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女真人的本队又有号令,随着传令的骑兵四处奔走,数以千万计的异族战士都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声响。
赵范面色苍白,不禁道:“声势如此,女真人血气犹存!”
岂止血气犹存,简直是血气滔天喷薄。
隔着数里,赵方视线范围内巨大的一片几乎都被女真人占满了,他们呐喊着,骑兵狂奔如电,旌旗挥舞如风暴,枪刺如异兽震颤浑身鳞角。在呐喊声的催促下,他们层层推前,不断与敌军纠缠到一处,那种巨大的声势,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但赵方畏惧的不是这个。
大宋立国以文教立国,素来视周边各国族都是野蛮人。野蛮人的那一套,终究有其上限,而且他们一方面愈是野蛮,愈是凶悍;但另一方面,他们愈是野蛮,愈容易受汉家衣冠礼乐的印象,他们终究会变得软弱,变得与宋人一般无二。
一旦变得软弱,就再也无法逆转。
大金在过去数十年里,并未真正威胁到大宋的存亡,反而自家被北面草原上的黑鞑打得狼狈不堪,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在开封搞出的所谓十三都尉之兵,在赵方眼里和宋军的区别实在不大。那些都尉们,骨子里和大宋这边世代从军的边地土豪,比如孟宗政、扈再兴等人是一样的。
所以赵方也就能断言,女真人此刻的凶猛固然,维持不了多久。
这种吓到人的凶猛,与其说源于血性,不如说源于绝望,不过是亡国之前有能之士最后挣扎,激发最后的一点血脉里残余的东西。
定海军却不一样。
他们应对金军的状态很是沉稳,这不是迟钝,而是整支军队上上下下,所有人带着战胜攻取的底气。这支军队不是异族军队以野蛮为上的风格,更不是大宋军队长期颓废松散,只靠着偶尔几个名臣大将强行提气的作派。
过去数日里,赵方越接近开封,接触定海军将士的次数越多。他见到过定海军的探马,也见到过分兵去攻占某处寨子的小队。那些将士们骨子里昂扬的劲头,压根瞒不过他的眼睛。
待到今日见得会战,赵方更加确信,这支军队的成员果然一如传闻,是真正以军队为职业,并且得到了十足的待遇,有十足的底气把这份职业做到最好。他们又有射程数百步的火药武器,又有升在高空,探察局势的热气球。这一桩桩,全都是沙场利器。
这支军队,是有恒产,有恒心的军队,他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切身利益上,认同所在的团队,于是本质就比金军或宋军都要高一层!
这支军队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金军的势头只要稍稍减弱,哪怕只减弱一丁点,两军勉强维持的均衡势头就会崩断,定海军的反扑,必定会凶猛到超乎想象。
早前开封方面私下传来的信息、还有临安那边陆续透出的风声,赵方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亲眼目睹的定海军厮杀的状态,他知道,那些都是对的了。
那周国公郭宁在山东和北方大肆清洗衣冠贵胄和士大夫,掠夺了他们的财富和土地,将之尽数分发给士卒,把士卒转化成了军事贵族。这还不够,他还把数以百万的百姓,都贬作了荫户,让他们给武人去做牛做马!
一个以汉儿武人聚合起的政权已经够可怕了,这些汉儿武人还夯实了他们的基础,得到数万、数十万凶横猛兽的忠心拥戴,又凭借武力去奴役天下黎民……对了,这个政权的经济来源,还是靠着与走私商人沆瀣一气!
那怎么得了?那不就是唐末五代时那些噬人的恶魔复生么?
这样一个政权崛起,将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将置赵宋于何地?
史相究竟发什么疯,才选择与这样可怕的敌人合作?
就算他有什么苦衷……朝堂上的一时胜负何足道哉,就算吃亏,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可眼下两方局势,这实实在在就是与虎谋皮啊!
听说史相门下几位心腹官员们,还乐呵呵地和定海军联手做海贸生意,这样下去,国家祸患,不知伊于胡底!
我赵方,还有麾下两万将士千辛万苦杀到朱仙镇,难道就要在史书上留下屈辱之名?
这时候,远处的孟珙嘬唇作哨,向本队示意。
赵范喜道:“父亲,是定海军那边联络的使者来了!却不知,今日里来的是谁?”
自从两万宋军深入南京路,和定海军的协调就一直没有停过。定海军每日里,都会派人到宋军营中拜望,通报近期的军事动向。早几日来的是个都将,前日、昨日,来的是个钤辖。
赵方身边的亲信不晓得赵方的心中忧虑,还挺满意这种联军出动而厮杀都交给盟友的状态,所以心情普遍不错。昨晚有几人私下开玩笑说,今日战事关键,为了表示重视,怎也得派个节度使出面。
远处战场上,依旧杀声震天,烟尘迷茫。烟尘下,数人策马匆匆赶到。为首一人骑术不怎么样,在马上摇摇晃晃,以至于胡须飘拂。再定神看看,此君年纪不轻,而且穿着大宋的文官服色。
待到数骑接近,赵方认出了他。
“宣缯?这不是宣缯么?他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
第七百八十三章 芟除(上)
赵方对史弥远幕中的其他亲信虽看不上,却挺尊重宣缯。他嚷了两声,自家先下了马,急步向前迎接,又连连摆手,示意身边的骑士莫要拦截。
赵方的年纪和宣缯差不多,但出仕很早。他在池州青阳县做知县的时候,顶头上司便是知州史弥远,而史弥远身旁的白身幕友,大都是庆元府的同乡,其中就有宣缯。
所以,两人是老相识。
当时赵方因为州中催租刑罚之事,和史弥远不太愉快,还是宣缯出面斡旋,在两边都说了很多的好话,这才没有闹得难堪。
后来赵方辗转于各种地方职务,足足用了二十五年才做到秘阁修撰、知江陵,主管湖北安抚司事兼权荆湖置司。而宣缯在史弥远回朝以后,先以太学博士召试,为秘书省校书郎,然后接连迁转了几个中枢要职,现在无论是手中的权力,还是未来的前途,都要凌驾于赵方之上了。
此时宣缯一气催马,直冲到了赵方身前,才跳下马来。
这姿态有点失礼,但宣缯顾不得理会身边骑士们的悻悻神态,直接就问道:“彦直,你可得到了史相的密令?”
“史相自有各种吩咐,不知你知道的,是哪一条。”
宣缯哈哈一笑:“十年没见彦直了,依然是这么一副石头脾气。来,你看这个。”
他从腰带内侧抽出一张细长的纸条,递给赵方:“这是史相公的手书!你且看一看……照办就是了!”
赵方拿了纸条看过,那确实是史相公的字,而且又是宣缯出具,毫无疑问代表了朝廷中枢的意思。但赵方看了半晌,迟迟没有言语。
在他身后的长子赵方眼看老父亲脖颈和额角青筋暴绽,连忙上来扶住。
“竟能如此?”赵方终于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道。
“彦直,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惊讶,不过……真就如此。”
宣缯哈哈一笑:“其实,彦直你一直就在等着这个消息,否则,也不会特意亲来接应了,对么?”
“我确实得了密令,要来接应足下脱身,可是……”赵方拿着纸条的手连连发抖:“可是没想过你随身还带着这样的命令啊?这不荒唐么?这,这……这又何以为凭?那些女真人的动向,哪里是史相公一纸,就能定下的?”
“这有什么凭不凭的?咱们出兵一看便知。”宣缯上前半步,挽着赵方的手臂:“只看彦直你,愿不愿辛苦一趟,敢不敢试一试。”
赵方犹自愕然,张了张嘴,忍不住骂道:“这岂是我一人敢不敢的?若有差池,这关乎两万将士的命啊!”
宣缯再上前半步,他挽着赵方臂膀的手掌用足了力气,就如铁钳也似:“噤声!”
赵方猛然闭嘴。
宣缯压低了嗓音:“这岂止关乎两万将士的命?也关乎史相公的前程……就算你不在乎,那还关乎大宋的前程!若是办成了,你想想,大宋能得多大的好处!说不定,咱们能……”
“住口!”这下轮到赵方喊了一声。
两个老人彼此瞪着眼,呼呼喘气,又过半晌,谁也没继续言语。
反倒是前头的喊杀声骤然剧烈,孟珙拨马回来,大声道:“制置相公,咱们退开一下罢!离战场太近了!”
确实离得太近,这会儿已经有流矢飕飕飞过不远处了。
此时,定海军和金军的战斗越来越激烈。
许多将士们们下意识地抬头,就会看见阳光被箭矢遮蔽住,无数的箭矢如蝗虫一样,从人们的头顶飞越过去,箭矢坠落之处,瞬间有数十上百人中箭,虽有甲士举盾掩护,还是有人发出惨叫,倒地不起。到下个瞬间,另一群蝗虫换了个方向,从人们的头顶再度飞跃,如是不断往复。
而在军阵稍远处,从两个方向试图冲破车阵的女真人就如巨人挥出的手臂,只在定海军将士的面前弄影。上万人发出的咆哮犹如海浪怒吼,他们的队列也如同海浪,一次次地拍打在定海军的防御阵型上。
一个个从低到高的女真人将校不停地督促将士向前,有些披着精良甲胄的女真人军官身手敏捷,最先迎敌。双方将士鼓足一口气,冲击到一起,彼此推搡,在极近的距离互相砍杀戳刺。待到这口气退去,人也退开些,仿佛潮水结束了拍打那样。
每次拍打之后,两个军阵交汇处都会肉眼可见地折腾起大量的血雾,从无数伤口中挥洒出的细小血珠飞到空中。
血雾和烟尘集合在一处,被风稍稍吹起,然后慢慢地坠落下来,血在阳光下变得干燥,所以落下的尘土都是黑色的,与普通尘土的黄褐色或者灰白不一样,倒像是哪里着火之后,空中烧焦的灰尘。
郭宁立马于中军,看到这种黑色的灰尘落在自己的戎袍上,便伸手拂开。
与外行人想象的不同,在数万人往复奔走的战场上临阵指挥,并不比万人规模的指挥更复杂。郭宁只需要紧密关注局势变化,藉着热气球上高高俯瞰的双眼,及时做出兵力调度。至于战场上的直接指挥,他信任久经锤炼的部下们。
所以,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吉祥物,保持镇定自若的仪表风度,展现出主帅的风采就够了。
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不断流血和死去,看到更多部下因为自己承诺的美好未来而前仆后继,其实并不能完全做到无动于衷,但在这时候开,只需要稳定地指挥,坚持到胜利。
女真人不过撑着最后一口气,接下去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将是定海军发力的时候,一旦发力,就能赢,而且是彻底的、一劳永逸的赢。
郭宁四周的亲卫们很多人握着拳,低声呼喝,为前方的将士鼓劲。有人没发出什么大响,嗓子却喊哑了,还激动得眼泪直流。
亲卫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知道战场上瞬息间就是无数人命,死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所激动的是,此前的无数战斗都是为了大金国在打,但今天这一场,打完以后就不再有大金了,中都城里的皇帝什么也不是,所有人将会迎接一个新的王朝,新的未来。
较之于将士们的亢奋,更后方的幕僚们脸色有些严肃。
此前众人随军到此,心态都很轻松。毕竟开封朝廷中了计,不可能再聚集起一战之力,己方突破边境守军之后,被南朝纠缠着的敌人多半会崩溃,再之后就是清剿逃敌的事了。
就算敌军折返,也绝非己方雷霆一击的对手,有周国公亲自领兵在此,必能将其迅速消灭,趁胜迫降或者拿下开封。
有些幕僚已经在赶着编定兵入潼关,避免被党项人占便宜的计划。
只是,让大家惊讶的是,女真人以紧急折返的残破之师,居然还真就在临蔡关前打了一场恶战,并不如众人想象的那样一触即溃。
有人感慨:“这帮女真人早有这股狠劲,何至于被蒙古人横扫了半壁江山?”
也有人忍不住摇头:“这样的军队,在淮南、荆湖等地和宋人对战,听说没占着大便宜,还折损逃散了许多?这么说来,宋人该有多厉害?”
也有人解释:“那不一样,他们此前打的,可是宋人边境上堆叠出的数倍兵力,而且敢于追击到境内的宋军,也就只有朱仙镇那边的两万人,其余各部,早都丧胆了!”
就在这时候,耶律楚材匆匆赶到。
郭宁稍稍拨马回头:“晋卿,不是让你先去归德府么?兵凶战危之地,你来做甚?”
耶律楚材额头带汗,一边喘着,一边道:“启禀国公,我没走到半途,不得不折返。皆因杞县本营那边,出了桩怪事。”
“什么事?”
“宣缯跑了。”
“跑了?你是说,不告而别?”
“是。他自行带了扈从十二人,留了十个人打掩护,两个人跟随他,偷偷溜走了。我给他安排了五个阿里喜,照应日常生活,顺便也做监视……他也瞒过了那些阿里喜们,甚至……”
“怎么了?”
“咳咳,我方才查问了一下,自宣缯随军行动,日常和军中幕僚、将校们往来不少。所以,他可能还偷了一块金牌,另外,也问到了今日咱们行军的口令,沿途竟无阻碍。”
“哈哈……”
耶律楚材犹豫了下,又道:“国公,宣缯或许是以重金收买,或许是有别的特殊手段。不过,金牌和口令何等重要,咱们的人竟然……”
“是老徐安排的。”
“什么?”
郭宁徐徐道:“宣缯得到的金牌和口令,都是录事司的人手特意安排下的。我事先知道。”
耶律楚材愕然望着郭宁,半晌以后,深深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郭宁随口又问:“他挑这当口不告而别,总也得给我们一点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