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百闷哼一声,短矛已经连带着新鲜切除的腿肉一起离体,伤口处鲜血咕嘟嘟冒了两下,又被一块带着强烈蜂蜜香气的药膏封住。再下个瞬间,陈郎中取出白布,把整条大腿牢牢裹紧。
“好了!”他起身叫道:“我们上船去!”
正说话间,一个大浪打来,他脚步踉跄,差点落水,满头满脸都被海水浇过了。好在几名攀着渔网的水手反应很快,扑过来抓住了他,将他带到绳梯旁。
陈郎中一边扶着绳梯往上爬,一边叫道:“艾叶水煎好了没有?伤口不能泡水,还得清理,绷带也要换!”
海船的船舷旁,数十名船员嘴里没口子地答应,全都探手来接应他们。还有数人站在桅杆的横桁上,继续眺望岸边情形。
这会儿他们看清了,不下数百名赤身裸体、浑身黝黑的男女,正围着棚屋乱跳乱转,望之黑压压一片,恍若群魔乱舞。也有人拿着淬毒的短矛,向海上大船挥舞。
一名水手冷笑几声:“海浪这么大,总不见得这些番人还能挎着木板,渡海来追?”
在他正下方的另一名水手正往身上披挂甲胄,沉声应道:“番人不知死活,和疯子没什么两样。百来步的海面,天晓得能不能阻住他们……开船之前,咱们小心点好。”
两人言语的同时,王二百也被搬上了福船,随即船只升帆启航,远离了海岸,把如癫似狂的生番甩开了。那艘小船一时来不及提上来,只拿根绳索拴着,荡在后头。
陆续上船的水手们将王二百安置在船头的吊床上,又有人端一盆烧热的艾叶水过来,帮着陈郎中再次清创。
随船的客商从底层舱口冒头出来探查,正看到陈郎中一整套清创止血的动作又快又准,王二百才呲了两回牙,大腿又被包裹上了。
几名客商张大了嘴,愣了会儿才道:“王船头真好运气,陈郎中不是普通船医,是神医啊。”
有水手从横桁下来,闻听笑道:“陈郎中当然是神医。你们到抚州临川打听打听,陈氏的外科、伤科、解毒之法赫赫有名!”
一名客商有些见识,连忙问道:“他是临川陈氏的郎中?陈氏嫡传?”
“正是!”
“看年纪、相貌,莫非他就是陈良甫?”
水手得意点头。
原来抚州临川陈氏是有名的医学世家,那陈良甫乃是本代的佼佼者,据说年仅十四岁就药到病除,这样的名医随船,水手们都觉有面子。
那客商咂了咂嘴,忍不住又问:“却不曾想这样的名医,会跟船做个船医?贵方莫非联络了很多郎中么,咳咳,不知中人是哪位?我们几个回到庆元府以后,想凑钱买船,到时候也得请中人出面,介绍一位郎中。”
自古以来,出海最是凶险,时人有诗云:“大商航海蹈万死”。哪怕人多势众,还坐着大船,也难免遇见倒霉事,动辄身死船沉。
便如这艘属于上海行的福船,本来从广州随着船队北上,一路顺风顺水,结果船队的纲首瞎了眼,看错了针路,三艘船一头扎进黑水沟,花了足足五天,才挣扎着飘到琉球岛上一个荒僻的私港。
船队人多,纲首担心食物储备不足,带着另两艘船,缘港口内部一条河流上行猎鹿。负责留守的王二百等人,却正正地撞上生番攻打港口。两边短促交手,港口全遭摧毁,王二百掩护同伴们登舟,自家腿中毒矛。
但凡运气稍好些,也不至于一连串地倒霉。可是船上有这么一位厉害郎中,那等于缓急时候多了条命,眼看着他妙手回春,王二百呼吸平稳,死不了!
见客商羡慕,水手道:
“陈郎中这样的良医可不是轻易聘到的。他跟船,主要是为了南下广州,检视当年度的药材,顺便治病罢了。至于寻常的船医么……你们到了庆元府以后,去拜见我家周大官人,说不定能替你们牵线。”
“好,好。”客商笑眯眯的道:“咱们就说寻常船医,一个月聘金多少?”
“每月总要五十贯文吧!”
客商吃了一惊:“铜钱还是会子?”
“当然是铜钱!”
五十贯文可不是小钱。就算往来广州和庆元府,航程不远,加上采办货物的时间三四个月,在郎中身上也得花两百贯以上,还不算药物的开销。若非独占一艘大船货物,进出货款多至十万贯,利润超过货款三成的大海商,当真不舍得供养。
这几个客商都是跑单帮的,走一趟广州图三五百贯利润。以他们的积蓄,便是买船,也买不起大船,更供不起一位船医。
“都说海面上的商行,最数贵行手面阔绰,真是名不虚传。”客商啧啧赞叹,眼中满是遗憾。
陈郎中在船尾有个自己的舱房,他去休息了。
舱口侧上方的吊床上,王二百忽然睁眼。
他脸色还是惨白,显得早年在牢城营里留下的金印愈发明显。他的眼神依旧直愣愣的,有点吓人。
摸了摸包扎厚重的大腿,只觉伤处一阵阵抽搐,痛得厉害。王二百咬牙切齿:“我少了老大一块肉呢!连瘦带肥的一斤肉,切做臊子炒熟了,能下三碗饭。”
这位年轻的船头性子一向古怪,无论想事情的角度,还是说话的方式,都和普通人不同。
边上水手见怪不怪,只小心翼翼地道:“船头,这事可不能怪陈郎中。那些生番的短矛带有剧毒,若不赶紧割去这一圈肉,你方才就死透了。”
“我知道!”
王二百想了想,又道:“这趟行船太过倒霉,不对劲,好像有人在坑咱们。”
“谁?谁在坑咱们?!”聚集在他身边的梢工、部领、碇手数人全都跳了起来。
王二百却没理会他们的问题。
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最后环顾众人。
“各位,我死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海难(中)
“什么?”
水手们吃了一惊。
这些水手里头,有定海军里退役的老卒,还有王二百起家以后,回海州完犊村招募的乡民。乡民们彼此沾亲带故,某位年长的,甚至是王二百的长辈。
当下这位长辈道:“贤侄,你还活着呢!莫非是余毒发了,说胡话?”
他伸手摸摸王二百的额头:“不烫啊?”
王二百从旁人手里拿过一柄短刀,揣在怀里:“我想过了,船队的针路有问题,过黑水沟的航线有问题,会停泊在此处私港有问题,正好碰上生番,也有问题!这都是算好了的!咱们是被故意引到此地的!有人要我死,说不定,也要咱们这船人都死!”
他蜷缩在吊床上,两眼骨碌碌转了几圈:“所以,我先死一死。你们停船哭几嗓子,最好在船板上闹腾一下,相吵相骂,摆出意见不一的模样。”
“然后呢?”部下们问。
“既然这些人有图谋,就一定留了人手在河口,偷偷监视我们的动向,你们就等着看吧,一会儿哪艘船从浊溪转出来追赶,就是哪艘船上的人图谋不轨……他们以为我死了,定然假惺惺地上船探问,趁机控制全船。你们做好准备,等他们上船,全都宰了!”
生番短矛上附着的毒性非同小可,就算船医处置及时,王二百仍觉一阵阵地头晕恶心。他打起精神说了这一通,整个人都虚弱了,只得勉强摆手:“你们自己去准备,赶紧!”
海上杀人越货的事情从来不少,水手们也早都见过血,并无一人提出要顺风逃亡,或者类似的建议。当下人人狞笑:“就这么干!”
“去吧!”
眨眼间,福船上众人就准备起来。
去年春天的时候,北方的周国公,也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帝郭宁,和南朝宋国的右丞相史弥远暗中携手,组建了一个海上商行。随着商行的成立,原本主要方向是南洋诸国诸岛的宋国海贸,与北方的大周和高丽两国贯通成了一个整体,无论贸易量还是利润,都翻着倍地增长。
南方的高官豪商大赚特赚不提,北方原有的三百多艘通州样海船更是完全不敷应用,更不消说,那些船大都从海陵王年间用到现在,快六十岁了。
为了维持上海行内部的南北平衡,大周一方面在天津府和复州、登州分设船政院,以重金聘请南朝的船匠,恢复造船业;另一方面,则由周客山通过庆元府的巨商章恺,在福建订购了两批共计四十艘海船。
眼下众人开动的,便是两批海船中的一艘。
这两批福船都是四百料规制,放在南朝,实在全不起眼。
绍兴末年,浙东安抚司最后一次增添主力军舰,便以六十道空名告身为经费,建造了四十艘战舰,每艘以官料一千料为规格。四十艘千料战舰上头,还有规格更大的二千料、五千料战船,至今仍在海上横行。
虽经开禧北伐时的剧烈损耗,各地均称武备空虚、军政废坏,大宋沿海制置司直辖的大小船只依然保持在千艘以上。
而宋国民间保有的船只,更是数量庞大,无法计数。两年前章恺家道中落,自称穷困潦倒,尚有一艘千料海船作为海上奔走的依仗。民料一千料,换算成官料便是五百料,比王二百身处的这艘大出一圈。
但这批新船较之于北方海军的通州样海船,可强出太多了。无论载重、速度、坚固、抗风涛性能的比较,都能让北方的海军、海商瞠目结舌,五体投地拜服。
此时定海军放在商行里的船舶人手,正一点点剥离旧人的影响,而多用根正苗红的、定海军自家培养的新人。比如王二百的上司赵斌,现在正协助筹备渤海制置司下属海军,而王二百则成了大海船的船头。
王二百一行人接手这艘福船以后,是第二回跑广州线。因为船员在牵星术、水深探测之法和诸多针路的熟悉程度上,还远远不如南方的水手们,而福建和流求之间的黑水沟又是出了名的潮流汹涌,所以上头安排他们全程跟随两艘走惯了海路的福船。
谁能想到,他们偏偏撞过了黑水沟,还陷入了某个陷阱呢?
“船头,你说的一点没差,峡湾里真有人打出烟火讯号!”
“看到了,是王子清的船!他们一直就在浊溪口里等着呢,果然冲出来了!弟兄们别露行迹,该闹腾的继续闹着!”
“他们靠过来了,正发信号让我们停船呢!”
王二百扬声道:“按咱们说好的办,让他们登船!”
说完,他把整个身体崩得僵直,除了胸口除微弱的起伏,再也不动一下。
王子清是泉州有力的纲首和私商,在福州和兴化军交接处近海的南啸山,南匿寨等处都有据点,素有凶蛮的名头。很多人都知道,他同时也是个厉害的海寇,曾在漳州、泉州等地上岸放火杀人。
去年冬天,史弥远丞相的亲信胡榘南下,出任福州知府,颇下工夫招揽海上之人。王子清走通胡榘的路子,得了个正九品保义郎的头衔,以小使臣的身份在上海行里奔走。
要说他在海上历练出的一身本事,当真没得说,伺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北至登莱,南抵千里石塘,没人不夸赞他的。
此时两船靠近,俱都下了半帆,隔着数丈并肩航行。
王子清的船,是一艘足尺寸的八百料船。船上常驻的水手有六十多人。他留了副手在自家船上,挑出十余名剽悍部下手持刀剑,分乘两艘小船,划过海面;再攀援绳梯,踏上船板。
略一扫视,他便看到了在吊床上挺尸的王二百。凝神再看,这王二百脸色灰败,可不就是死了么?
王子清心头大喜,脸上却露出悲痛神色:“贤侄!贤侄这是怎么了?”
他跃下船舷,往船头的吊床急走几步,想要再确认下这厮的死活。只差两三步,一个水手忽然阻挡在前,语气冷硬地道:“咱们正要收殓船头的尸体,不方便外人打扰!”
“我怎么是外人?他姓王,我也姓王,我是他叔!”王子清嘿嘿冷笑两声,探出粗壮多毛的手臂,想强行拨开那水手,探一探鼻息。
手臂探到半途,他闻到船上一股极微弱的气味,混合在海风的腥气里头,那分明是流求生番惯用的蛇毒,还有强烈的血腥气!
王二百这小子,果然中了毒矛,那毒矛何等厉害,他死定了!
这趟活儿,过程有点复杂。那些生番都是蠢的,摆出了这么大的架势,却没能当场完事。好在王二百终究逃不过这一劫,我办事妥帖,定能让上头满意。此时乘机拿下这艘船,自家的钱袋子也有好处,哈哈!
想到这里,王子清的心情不错。他手上卸去几分力气,羞辱地拍打着水手的面颊,让这水手踉跄退开。
眼前没了阻碍,他反而不急着去看王二百的尸体,转而回身,冲着船板上犹自闹腾的其他水手大喊:“都别闹了!说说,吵什么?是因为船头死了,接下去不知道听谁的吗?”
众水手面面相觑,王子清再度喝道:“都不用吵!这艘船现在归我了!有什么事,我替你们做主!现在,都给我老实跪下!”
随着他的喝声,十余名部下同时拔出短刀利剑,快步迫进,锋刃只在水手们眼眉前弄影。
偏有个年约五旬、满面风霜的水手,不仅梗着脖子不肯跪伏,还亢声喊道:“这不是你的船!这船上轮不着你说话!”
王子清脸色一沉。他认得,这老头儿是北方定海军的老卒,在这艘船上隐约有几分监察的职能。他有心威吓,当即一甩下巴,从鼻子里喷了口气,示意先杀这个骨干人物。
不料,几名部下本来手持刀剑冲着老卒比划的,却忽又盯着王子清所在位置,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干什么?怕了?不敢动手?
王子清脸色再度一沉,口中厉喝:“动手!宰了他!”
几名部下明显反应慢了,倒是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到惊恐。此时王子清才想到一个可能,他急步往前,却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