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他们盯着史相不放的,一曰与大金开战洗雪国耻,二曰整顿朝廷财政,保证会子不贬值。
天可怜见,这两项根本就是互相抵触的,亏他们好意思提出来说!
要和大金开战,就要整军经武,就要预备天量的粮秣物资。为了筹措这些粮秣物资,朝廷要么加赋加税,要么就滥发会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反过来讲,要保证会子不贬值,就得减少朝廷的开销。朝廷开销用度去了哪里?要么就是养这些士大夫,要么就是养兵。减了士大夫的,那万万不成,但要减去养兵的……兵都养不起,怎么北伐?
这正反道理,聪明人都明白。可大宋朝野的聪明人太多了,正因为这两件事根本没法解决,偏就成天揪着这两个议题不放,非要史相公解决。
尤其是这两年里,因为大金衰弱两分,不知道多少无知蠢人成天喊着乘势发兵北伐,尤其是那个真德秀还长篇大论,写了狗屁不通的上中下三策。
简直可笑!
这才隔了多久,大金的铁浮图和拐子马有多么厉害,就全忘了?
西面那个金国,收拢了大金盛时布置在西北边境的精兵,在枢密院下设十三都尉,每一都尉以胜兵万人配之,在开封府日夜操练。史相曾经派人越境前去探看,探子回报说,那十三都尉之众强壮矫健,极为精练,步卒负担器甲粮食六七斗,一日夜行二百里。
这样的兵马,谁去抵敌?
东面那个金国更是凶恶。自那郭宁以下的定海军将帅,骨子里全都是造反的草寇,起家数载无日不战。女真人的军队他们打过,契丹人的军队他们打过;连一度横扫大金,屠杀军民百万,迫得大金献出公主求和的蒙古人,他们也打过。
如今他们虎踞中都,正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这样的兵马,谁能去碰一碰?
朝野汹汹,天天说要打,但执政的宰相知道,宣缯也知道,以大宋的力量,万万打不得。皆因朝廷不治,便疆场无恃。
一旦两国开战,数十万众厮杀就难免死伤,难免败挫;而以如今的朝堂局面,一旦军事上出现败挫,朝堂上的士大夫就会跳起来群起而攻,乃至动用政变手段,一口气把史相掀翻。
替代史相上台的新人,或许依靠皇权,或许紧跟士大夫,但他们在具体军政事务上能做的,无非是南渡以来用过无数次的政策,没有丝毫新意可言。
到头来,宋金两国的疆域未必有多大变化,顶多留下几首关于仓皇北顾、扬州烽火的诗篇。
在战争中死去的无数将士却等于白死了。他们的鲜血白白流淌,他们的家人日夜哭泣。朝廷毕竟体例尚存,为了抚恤他们,又得再发一期会子。
与大金是战是和,史相当然做了两手准备,所以才有李珏和应纯之在淮南的动作,才有史宽之出面,意图编练新军。
但稍有政治智慧和大局观的人都会懂得,最好的办法,便是维持和平。
而且需要大金和大宋的权臣携起手来,确保相当时间的和平。无论十年也好,五年也好,哪怕两三年也行。
或许有人会觉得可笑,觉得大国宰执的肺腑之人却只能看到两三年的未来,未免鼠目寸光。
宣缯早年未出仕时,也觉得史书上毫无远略的蠢物甚多。但他自家在史相门下奔走过,才明白为一大国掌舵何其不易,而大金的分崩离析又引发了多么复杂多变的未来。能够看一步,走一步,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了,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以此看来,像贾似道这样洒脱快活的年轻人,真是令人羡慕啊!这一趟我要是达成了目的,这年轻人也有大功,前途无量!
宣缯打起精神,和贾似道亲切闲聊了两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连忙压低嗓音,问道:“贤侄,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世伯你太客气了,有话只管问!”
“这上海行的生意,我蒙相爷允准,参了一股。眼下这艘船,其实是我的。”
“哦?”
“不过,咳咳……贤侄你当知道,我家中除了几十顷薄田,无甚产业。所以这艘船,我是找了庆元府那边的保舶牙人担保,连船带水手从一个大海商手里租来的。”
“这……”贾似道一拍大腿,连声道:“世伯你要租船,为什么不问我?前些日子我去庆元府,也多曾往来海上,你要海船,我可以帮忙筹措啊?不如这样,你别要这艘破船了,到庆元府,我给你找更好的!”
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替史相办事也就罢了,我自家好生积累的钱财可不放心交给你。万一你拿出临安城里的纨绔嘴脸,闹出了事,折了本钱,难道我也像贾济川一样,动不动两窍流血?
宣缯暗中腹诽,脸上微笑:“主顾舟契约都签下了,不好反悔。贤侄你只消帮我打听打听,这海商是否可靠。”
说着,宣缯从箱笼里找出了契约。
贾似道接过契约,翻过记录着纲首、事头等海员身份的几页,再翻过记录船只配备情形的几页,落到最后,才是宣缯和船东家的花押。
那船东家的花押,贾似道看得挺眼熟,那清清楚楚地就是明州章恺四个字。
“这章恺章子和,在庆元府是有名的人物,身上还有个通仕郎的官身……”宣缯解释了几句,看看贾似道的神色,问道:“这一位,你听说过么?他部下的水手,还有他的船,靠谱么?”
“靠谱。”贾似道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靠谱极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商行(下)
宣缯眯起眼睛,看看贾似道,再看看契约上的花押。
这章恺在最近这几年里,靠着往来北方港口赚了大钱,宣缯在庆元府的族人猜测,他应该是背后靠着定海军的某种关系。
贾似道见此花押,态度又稍稍突兀了一点,似乎不光是听说过名声那么简单。
说不定这章恺和贾似道二人,还有暗中的勾搭。
不过这也无妨。
去年初史相公迫于某些压力,示意各路市舶司阻断与北面的粮食贸易。那一趟以后,许多官员贵胄都有损失。于是他们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都在鼓励贸易,甚至以自家的权势为走私保驾护航。
眼下来看,说到和中都方面的关系,各种各样的论调此起彼伏。但说到和中度方面的贸易,好像谁也不愿多提。一直跳着脚要求朝廷严加管控,并鼓动沿江制置司水军参与打击走私的,反倒是某几位与茶马司相关的人物。
因为随着海上贸易越是繁荣,临安地界的马匹价格渐渐往两百贯上走;而朝廷往年拨给茶马司,用来从川、广两地发纲马至临安的耗费,却高达每匹马五百贯。这其中的差价,真乃无数官员胥吏衣食所系,不能轻易放弃的。
反倒是那些喜欢唱高调的士大夫们,因为眼看着族人或同侪从海上得益渐多,抵触便不强烈。终究没人非要和钱财过不去,偶尔有人逼问意见,这些文人总有舌灿莲花的本事,正说反说、这样那样,都有道理可讲。
所以这章恺若真能勾连北面,宣缯反倒放心。
至少,自家这些年来慢慢积攒的钱财,安全上肯定有保障了。如果上海行成立的簿册上没有吹牛,两万贯的本钱投入进去,一年至少也能赚个七八千贯呢!
只消此行没什么大的纰漏,未来数年都会很顺利的。北面的强敌尽可以经营武力,而大宋之民丰阜富,便是大宋的凭藉。
中都方面要维持财政,少不了和大宋的海上贸易,开封府方面要供养他们十三都尉的精兵,也少不了大宋的岁币赐予和榷场贸易。
随着这两家在财政上与大宋的联系紧密,其风气也将逐渐受到大宋的影响。宣缯前阵子特地查问过,行在各地书坊雕版印刷的书籍,一向都大量向北出售。其中不止包括释、老、儒家的经典,还有朱子、诚斋、放翁等先生的大作。这还是在朝廷厉行书禁的情况下,如果在这上头加以鼓励,用大宋的文风雅韵来浸染粗鄙之北人,说不定……
如今的东西两金朝廷,严格来说都是急就章的凑合结果。但要求政权的稳定,就不能光靠着盘马弯弓,总得拿出点政治理念。而那些执掌重兵的宿将元勋,迟早会转化为朱门高第,在此过程中,哪里少得了读书?
所以,己方以贸易扩张带动文化上的交流,如果行动够快够有效率,还会有点别的惊喜?
此时轻舟顺水,海船直放明州。宣缯年纪虽长,体格却不错,而且自家就是庆元府人,自幼近海,并不晕船。这一路上,他便反复盘算着,怎么在中都以文会友,宣扬文教,怎么向开封传播程朱之学。
所谓上国伐谋,下国交兵。
定海军那边的意图,是分享海上贸易的巨大收益,以巨利拉拢大宋朝堂群臣,从而保障他们的这条海上生命线。这是伐谋。
而大宋若能传播学问,分享大宋的文治理念,进而提前在新生的周国内部埋下伏线,拉拢有志于安享太平之人,也是伐谋。
何况此举同时还能宣扬华夏之道统,岂不美哉?
宣缯生出这个想法以后,越盘算越觉得不妨一试。此后数日,他在船舱里草拟了好几分写给文友的书信,又开始演练自家话术。为了做到纯熟,他还拉了贾似道一同参详。
贾似道嘴上应和,心里却有些同情。
郭元帅乃至定海军的将帅们,自然是有理念的。但他们的理念,是战争搏杀求胜的理念,是维持武人争竞之心的理念,与大宋奉为圭皋的那套,其实南辕北辙。不知道宣缯看见天津府里每日里杀气腾腾的国子监,该有多么绝望。
他对这老儿倒没什么恶意,于是沿途时不时地打岔,拿出些似真似假的传闻,讲述定海军崛起的经历,以此稍稍打消宣缯的妄想。船只将至庆元府,他又说说预备北上的船队规模之庞大,携带物资之丰富。
从澉浦到庆元府的鄞县,水路不过两百里,而且全程都在钱塘口和苏州洋之间,航道甚深,虽有涌潮,无碍船行。海船行程甚快,只用了两天半,越过钱塘口,再花了半天,跟随诸多船只顺甬江鱼贯上下,就抵达了鄞县东渡门以外,赫赫有名的三江亭。
三江亭位于鄞县的渔浦门和东渡门之间,整段河岸全都是连绵码头,唤作江厦港。
这座港口由东西向排列的多座码头组成,每一处码头都用长条形的巨石叠砌,长达十余章,外围还有碎石铺设的防波堤和灯塔,规模极其巨大。
贾似道和宣缯在船上便见每处码头都停满了船只,最小的一条也与两人乘坐的福船相仿,放眼眺望,桅杆如林,船帆如墙,更有不下数十艘的船头,挂了簇新的“上”字标识。
与码头相连的,直接便是规模巨大的仓库和庆元府市舶司。无数人挑着担子或者推着车,正在码头的道路上往来奔走。
待到负责联络物资发运和手续办理的部属登岸,两人踏着晃晃悠悠的木板下船。因为人潮过于密集,更只见周围一颗颗梳着发髻、包着布的脑袋汇成一片,犹如黑压压蚁群汇聚,人人挥汗如雨,忙忙碌碌。
宣缯正要赞叹几句,忽然咦了一声,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码头的尽处,平时只有几个吏员晃悠,今日却多了许多兵卒值守,带兵的军官又神情严肃异常。莫非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上海行的生意将要全面铺开了,这时候再怎么眼红,也得等到下一年再议合股吧?难道还有谁会跑到庆元府生事?
贾似道也微微觉得不对。
他拉着宣缯往道路旁边一退,随即有十余名兵卒簇拥着一个官员,拳打脚踢逼开人群。码头道路狭窄,此举顿时闹得鸡飞狗跳,有人本就靠着江畔行走,猛然被推挤一下,几乎落水。壮丁们大声抱怨,但这一行人恍若无闻,只顾着往两人座船方向狂奔。
那官员显然是从市舶司官衙方向一路直奔过来的,这会儿随着跑动,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飞洒。贾似道前阵子见过此人,他是经常插手市舶司事务的浙东提举章良朋!
宣缯立时扬声问道:“章兄,莫非有事找我么?”
章良朋猛地止步,在人群中左右探看。见到宣缯以后,他箭步上来,扯着宣缯的臂膀,把他一直拉到码头边缘。直到靠着某条巨舟的船舷方位,左右接近之人也被兵卒们赶开,章良朋才附耳低语:“开封金兵大举南下,势如破竹!”
第七百一十八章 取偿(上)
完颜斜烈牵着马,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甲士们是否跟上,偶尔三两步窜上道旁的高地,挥手催促后队加快脚步。
四月的淮东地界,天气已经开始炎热。淮南的原野和山峦绿意葱茏,有树木,还有竹林。暖风吹动着新发的绿草,人心旷神怡。竹林里猴群蹦跳,叫声清晰可闻,后方还有溪水潺潺,引得水鸟盘旋穿梭。
不过,战场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模样。猴群很快就逃走了,水鸟也振翅高飞。在完颜斜烈后方不远处,山坳竹林间的一座寨子,已经被浇了油料,纵火焚烧起来。
据守寨子不愿投降的宋人,方才还不断地攀爬栅栏,试图突围,但都被金军密集的弓箭射死了。他们的尸体堆积在栅栏上,当逐步蔓延的火焰燎烧到尸体,奇怪的气味和黑烟同时弥漫。
少量阵前投降的壮丁眼看这等景象,直流眼泪。从其它几座寨子拘来的俘虏漠然地注视着,只有人肉被烤熟的香气和焦糊味道过于强烈了,他们才稍稍放缓脚步,然后被赶上的金军士卒挥鞭乱打,勒令加快脚步。
有个壮丁忽然发疯也似地暴跳,想要往火场奔去。
但他们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套着绳索,十几二十人彼此相连,并不能肆意行动。所以他才拔足奔了两步,就被绳子勒住了脖颈,嗬嗬地嘶喊着,摔在地上。
绳索打得是活扣,越挣扎越紧。眼看着他的脸开始发青,其余的壮丁全都停下脚步,俯下身俯下身或者蹲下,最靠近的人试图凑近去,为他略微解开一点绳索。但一名金军骑兵立即策马过来,藉着战马的冲力横挥长刀。
这骑士的膂力极强,刀法更是出众,雪亮锋刃贴着绳圈斩落首级。头颅飞起的同时,疯子的身躯倒地,本来套在脖子上的绳圈松松地荡落地面。
在一众俘虏的惊呼声中,骑士把长刀贴着袖子抹过,擦去血渍,手刀入鞘。
“不准耽搁,继续走。”骑士平静地道。
这种平静的态度,比凶暴更让人胆寒。所有的俘虏们毫不怀疑,如果有必要的话,这名金军将领会杀了所有人,便如他们一路南下的果决烧杀姿态。
好像这支金军什么也不顾忌,什么也不在乎,甚至也没有把人当人看。他们所有人,都是彻彻底底的杀胚!
俘虏们几乎压抑不住心头的仇恨,但他们手无寸铁,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纷纷低头,免得骑士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怒火。
完颜陈和尚拨马离开这群俘虏,往队伍后方继续走,随口发出短促有力的号令,催动军队滚滚向前。
这支军队共有一万六千人,在此番西金骤然伐宋的四路大军中最东端的一路。七天前,安平都尉、行寿泗元帅府事完颜斜烈遣人密测淮水,同时驱使活跃在淮河上的水贼聚集硖石,声言要渡淮劫掠寿春。
淮南宋军反应倒是很快,立即猥集寿春防备,为了以防万一,把周边地方的土豪民兵和枪杖手也收拢了许多。
其实那寿春城乃是宋国淮西的头等要塞,城池周围十三里,高两丈五尺,外有宽达二十多丈的城壕,而且北有淝水,西有西湖,易守难攻。何至于为了若干淮上水贼,就聚集上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