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讲,这也和赵方越深入了解金国的内情,越感受到定海军的巨大军事优势有关。
厮杀场上的事情,做不得假。赵方自家就有眼光,麾下的孟宗政、扈再兴、刘世兴等人,身为大宋罕见的敢勇之将,也都承认定海军确如传言般强悍之极,恐怕不是寻常兵马所能对抗。
在这种局面之下,赵方自然会着意维持与开封的联系,并去探问是否真的可能内外勾连,抢先夺取开封。毕竟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与大局无损;但若拿捏着这个可能在手,便是本军应对定海军的威势,为大宋抢占利益的一道杀手锏。
当赵方与侯挚的联系将到图穷匕见之时,宣缯从定海军中奔来,向他转达了自己在北方的所见所闻,并及史相的密令和授权。
而定海军在临蔡关逐渐压制金军最后反扑的局面,又让宣缯和赵方都确信,开封城里的女真朝廷已经穷途末路,而包括侯挚在内的汉臣们也真的在为自家谋求退路了。
既如此,赵方当机立断,按照先前议定的内容率军向开封狂奔。
果然他看到了金城汤池不战而启,看到了开封朝廷中有力的汉臣侯挚在门内跪伏相迎。
而在短短半刻之中,他又看到了定海军注意到了己方的意图,遂以相当的兵力急趋开封争夺,再接着,便是金人当着己方成千上万将士的面,放一把火,陷了定海军数千精锐和屈指可数的重将!
现在看来,宋军这一趟奔来,实则中了金人的奸计,而且还被蒙得很惨。金人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反而困兽犹斗,利用一切可能削弱强敌,而宋军则成了帮凶!
赵方扪心自问,他若是身在城外的郭宁,怎么看宣缯的不告而别?怎么看开封城门忽然就为宋军打开?怎么看定海军抢入城中便遭火焚,而同样身在城中的宋军毫发未损?
这些事情再看一百遍,都是宋人利令智昏,为了攫取开封,与女真人合谋坑害了定海军的重将!
赵方倒是想对那郭宁解释说,大宋的史弥远相公很看重两家合伙做生意的好处,并不愿与贵方撕破脸,大家各显手段,该讲究一个斗而不破。
可一旦斗了起来,破不破的事,是一家说了算的么?定海军骤然吃了这么大亏,谁敢保证他们愿意斗而不破?谁又敢保证,他们相信宋人后继给出的解释?
何况,这种局面,叫赵方怎么去解释?
就算有千句万句话解释,己方总得先拿住了开封;但要拿住开封,就得替女真人垫刀头、顶杠头,去直面那周国公郭宁的滔天怒火,甚至可能要直面定海军的赫赫军威!
“尔等汉臣从来都没有背叛遂王的意思,对么?你们铁了心,要扶保开封城里这个金国小朝廷!”
赵方的脸色在火光掩映下,忽而变得通红,忽而变得铁青:“你侯莘卿须是汉儿,有何面目行此阴损之事?你又何苦这样坑害大宋?”
侯挚站得笔直,凌然道:“我生于大金,仕于大金,便忠于大金。怎样对大金有利,我便做什么,至于其他并不必考虑。”
这番话义正辞严,却惹得在场的宋人暴跳如雷。
赵范忍不住便去掏摸腰刀:“我宰了你!拿了你的脑袋去向定海军解释!”
侯挚连眼都不转一下,始终直视着赵方和宣缯两人。赵范往前奔了两步,自家被好些亲兵七手八脚扯住了。
“定海军上了这样的恶当,必定火急从临蔡关脱身,然后抽调精兵,急往开封而来。贵军若真要取信于郭宁,现在就该用全部人手救火,看看能在火场里找出几个活人。然后……大开南薰门,拱手迎入定海军的主力。”
侯挚说了几句,身后的火焰翻腾,俨然有蔓延开的势头,令人不由得退避,而火焰中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更是叫人浑身发冷。
就在众人谈说的时候,又有几个定海军的甲士狂冲出火场。怎奈他们身上的甲胄已经被火烧的滚烫,与皮肉黏连一处,脱也不脱下来。离了火场数十步,他们犹自痛极哀号,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又忽然噤声,赫然是被活活地烫死了。
宣缯忽然喊道:“叫人靠近火场候着!见到有谁逃出来了,赶紧浇水施救啊!干看着做甚!”
赵方如梦初醒,也道:“听见了没有?照着宣相公的意思去办!”
想了想,他又指着赵范:“你去后队,收拢将士们随身的水囊、水袋!再让人去蔡河取水,要快!”
两人发出号令,自有大队人手去办。可就算这么做了,究竟能否让定海军满意,能否让那条恶虎相信己方的诚意?
局势在短时间内发展到这程度,己方又背着几千条人命的血债和嫌疑,老实说,赵方想到诚意两字,自家都觉得有点羞愧,更别说重新搏得郭宁的信任了。
正因为双方彼此没有信任可言,一旦定海军入城,两家必定剑拔弩张。定海军也必定以此为由,强行抢占关键据点,乃至挤压宋军出城。宋军若有反抗,保不准接下去就是一场恶战!
赵方领两万兵长驱而来,远离本乡本土,一旦战场失利,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觉得己方有必要与定海军厮杀,也很怀疑战事爆发之后,己方能有多少胜利的可能。
但侯挚像是把他的想法全都看在了眼里,此时在旁悠然道:“大金虽亡,却有大周继之而起。大宋朝野内外,应当对早年的郭周很熟悉吧?我想,诸公一定很乐于见此情形。史丞相也一定很赞赏两位毫无私心,与定海军精诚合作的功绩。”
赵方长叹一声。
侯挚说得一点没错。如果己方两万人马从头到尾都在旁观战,从没有机会染指开封,那也就罢了。现在已经进了开封,哪有退出的道理?
开封在宋军手里,就是大宋的国都,是时隔百年的恢复盛举。开封在定海军手里,则是当年郭周的旧都,郭宁保不准什么时候建号称帝,一旦继续用这个周字,开封城就会成为漩涡的中心,随时在临安行在引发天崩地裂的动荡!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史相的密令行事。也就是与金国小朝廷合作,控制开封,而将定海军拒之于外。
但因为李霆所部覆灭于城内,这样的做法又势必会引发定海军极大的敌意。说不定定海军会翻脸攻城,也说不定中都方面和大宋就此决裂……
想到这里,赵方和宣缯的脸色全都难看至极。
本来大金的东西两个朝廷你死我活,大宋在其中从容周旋取利,无所不可。结果就这么一瞬间,就因为这场大火,大宋生生被逼到了非此即彼、非友即敌的悬崖边。
而在大宋左右为难的同时,开封朝廷却得了一口活气,能在必定覆亡的状态下坚持下去了!
这真是打得绝好的算盘!
宣缯踏上半步:“说到底,你想怎样?你背后的遂王又意欲如何?”
“宣相公何必如此提防?”侯挚笑了起来。
他诚恳地道:“不瞒阁下,如今这开封城里,尚有忠于大金的精锐九千多人,能持械搏战的女真人不下数万。但这点兵力只能控制开封的皇城和内城北部,所以,我们想把开封的外城和内城南部都交托在贵军手里,也把大金国的未来交托在大宋手上。”
宣缯喝问:“你说的交托,是什么意思?大金和我大宋乃是世仇,你不怕我们拿着开封城在手,又诛杀女真人以谢列祖列宗吗!”
“如今大金势穷力蹇,我们所想的,无非是依托大宋的声威苟延残喘。而贵方……呵呵,贵方没有我大金朝廷的号召力,难道还真以为从河南路到临洮府路的数千里江山,凭着大宋的军旗就能让人箪食壶浆了?”
侯挚再度深深作揖:“当年我朝盛时,容得下一个大齐皇帝刘豫;贵方若在开封容下一个大金皇帝,自然也有相应的好处。大金可以尊大宋为伯为叔,尊奉大宋的号令,甚至去了帝号而为一藩王也可!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谈!眼下我们只求贵方作一件事,那就是助我们稳住开封,逼退定海军!”
“这……”
数千里江山?大金尊奉大宋的号令?什么都可以谈?这话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侯挚给的太多了!开封朝廷为了自家存续,真是下了血本!而这对大宋来说,实在太让人扬眉吐气,对于史相的政治势力而言,也太有吸引力!
宣缯和赵方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动和犹疑。
究竟值不值得?
说不定因为李霆所部的下场,那郭宁本身也犹疑不敢入城,我们强硬一把,就真能逼退他?
接下去无非是利益切割罢了,如果大金的开封朝廷和大宋什么都可以谈,大宋和定海军政权又有什么不可以谈的呢?
日正当中,火场的烈焰带来了巨量的热气和烟气,赵方觉得有点胸闷气短,忍不住扯开袍服前襟,让自己稍稍舒适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带动了额头两侧的血管也在搏动,几乎发出咚咚的响声。
那响声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急,仿佛和远方某种潮水翻涌的轰响发生了共鸣。
队列后头,孟珙一溜烟地跑了来,大声禀道:“定海军杀过来了!”
第七百八十九章 请问(上)
不久前。
李霆所部抢在宋军之前突入开封,随即城中火光冲天。
定海军与金军鏖战了小半天,金军已经开始且战且退,他们又不敢往临蔡关去,于是沿着蔡河往北,渐渐接近开封城。
此时的战场距离开封,仍有十余里,郭宁并不能直接看见火场,但已经能看到一簇簇翻腾火焰伴随着浓烟升起,就连炽热日光都掩盖不了火光。
顷刻间,又有布设在战场外围的好几名斥候骑兵冒险穿越战场禀报。
各人心急慌忙,观察的重点和角度不一,禀报的内容也就各有不同,但有所有人都说:“宋军与金人合谋,纵火陷了李节帅所部!”
与此同时,悬在战场高处,用于监控金军动向的热气球上,那个负责瞭望的士卒更是手舞足蹈,把用来传信的木牍一片片的扔下来,每片上头都写着大字:“宋军据守南薰门!开封起火!”
这般情形之下,郭宁如何还不知道,局势又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这种变化,和单纯的沙场对抗还不一样。便如此前数次与蒙古军恶战,郭宁早知道对面是强敌,早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决心,甚至也早有付出沉重代价的准备。
但这会儿,己方明明在战略和战术上占据了绝对上风,而敌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片刻之前他还志得意满,料定局势尽在掌握,转眼就遭此算计,将士将有惨痛的死伤!
这两年来定海军的规模扩充很多,但李霆的瀛海军节度使司,是拱卫中都,连接霸府与山东本据的关键,所以下属老卒甚多。其中不少人和郭宁说得上话,是能觍着脸叫一声郭六郎的。
此番定海军展开行动之前,许多调度都属机密,但有些老卒从蛛丝马迹中感觉到了紧张气氛。所以就在郭宁即将动兵之际,几名驻在清州窝子口军寨的将士竟然专门到天津府,私下求见了郭宁,献上自家新的田土的夏粮产出,祈愿大军所行顺遂。
这些老卒,此刻都在城中,遭受火焚之苦!
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人,是定海军铁杆的支持者!自古以来,瓦罐难离井上破,他们既然从军,就少不了马革裹尸而还。但他们竟没能与敌搏杀立功,赚来封妻荫子,反是遭到宋人和女真人联手陷害,以至于葬身火场?
更令人怒火冲头的是,此番说不定还要赔上李霆……
李霆和郭宁相逢于落难之时,两人在河北塘泺时手上各据实力,其实交情非常深,早年从北疆撤退时,彼此互助的次数非常多。而且李霆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又有精细的地方,很能理解郭宁的心意,所以实在是郭宁不可或缺的臂助!
郭宁手脚冰冷,心中却有一股邪火猛然上涌,喉头一咸,几乎要当场吐血。
好在他确实意志坚定,又想到总帅为全军之胆,这才没有晕厥落马。饶是如此,他也用力按住了鞍桥才能保持身形平衡,牙齿格格咬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更麻烦的是,如果宋人其实与女真人通谋,他们会不会有后手?别的不谈,只说开封周边的战局,会不会赵方所部只是开始,后继会有宋军一股股赶到,依托着开封城与定海军为敌?
按照郭宁对宋国的了解,宋军虽然兵员数量极多,真正敢战善战的却少,按说没有这种力量;临安城里那些官儿满脑子都想着赚钱,也不似有这样的魄力;此前女真人南下,与他们的战斗也不像是假的,可是……
城里一把大火都烧起来了!焉知宋人会不会发了失心疯?
郭宁连声冷笑,转而遥遥注视前方的金军。
开封城里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这股金军会停?会退?或者会士气大振,鼓勇猛攻?
看他们的动向,便可知道金人是否早有安排,由此也可推断宋金两家的勾结程度!
周边杀声不断,郭宁目不转睛。几名军将陆续听说开封城里的变化,各自从后头匆匆赶到,见郭宁这般神色,不敢打扰,耐心等候。
对面的金军最初知晓宋军和定海军一部急趋城池,曾出现明显的慌乱。但由于临蔡关战场和开封城相隔较远,普通士卒并没有亲眼看到敌军动向,所以倒没有出现丧失斗志,人马相拥践踏逃窜的局面。
而在开封起火之后,大批金军骑士纵马传令,各部金军也瞬间抖擞了精神,试图稳住战局,甚至有些地方传出了金军将士欢呼,好几处两军纠缠之所,定海军承受的压力骤然增加。
郭宁浓密的双眉紧皱,脸色越来越阴沉。
以他的眼光,轻易就能判定,这不是女真人的困兽犹斗。那几处金军将士很明显的,是在发起有序的反击。他们试图稍稍逼退定海军,然后在敌前转向,从乱战中脱身。
在此时犹能与己方会战的金军,无疑都对开封朝廷忠心耿耿。他们要脱身,不会是想逃亡,而是发现了己方有了新的生机,所以意图保住己方的有生力量,以待后日。而他们的欢呼出于什么缘故……
那还用得着想吗?
“告诉韩煊,这一仗打得太久了!我最多再给他半刻!”
“告诉张林,半刻之内,把铁火砲全都打出去!”
“告诉汪世显,调后队兵力上来,随时准备协助前队,或者接替前军扫清战场!”
郭宁沉声喝令,几名传令骑兵应声策骑而去。
“在传令中军各队,骑兵向我这里集结!”郭宁从马鞍旁提起了铁骨朵,狞笑道:“把刀剑武器都备齐了,甲胄束得牢些,准备随我去开封!”
另几名传令兵拨马就走。
耶律楚材忽然从后头赶到,探手牵住战马缰绳:“国公!”
郭宁盘马转身:“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