等着王二百带他们冲杀。
敢于孤身往来千里海途的商贩,哪有省油的灯?十个人里,倒有八九个练过武艺,有几手争锋保命的本事。他们这批人本来躲在甲板底下,忧虑未来如何,忽然发现王二百如此凶悍,顿时动心。
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生意人都晓得。这时候帮王二百一把,哪怕跟在他身后呐喊助威,回到庆元府以后也有说道。保不准能得到周客山周大官人的感谢,以那位大官人的手面和背景,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普通人吃上几辈子啦!
正这么想着,王二百往侧面让开身体。
他理直气壮地道:“太好了,是该你们这些吃闲饭的先上。这种时候,要死也是你们先死。”
这话真实在,也真难听。
岂止难听……这他娘的就不是人话!
早听说这位王船头脑子有贵恙,时不时张嘴就把旁人气疯气炸,原来是真的!
客商们无不大怒。
偏偏王子清的余部里头,有人回头注意到了这伙人,狂叫着挥刀杀来。客商们没奈何,各自抖擞精神施展武艺,与之斗作一团。
半个月后。
庆元府,兰山岛。
此地是上海行在南朝宋国境内的总部所在,周客山最近一年里,有半年在此盘亘,主要任务除了承接李云商谈好的商业协作,也参与商行总部的建设。
早前诸事未上正规,周客山每次抵达,都住在厉岙坊的酒楼里。但那不是长久之计,酒楼周边龙蛇混杂,眼多口杂,也不适合大周和大宋的关键人物商谈天下大事,抒发忧国忧民的情怀。
所以半年前,浙东提举章良朋想了个办法。
某日他前往兰山岛上的有名佛寺保安院顶礼进香,告诉本寺的主持说,有位极其虔信佛法的大金主,想把保安院的田产翻上两番,从原有的常住田九十八亩,山一百七十亩,扩充到田四百亩,都是良田,再加风景优美的山地十顷。
只有个小条件,就是请你们搬家。
保安院建于二百多年前,在本地极富盛名。况且远航的水手们登岸以后,少不得吃喝嫖赌和拜佛还还愿这几件大事,所以香火也旺。
主持起初不愿迁移,奈何章良朋嘴里那位大金主实在虔诚异常,不久又把开价提到了定海本岛也就是岱山岛上的良田八百亩。光这一项折算成行在会子,就是两万五千多贯。
主持当场晕了,这辈子何尝遇到过如此大注的好处?
终究是为了弘扬佛法,没奈何,只得应了,次月就带着徒子徒孙迁居。
保安院留下的寺产和建筑,随即在章良朋和周客山两人的督促下大举改建。两三个月内规模初成,果然不愧为大宋朝境内的海上财源周转中枢。
这是上海行的大事。听说改建完成,大量的商贾、牙行都派出代表携珍贵礼物前来庆贺。不料此后两个月,兰山岛的气氛竟有些森严,章良朋和周客山两位大官人都不见客。
这一日下午,保安院的二堂东侧,专门用于商议机密的偏厅里。
墙上有整幅巨大的海域图,周客山在海域图前往来走了两趟。他很快站定,面前正是流求岛上那个有浊水溪流奔腾入海的港湾。
他提起笔,在港湾外头画了个圈。
画完了圈,他转过身,随手把毛笔一扔,扔到了章良朋的脚前。
“这是两个月来的第十六起海难!”
周客山连连冷笑:“别和我说海上风涛,海上风涛究竟如何,你我都不是外行,那些吓唬人的昏话不必拿出来说。何况咱们上海行派出去的,从来都是熟手、能手,用得是大船、好船!货物该是何等安全,人员该有怎样的保障;你我两个,也都是公开拍过胸脯的!”
说到后来,他急促地喘气,几乎要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压抑住情绪,他折返落座,喝了两杯茶,平稳气息:
“十六起海难,沉了二十一条船;你我两家合计,五百多的纲首、船头、水手没于海上,尸骨无存;价值百万贯的物资没了!这消息是能放出去的?这样的事,我大周的皇帝陛下,你大宋的右丞相都能接受?这两位一旦怒了……别的我不敢说,这屋里一定有人要掉脑袋,要身死族灭!”
这屋里,统共就坐着周客山和章良朋两人而已。
章良朋连声苦笑:“这一起海难,我听说没沉船。”
“没错!这次没沉船,只死了些人。船队剩余的人手把船只开回了庆元府,还带回了海难的具体过程。其间发生了什么,章提举,你想听我说说么?”
第八百四十章 海寇(上)
“听总是要听的。”
章良朋想了想,又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也确实得追查。”
周客山点了点头,伸手示意相请。
“不过不能急。”章良朋端坐不动:“咱们办正事之前,贤弟且听我说几句话。”
“请讲。”
“大宋在南渡以后,与南海诸国的贸易总额,每年大约在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万贯上下浮动。与北方各地贸易总额,虽有诸多阻碍,每年不下三百万贯。近年来因为贵国鼓励贸易,我方也相应放松了许多禁榷的政策,南北两个方向的贸易额都持续递增,预计今年将达到两千五百万贯左右。”
“没错。随着中原、河北各地的秩序恢复,明年这个数字会达到三千万贯,后年继续递增。此等跨国、渡海的货物,如南海的香料,北地的骏马,运到大宋境内以后,至少有倍数之利。而新增数字的五成,都由上海行,也就是贵我两家携手瓜分。”
“粗略匡算,到年底咱们结算利润,当有三百万贯;明年是六百万贯。”
章良朋语气平静,周客山微微颔首。
今年三百万贯,明年六百万贯的巨额利润,便是上海行非得在海上离岛设立南朝宋境的主要据点,又非得日夜戒备,壁垒森严的原因。
当年金国以盐利为朝廷财政之本,立国以来长期维持的数字不过六百二十二万贯。承安四年起,朝廷提高盐价,盐利遂达一千零十七万贯。这个数字统共维持了两年,接着就是民怨沸腾,烽烟四起了。
大周践阼才一年,到处都要用钱,财政很是紧迫。偏偏梳理盐政尚需时日,听说去年的盐入还不到三百万贯。
所以周客山说大周皇帝紧紧盯着这块的收益,绝非虚言。
站在宋国的角度,这利润也一样是天文数字。
宋国和大周之间,是不是还要保留岁币,如果保留,又该怎么支付,至今还没谈出结果。主要原因是朝议对此大都反对,而史相觉得,不妨以此作为维系南北邦交的手段,有岁币在,就总有点官面上的情分。
如果转而去看当年大宋支付给大金的岁币,引得多少仁人志士泣血义愤?多少人切齿痛骂?那不过每年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折算成铜钱才一百五十万贯罢了!
也就是说,两家如果把今年上海行的收益二一添作五分掉,史相就等于把困扰大宋数十载的岁币踹进了自己和党羽们的腰包,凭此财力,在南朝官场几乎可以无往而不利。
“问题是……这些钱直接揣进咱们的荷包,不合往日规矩。”
“什么规矩,且说来听听。”
“一来,大宋官员多有托名肺腑之亲泛舟入海,以谋商贾之利的。咱们的上海行可没带着他们。二来,大宋官员在泉、广等处市舶司重征焉、强买焉、或罗织罪名罚没焉;在庆元府的市舶司动辄取七成货物低价和买,直接抽取五分之二的利润。咱们的上海行打着史相的旗号,可从不给人强买的机会。”
“咳咳,庆元府的市舶司,便是仁兄你管着。该你的份例,可从没缺过。”
章良朋断喝道:“那是另一回事!底下还有许多本来相干的人,现在吃不着了呢!”
你这狗官!你的份例里头,本就包括了底下诸多胥吏的份,否则哪里会有这许多!他们吃不着,是因为你吃太饱了!
周客山心中大骂,沉声问道:“还有么?”
“有!”
章良朋坦诚地道:“第三条,大宋边境的私港,多半都从事走私。我记得光是楚州境内,就有私港四十一处之多,并得背后强宗大吏的支持。但随着咱们南北两家直接携手,许多走私商人已经转而依附咱们,抛弃旧有的靠山。”
“还有第四条么?”
“针对海外贸易的放贷收息,也是沿海各地官员的重要收入来源,还有大批军官拿着朝廷支散衣、粮、料钱,私放军债的。但咱们这档子生意,却是北朝皇帝和南朝宰执的合股,压根没有借贷的需要,这一块的巨额利益,许多官员也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