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军聚集的同时,完颜斜烈率部从八叠滩渡河,遂夺颍口,又下安丰、霍丘等地。宋军大部震骇而溃,而各地山水寨的守军急于回兵救援父老,连续遭到金军截击溃散。
金军随即南下,兵锋直插淮西腹心,直取六安,沿途攻破多座城寨。
近年来,宋国在两淮地区的防御,大体秉承名臣叶适在江淮制置使任上的安排,依托众多的山寨、水寨、坞堡和屯田展开。淮东多水,遂有水寨四十余处,淮西多山,遂有山寨九十四所。
方才金军攻破的这处,便是位于芍陂以南、扼守渒水中游的关键一处。有趣的是,这处山寨同时也是宋人向北方走私铜钱、茶叶、药物的重要中转之处,堪为山贼渊薮,所以才富庶到能够环山兴修两道木栅,还设置了许多防御设施。
完颜斜烈本以为,这些人既然愿意和大金做生意,想必能识时务,乖乖地响应大军所需,献上粮秣物资。结果竟没如愿,生生地花了半天工夫,打了一场恶仗。
战后清点,固然杀伤数百,掠取了足够兵马五天食用的粮秣,但己方将士的折损也不在少数。大军又不能等待他们慢慢休养,不得不额外调派人手,送他们渡淮北还。
宋人这种决绝的姿态,让完颜陈和尚生出十分的戒备。所以他对随军俘虏的管控格外苛严,也摆出了特别凶悍的劲头随时镇压异动。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在戒备以外,他还有一点点的害怕。
淮南的景象,与北方的高远寥阔自然大不相同。但有一点,那就是作为屡经兵灾的地界淮南与漠南或者河北,是同样的人烟萧条。完颜陈和尚南下数日,所见大都荒凉,到处是灌木、竹林,荒草横生的野地,废弃的沟渠,残颓的城镇。仿佛自然取代了人,田园也重新化为荒莽。
大军走在官道上,路边的杂草都绵延成片,有些地方几乎把道路都盖住,只剩下旧车辙的痕迹。偶尔有些地方,泥土被雨水冲刷,便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据完颜斜烈的说法,这般荒废,应该是泰和年间宋金两国交战的成果。当时大金国内的财政紧张,粮草完全供应不上。九路大军攻入宋国境内以后,唯以劫掠度日,所到之处隔了十年犹自不能恢复。当然时间再往前推移,大金的兵马多次南下,劫掠屠杀乃是常态。
这情形,与大金国遭蒙古人扫过的半壁江山,倒是很相似。而那些宋人俘虏看着完颜陈和尚的眼神里,那种隐藏不去的仇恨,也像是草原上被当作奴隶驱使的金人看蒙古人一般。
完颜陈和尚就曾是这样满怀怒火的俘虏。随即他与兄长两人护着母亲一路奔逃南下,沿途撞上蒙古就杀,连寻常的牧民也不放过。
现在他却成了被人仇恨的对象,这让他浑身不舒服。于是他告诉身边一名披头散发的乃蛮人骑士:“这些宋人留不得,抵达六安之前,得找个机会,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乃蛮人也是草原上逃归的奴隶,只因舌头被蒙古人砍去了半截,不能说话。但听得懂完颜陈和尚的意思,于是咧嘴露出黄蜡色的牙齿,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第七百一十九章 取偿(中)
这个乃蛮人和他的同伴们装束不一,所持武器各种各样,不少人的甲胄是用零碎甲片拼凑出来的。因为嫌弃天热,他们大都光着膀子,把羊皮袄束在腰间。与身边穿着白色或土黄色戎服,沉默赶路的寻常汉军相比,他们要明显松散些,但又透着一股狰狞之气。
这一群人全都是近年来因为各种原因从草原逃亡中原的,或者是马贼,或者是得罪了草原上的某位那颜,有早年蒙古人从夏国掳掠的木波人战士,还有高原北面的“不里牙惕”也就是林中人。
大金国和蒙古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草原上战败的部落一向都习惯了南下投奔大金,然后被编组为所谓“糺军”。糺军在中都的历次变乱中损失巨大,但直到大金两分,军队里仍有遗存。
开封方面整顿军制之后,这些糺军被拆分到十三都尉所部,同时汇入了西北边境历年投靠的胡族。完颜陈和尚就在兄长麾下负责统领这些凶悍野人。
这些人各有部族背景,大都是自带武器和马匹随军。开封府的十三都尉编制里,如今也只有这些人才能组织起大规模的骑兵。
这会儿已经是初夏,他们的马匹吃了一春的草,冬天掉的膘补上了许多。但每个人牵着的战马仍然略显瘦弱,而且明显混着一些老马或者牙口不足的小马。
马是很娇贵的动物,老迈或者未长成的马匹载人奔走的时间一场,很容易累死。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牵着战马,除非完颜陈和尚特意下令赶路或者迎敌,否则他们从不上马。很多人特意选了最轻便的马鞍,连行李都不舍得放在战马背上,而专门拘了俘虏走在身边,让俘虏来负重。这也是完颜斜烈所部沿途挟裹壮丁的原因之一。
完颜陈和尚走在这些胡族的队列里,也同样下马步行,时不时到路边揪一把嫩草,小心抖去尘土,喂给自家的战马吃。
他早年在丰州从军的时候,军中战马的数量很多。许多镇防甲士的家里养着好几匹马,每到朝廷拖欠军饷军粮,就转卖一匹,然后托人情从群牧所的下辖的牧场偷出一匹两匹弥补不足。
牧场有时候也会向士卒们购买马匹,多半是在朝廷派人点验的时候拿来充数,所以老马跛马都行。
但后来漠南山后易手,马匹的来源就没了。开封府现在的马匹,主要是从羌人部落采买,价格甚是高昂。
去年采买的两万多匹战马分配到各都尉所部以后,因为战马未经驯顺,也来不及集中饲养、熟悉水土的缘故,一年下来就病死三千多匹。皇帝为此勃然大怒,专设了典牧司,由宗室完颜合周亲总其事,负责查验各部对马匹的管理。
完颜合周本人倒不积极,只盯着胥吏发布指示便罢。
这位宗室贵族曾做到过元帅左监军,知道基层将校不易。各部将校们手头马匹少了要叫唤,多了又养不起,有些事情查问得太清楚了,反而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唯独完颜斜烈因为自家身为先帝亲信而未能保护,自家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治军苛严,管理及其严格。他们这支军队所属的战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超出其余各都尉所部。
不过,军队不可能光靠着军法来维系。完颜斜烈治军固然严苛,赏赐也不含糊……那些赏赐不是朝廷给的,而是他去年抵达中都以后,皇帝所赐的钱财。总数本来也没有许多,两个月就花完了。
上个月他实在没法,问完颜陈和尚要钱周转。于是完颜陈和尚也把皇帝的赏赐拿了出来,统共五百两银、三百匹绢,还有一根玉吐鹘,一只金杯。
银帛投在一万多人的军队里头,连个水花都激不起,玉带和金杯也不是什么实际的好处,但军队的统帅和宣差都提控两个,已经都是穷光蛋了。
养兵练兵,自古以来都是极费钱的。军士们要过日子,要养家糊口,朝廷就得源源不断地给钱给赏赐;对军队的训练和战斗力要求越高,就得拿出越多的好处,以让将士们满意。
去年底,遂王在开封皇帝位,起初连续数次大赏全军,进而重整各部精兵猛将,实现了十三都尉汇聚的强大武力。但开封朝廷的大部分领地都比较贫瘠,中枢实际上是以区区一个开封府,顶多再加上半个河东来周济半壁江山。
中枢既立,体制骤然完备,要领俸禄的文武百官翻了几个跟头不止。朝廷为了拉拢地方官,又多许诺高官厚禄。于是不可避免的,钱粮上越来越紧张,听说上个月已经在派人搜索开封府的旧宫殿,剥了宫中饰物的金箔来拼凑日常开销。
朝廷眼看要没钱了,如果拿不出钱,而又想保持军队可用,就得允许将帅就地筹饷筹粮。但这样一来,势必形成藩镇,开封府的大员,尤其是汉人大员们对此又很忌讳。
年初时,朝廷还有项额外指望,便是宋人的岁币。
但宋人狡诈的很,他们对此反复规避,动不动拿着朝堂上物议搪塞,嘴里苦水倾泻,就是没有实际拿钱的动作。据探子报来,他们反倒是明里暗里和中都方面打得火热,纵容无数海商大作生意!
这情形,叫开封方面怎么想?难道就一直等宋人的施舍?
朝廷能等,穷到叮当响的将帅们能等么?十几万的大军能等么?
就算能等几个月或者更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中都那个周国公郭宁,眼下也是把老底子倾尽了,所以没法动兵征战。但他那头靠着海上生意,一直都是有进项的,而中都、河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只消踏实经营一年两载,说不定就能恢复旧观,然后把那打败过蒙古军的雄兵一支支压到战场。
到那时候,开封的西金朝廷拿什么去抵挡?
所以到了最后,便只剩下南下掳掠一法。
说来真是可笑,中都那边的郭宁明明是贼,如今却摆开了治国的模样;开封这边的大金明明是正统,却只能想着烧杀掳掠。
完颜陈和尚只能安慰自己说,当年女真人的祖先从混同江畔起兵,就是以战养战,靠着咀嚼大辽身体上的血肉,滚雪球般地膨胀起来。如今的大金,当然已经衰弱了,甚至军队的主力都已经不是女真人。但能保持着抢掠风气,说明血性还在,不能说是坏事。
再看说,宋国比大辽如何?
宋人孱弱是公认的!我大金就是冲你撒个野怎地!
走在完颜陈和尚身边的那个乃蛮人忽然呜呜地叫了起来。
完颜陈和尚从沉思中惊动,听到了前方的号角声,那是前部哨队和敌人撞上了。听角声长短的意思,好像敌人的数量还不少,不是敌方上的乡兵或者弩手,而是撞上了哪一路正规军。
第七百二十章 取偿(下)
号角声越来越急,代表着敌军的距离从十里逼近到五里。
金军此番南下,重在劫掠物资,所以不攻坚城,不打硬仗,各部沿着大路行动,时不时分出小股兵力,席卷宋人转运物资钱粮的各种仓库和小寨。饶是如此,驻在寿春、庐州等地的宋军也不敢出外阻击。
完颜陈和尚估摸着,敢于在敌前如此急速行动的,必定是精锐了。
此前曾听说,因为南朝行在的政治风波,建康都统制许俊最近引兵到了无为军。建康府驻扎御前诸军,是南朝御前诸军的主力,许俊其人,则是在北地也有名声的南朝悍将。泰和年间,国朝九路伐宋,东路纥石烈胡沙虎以七万大军围攻楚州,便是这许俊率精兵夜袭淮阴,烧了大军粮草,迫得这一路兵马败退。
说不定这次来的就是许俊所部……正好试试南朝精兵的成色!
号角声中,骑兵们开始往身上披挂毡袍。完颜陈和尚跃跃欲试,但颁出的军令依旧沉稳:
“前队上马张为两翼,中后两队牵马掩护辎重,直入中军行阵。若宋人来袭,两翼骑兵驱逐,中后队不得停步,俘虏队妄动妄言者斩。”
前队骑兵立刻按照命令上马,呼喝喊叫着往两侧散开了。
这百余骑的行动目的,主要是为了防备宋人在水泽山坳间的伏兵,真要是宋国的大军来犯,并不能抵挡多久。完颜陈和尚把自己背上的行囊和包裹都丢给阿里喜,一面快步走动,一面开始准备战斗。
他有一匹好马,筋骨健壮,能负重疾驰,是皇帝所赐。这会儿他在马上留了两袋箭、两张弓、一柄圆盾和一根短矛,另外又在腰上左右各带了短刀,手中掂了根长矛。
他没有戴着女真人惯用的幔笠,而戴着一顶破旧的范阳笠,加上他的掩心甲和灰黑色的圆领袍子,看上去没有一点女真高官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汉儿。
在他做战斗准备的时候,排成长队的宋人俘虏正从身旁经过。因为看管附录的骑士厉声催促,俘虏们纷纷加快脚步。先前有人走着走着踉跄跌倒,和他套在同一根绳索的其他人却不敢止步,硬生生用脖颈发力,把那跌倒的人提起。
此时一队宋人走到完颜陈和尚身边,也是这般陡然止步。
完颜陈和尚只当又有人摔倒,并不理会,耳旁忽然听到乣人骑士的喝骂,转头才发现,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人两眼仿佛喷火,狠狠地瞪着自己。
这少年脸上有旗帜纹样的刺青,力气很大,硬生生站住脚跟以后,竟如铁桩打在地面,先后十几个俘虏拉动不得。
完颜陈和尚把长枪举到空中旋舞一圈,翻身上马。这几天里他攻寨屠村的事情做了不少,只觉无聊,想到将能和南朝的精兵猛将相遇,心情才骤然愉快。所以眼看这少年满脸凶狠,居然不恼。
他横枪止住了一名将要挥鞭的羌人,随口问道:“小子,你看我怎地?”
“你等北人,原也是大宋子民,为何反要来打大宋?”少年问道。
完颜陈和尚哈哈一笑:“我是女真人,不是北人,从没做过宋国的子民。”
少年怒道:“你这几日在军中读书习字,我都看到了!女真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若非大宋子民,焉能如此?你读了那么多书,竟不知道为人的道理吗!”
完颜陈和尚有年轻暴躁的一面,倒真不是莽夫。他天资高明,雅好文史,在中都担任禁卫的时候,就有秀才的称号。这阵子他的兄长完颜斜烈担任一方要职,颇能礼贤下士,引用人才。完颜陈和尚也跟着一位儒生学习经史,略通其义。甚至行军的时候也没忘了练字。
却不曾想,被这宋人少年看见了,竟生出胡思乱想来。
完颜陈和尚摇了摇头:“女真人并非野人,你们的宋国才是蛮夷。至于为人的道理,第一条就是忠君报国。”
此时中军方向又有号角声响,完颜陈和尚懒得多说,手腕发力一挥,长矛横打在少年的面庞。
粗重的矛杆抽得少年的面门鲜血飞溅,整个人都被打得转了半圈。少年扑倒在地,张嘴吐出一颗牙来,依旧抬头怒视。
完颜陈和尚已经纵马去得远了。
前方挑战的宋军如此大胆,果然是个幌子,当完颜斜烈所部列阵向南迎敌的时候,东面一道陂塘后头猛然杀声大振。
穿着红色戎服的宋军士卒从陂塘后方的大片林地里头一跃而起,向金人冲杀过来。同时又有大批的弓弩手站在更远处,用强弓硬弩向金军猛烈射击。正在陂塘上头络绎行军探察的糺军骑兵顿时死伤不少,鲜血沿着陂塘的斜坡流淌,像是瀑布一样。
金军早上攻打山寨,费了不少精神,队列里新抓的民伕和俘虏有太多。骤然遇敌,中军阵型顿时有些混乱。
但帅旗下的完颜斜烈并不惊慌,只向完颜陈和尚挥了挥手,一指宋军攻来的方向。
他刚举手,完颜陈和尚就已经带着骑兵们冲了过去。
黑色的骑兵和红色的步卒像是两股浪潮撞在了一起。
骑队如狂飙猛进,他们的长矛猛刺,长刀左右挥砍,几乎瞬间就把正面的宋军队列打乱。宋军只能以小队为单位,或者后撤,或者用盾牌格挡金军骑兵的冲击。某个训练有素的小队在往陂塘后头撤退的路上,还利用长枪和刀牌配合,连着杀死了好几名金军骑士。
这时候宋人开始吹号敲锣,放弃了猛冲的念头,意图结阵对抗,但宋军的将帅明显缺乏激烈战斗的经验,也没有不知道战场上临时变化队列的危险。
意图稳固阵脚的号令,反而使得前头的宋军士卒得不到支援,瞬间就垮了下来。零星几个勇猛战斗的将士被丢弃到了金军骑兵的围攻之下,转眼间就被杀死。
而后继结阵的将士见此情形无不惊恐,立即就开始退后,避让,逃跑。金军骑兵急速追击,双方绞在了一起,宋人的箭矢瞬间稀疏了很多。
一名宋军的将校连声呼喝指挥,但护卫们纷纷被刺杀。完颜陈和尚的副手,那个断了舌头的乃蛮人催马冲过去,一枪刺透了他的肋下,鲜血迸出,身旁的宋人士卒发出骇人的叫喊。
这宋军将校拼命拉住乃蛮人的长枪,想要给同伴制造机会,反杀敌人。然而四周的同伴都慌了神,竟没人反应过来利用这个机会。随即乃蛮人放开长枪,用腰刀往他的头颅砍去。
腰刀猛地砍破了兜鍪,嵌在宋人的额头骨骼上。那宋人吼了两声,试图把腰肋间的长枪拔出,可稍一用力,鲜血就从枪杆旁边喷涌出来,他叹了口气,倒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