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帐篷里留了书信,倒也言辞恳切。”
“他怎么讲?”
“他说,两家联盟攻打开封,务要同心同德,没有一家厮杀,另一家作壁上观的道理。他身为史弥远的代表,要去见赵方,当面催促出兵,以断金军的退路。”
“哈哈,哈哈……嘴上高调,倒是宋人一贯的作派。那么,晋卿,你觉得宋军会听宣缯的么?”
“听临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史弥远一党,以宣缯、薛极为肺腑,以王愈为耳目,以盛章、李知孝为鹰犬,以冯榯为爪牙。可见宣缯在史弥远门下的身份非凡。我估计,他之所以急着去见赵方,就是要在某个特定的局势下,凭着自家的身份,甚至史弥远的授权,去命令赵方做些什么。”
“特定的局势?”
“大金国的开封政权即将覆灭,而我方的武力得以尽情发挥……敌人愈是死到临头,愈显得我方的力量强盛,宋人愈是认知我方的力量,则疑虑愈甚。所以这局势下,两万宋军将有大用,其行动目标不是单纯一个边疆将帅所能决定的,非得要宣缯这样的大员出面才行。”
“那么,你估计宋军的行动目标是什么?”
“厮杀到了这程度,女真人的力量几乎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正是凶悍之气最盛的时候,宋军多半不会参与临蔡关前的战斗。或许他们会期望双方再流一两个时辰的血,以同步削弱我们的力量。或许他们将有些虚张声势的调度,来应付我们?然后……”
郭宁揪了揪胡髭:“光是为了这些,何至于不告而别?哈哈,我敢打赌,他们会有些特别的动作。”
“国公的意思是,开封那里?”
“你说呢?”
“咱们先前议论,都觉得开封金军之所以敢在城下决战,必定有些特殊的凭依。说不定,开封朝廷的凭依很可能就是这支宋军!开封城里的人,和宋人有了什么私底下的勾兑,而且承诺了宋人一些特殊的好处,以至于他们愿意铤而走险,当着我们的面强取好处!”
听到这里,郭宁笑了起来,他用马鞭拍了拍自家的腿:“晋卿,你早都明白了嘛。开封城里那群人真要这么做,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耶律楚材微做迟疑:“国公这两年来,渐得仁德之名,定海军也是公认的仁义之师。有些事,就算非得要做,也莫要……”
“我会让李霆去。”
“这……”
“战场上,我亲自盯着,打一场血流成河的狠仗。李二郎则负责清扫开封,免得日后麻烦。至于宋人,看他们自家想死想活。晋卿,你别管这些。”
郭宁的语气很平稳,却给人扑面带来一股杀气。
他这阵子,确实开始讲究开国皇帝的名声,轻易不施辣手。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而地位越来越高带来的好处就是,他总能找到适合去做某件事的人才。
李霆的凶残好杀,在定海军中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仗着和郭宁的交情,行事从无顾忌。此番郭宁亲领大军在前鏖战,李霆所部却在北面无所事事,恐怕他早就急得跳脚,而一旦得到郭宁的命令,那杀性必会十倍百倍地发作了。
耶律楚材垂下眼,稍稍思忖,最终躬身道:“是。”
归根到底,郭宁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而且行事雷厉风行,果断异常。宣缯能够脱身,既然是郭宁纵容的结果,后继要做的事,他也一定下了决心。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里,有许多女真人的参与;在东北内地与之合作的,数量更多。
在东北内地,郭宁是以贸易为手段,商路为绳索,丰富的财务为诱饵,使一个个女真或其他胡族堕入罗网,从此受定海军的节制,但这种怀柔手段,很难用于中原、河北。
因为东北内地的女真人在大金治下无利可得,所以定海军以利诱之,无所不可。但中原、河北的许多女真人,本来是统治者,是得利最多之人。郭宁的所作所为,终究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而且根本不可能给出补偿。
所以郭宁放任他们逃走,然后又纵容他们集结起来,打一场最后的恶战。这一切,都是为了彻彻底底地芟除不稳定因素,芟除所有的、依然忠于大金的女真人。
在临蔡关的战场上,厮杀本身就是最好的办法。而针对开封城里剩下的那一批人,宋人的鬼祟动作,便会给郭宁制造最好的借口。
此时一骑飞来,跪地禀报:“国公,朱仙镇方向,宋军异动。”
第七百八十四章 芟除(中)
“怎么个异动法?”郭宁问道。
“半个时辰前,宋军忽然出动,去往开封了!”
郭宁略作沉吟,耶律楚材问道:“你估计,他们多久会到开封?军中可有攻城器械随行?”
“宋军大营位于朱仙镇北的青龙背到启封城一带,今早他们调动一万余人在大营北面五里驻足,距离开封只有三十里。此时宋军全体轻装,还把军中的骡马尽数抽调出来,也未见携带攻城器械,所以行军速度极快。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宋军就能抵达开封城下!”
“你确定?”
“我方哨骑十余,抵近仔细探查过,确实无疑。”
“……好,你们辛苦了,再探再报。”
哨骑退去,郭宁扬了扬眉,轻笑了两声:“宋人下决心倒是很快!”
“史弥远是宋国的权臣,少不了翻云覆雨的手段。宣缯在天津府和山东,都下了工夫探看我方的内情。他手底下的傔从,有两个人领着枢密院机速房的职司,另外,有实力的大海商多半出自南朝,他们给宣缯的信息不少,也有助于赵方下定决心吧。”
“而这个决心,又多半代表着要和我们剑拔弩张的风险。”
“正是如此,既然有和我军对峙甚至厮杀的可能,淮南东西两路的兵马断不能用,皆因那两地的兵马多与贾涉父子……咳咳,贾涉和李云往来,宋国朝廷信不过他们,能用的只有荆湖之兵,所以才有了赵方所部长途行军至此。”
“但他们又并不敢当真与我们放对。他们的手段,无非是与开封城里的某方势力紧急勾兑,藉着我军与敌鏖战,先入开封;然后,凭着手里的开封城和开封朝廷,倒回来影响这一场的战局乃至周边局势,至不济,也能作为和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本。”
说到这里,郭宁侧身过来,冲着耶律楚材悠然道:“先前晋卿与我说起,当年宋金海上定盟,联手攻打辽国燕京的时候,宋人一方面不断改变条件,妄图欺瞒大金,另一方面自家又逡巡不敢苦战,以至于燕京落到了大金手里,后来生出了绝大的风波。”
“后来宋金两国开战,未尝不源于联军灭辽时种下的祸端。或许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们聪明了许多。”
“没错,此番联军行动,宋人自始至终,嘴上不急着向咱们讨要好处,却在这时候骤然动作……那位史相公明明是被咱们胁迫着不得不配合,偏偏远隔千里之外,犹能在战场上强挣出一点机会,以求反客为主。这份心机真是不俗,南朝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呢。”
“是。”
“开封曾是宋国的国都,宋军一旦进入开封,开封城里的局势必定复杂异常。宋人名义上是大金的友邦,两万宋军为协助大金剿灭叛贼而来,我们又轻易不能动刀兵。时间一旦拖延,变数愈来愈多,牵扯的各方各面也越来越多,以至于难以梳理……所以,非得立即调兵过去,与宋军争夺开封,立即清理开封。这两件事情由李二郎去做,很妥当,对么?”
耶律楚材抿起嘴巴,一时无语。
郭宁嘴角含笑,再度发问:“有些事情难免会遭外界非议,不是谁都敢做的。李二郎不做,就得我亲自出面。你觉得,我现在带着铁骑两千长驱开封,合适么?”
郭宁大举杀人的决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也不会动摇。耶律楚材叹了口气,知道再多说就真不合适了。
他向郭宁拱手施礼:“拖延下去,确实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利落;李霆去做,确实也比国公亲自去做来得国公明断。”
“哈哈,好。”
郭宁唤来倪一,又从腰间抽出金刀,沉声道:“李霆的兵马从封丘出发,此刻距离开封不会很远,你拿着我的金刀,火急驰去,将之交给李二郎…………他明白我的意思!”
倪一策马离去,耶律楚材灵机一动,连忙道:“国公,宋军异动,十有八九是和开封朝廷中人勾结,但这必定是绝密,普通金军将士不得而知。请国公立即分遣人手四处高喊,就说宋军和我军联手攻打开封去了,金军退路已断,此战必败!”
“咱们越早击败眼前之敌,留给宋人的时间就越短。另外,胜负分明之下,能看清楚局势、主动投靠我们的女真人则会多些!这是好主意!”
郭宁哈哈大笑,知道耶律楚材始终心软,倒也不为己甚。
他立即派人依计行事。
一名传令兵刚走,他又唤来一人:“告诉张林,咱们稳得住车营周边,让他把砲车架起来,继续发射!不用留手!”
须臾间,山呼海啸般的吼叫声猛然发起,从数十人到数百人,再到上千人同时高喊:“宋军在南,官军在北,两路攻打开封了!金狗们没了退路,要败了败了!”
巨大的吼声如闷雷一般,滚滚传播四方。
身在激烈战场中的完颜陈和尚已经抛弃了战马,正在步行厮杀。
有人挥动战斧从他胸前的甲胄掠过,斧刃和札甲的铁叶碰出火光,发出叫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这种声音其实并不响,但听多了很影响听力。所以他发现到处都有呼喊声的时候,奋力格开前方的定海军甲士,然后侧耳听了下,什么也没有听清。
倒是一个军官从后头上来,扳着他的肩膀叫道:“贼军在喊,宋军和贼军两路攻打开封了!咱们没有退路了!”
“开封城里还有上万兵将,他们自家守城,关我们屁事!”
完颜陈和尚不耐烦地骂了句,猛然掷出手中的短矛,刺中了那个挥舞利斧的定海军甲士。那甲士身形一顿,丢下利斧,试图拔除胸口的短矛,拔了两下,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转,然后跪倒在地。
这时候忽然又有两支骑兵队伍彼此冲撞砍杀着经过。
有一匹战马被眼前利刃所惊,忽然摔倒,把骑士也带到在地。落地的人连连翻滚,发出骨头断裂特有的咔嚓声响,可战马居然没事,挣扎着又起来了。
完颜陈和尚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翻身上马。他稍稍观望了一下,找了个敌人略稀疏的方向,大声喝道:“跟我来!”
战斗持续到现在,整个战场已经乱了套。完颜陈和尚起初是想突破敌军阻碍,去摧毁那些砲车,但厮杀至今,他好像离砲车越来越远,身边除了乱糟糟杀来杀去的同伴,还有一队队往来的定海军将士们,仿佛冲不烂的高墙。
他在定海军的阵列缝隙间又冲杀了几次。最后一次冲杀时,大约看错了方向,莫名其妙地退回到了沙场边缘,居然得空休息了一会儿。
这时候,他的胳膊、大腿等处多半受了新伤,鲜血淋漓,好在都没有伤到要害,对发力动作的影响也不算太大。
他的甲胄破损得非常厉害,胸前的两道束甲皮绦被砍断以后,厚重的甲片掉了大半,他不得不一直提着盾牌遮挡,但盾牌被弓箭射得密密麻麻,又被重武器砍过多次,也明显松动了。
见他不急着冲杀,好些零散的金军将士向他聚拢,有人带着敬佩的眼神眺望,也有人上来为他包扎伤势。
就在包扎的同时,定海军队列中央,再度响起了砲车发射时那种呜呜的声音,几枚铁火砲在空中划着弧线,掉落到某处,然后火光和巨响爆发。
双方绞杀的时候,不再有先前那种密集的队列,而且定海军砲车的准头也显然很问题。但还是有十几名金军不可避免地被铁火砲的威力波及,最惨的几个人瞬间面目全非,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可怕伤口,随即浴血抽搐着倒地。
周边的金军将士,无论多么勇敢,身手多么出色,都下意识地猛然散开。
仗打到这程度,死人多少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够维持住军队的士气和军队的有序指挥。
粗略看来,定海军的阵列从头至尾全无动摇,调动也清晰明白,反倒是己方……靠着勇猛大将亲自上阵搏杀,给所有人带来的勇气迟早会消褪,而完颜从坦那边,还能指挥的兵力大概不到出发时的半数了。
隔着烟尘,完颜陈和尚隐约能看到,完颜从坦的将旗后头,正有数以千计的金军将士正不顾一切地往开封方向狂奔。
或许他们以为,开封城里会安全些?又或者,赶在宋军抵达之前进城,朝廷会有赏赐的吗?
这种想法当然是发昏,完颜陈和尚知道,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就会这样;那些将士们坚持不下去了,所以下意识地往带来安全感的地方奔走罢了。
对他们的表现,完颜陈和尚并不愤怒。
大金国沦落到这程度,不是这些将士们的错,他们都是此前南下与宋国作战的精锐,已经尽力厮杀过了,这会儿还要他们怎样?
现在定海军再度使用砲车轰击,进一步加速了本方的士气崩溃,逃跑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但完颜从坦所在的本阵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在响,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歇。
完颜陈和尚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让所有人在这里拼死,就是完颜从坦的目的,也是开封城里某些人的意思。
此时此刻,战争的关键已经不在临蔡关,而在开封。
宋军一动,开封城必有呼应,而开封一旦呼应,城北定海军李霆所部也迟早会跟进。围绕着开封城和这两支军队之间,一定会发生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完颜陈和尚和他所有的同伴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持续地黏住定海军的主力,等待某件事情发生。
那会是什么事?
换做在中都的时候,完颜陈和尚多半会怀疑,那些高官贵胄们打算逼着将士们送死,然后自家好安然投降。但他深知,开封朝廷里,是真有一批能臣的,他们也真是在竭尽所能地维持大金国的存续。
在完颜陈和尚有所猜测的同时,田琢和侯挚两人身在高大的宝镇阁里,看到了开封城南不断接近的宋军上万人,也看到了从城北疾驰而来的定海军李霆所部。李霆所部的数量比宋军少些,但粗略估计,怎也有七八千,其中步骑各半,几乎全都着甲。
“可惜了!”
侯挚一巴掌拍在城砖上,细小的砖块飞溅,他的手掌被划破许多处,鲜血直流,犹自不觉,脸色黑得如锅底一般。
田琢则神色凛然,叹了口气。
“终究算不了那么准。”他说:“谁能想到,完颜从坦等人鼓勇死拼,竟然真的缠住了定海军的主力,以至于郭宁自家顾不上开封了?”
“未必是完颜从坦的功劳!也未必说郭宁就抽调不出本部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