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军校里培养出的人,那些胼手砥足,甚至身带残疾的老卒,如今都能当上一地的县令、县丞了!这是缺乏人才到什么程度,根基不稳到什么程度,才至于此?
要说凭借武力崛起的人物,北方草原上的成吉思汗算得其中翘楚。但他好歹还是蒙古乞颜部的酋长,有亲族,有根基;而且从酋长到草原的大汗,足足经历了三十年的经营生聚。
要说草莽出身而劫夺皇权的人物,当年那后梁太祖朱温,也是出身卑微而且被朝廷视为贼寇。但朱温从起兵造反到控制唐昭宗在手,自立为梁王,也足足过了三十年。
可见自古以来能成大业的,无不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才夯实根基,否则纵然一时声威赫赫,不过是葛荣、翟让、黄巢之徒罢了。
对付这种毫无根基、全凭一时乘风起势之人,就得让局面乱起来,要让定海军的中枢时刻动荡,让他们顾不上夯实根基而永无休止地面对各种各样不断袭来的麻烦,永远处在焦头烂额的局面。
皇帝的死,就是各种各样动荡和麻烦的开端。
所以郭宁非常确定,皇帝这次死定了。用不着董进杀气腾腾,也轮不到徐瑨在都元帅府里设伏救人,最希望皇帝死的,随时会动手弑君的,就是现在这群簇拥在皇帝身边,对大金朝忠心耿耿的女真人。只要形势稍有变化,他们立即就会动手,然后把一大盆脏水兜头盖脸泼洒到郭宁身上。
只可惜,这些女真人是真的蠢。
他们不明白,女真人的统治已经朽烂不堪了,而郭宁更不是攀扯在大金国躯干上的藤蔓。
郭宁的定海军是一支崭新的力量,他们的根基再薄弱,也比女真人的腐朽要强。而女真人此举,等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死,把自身最后一点点的威严砸到稀碎,把内里的卑劣和胆怯,都扯出来给所有人看。
郭宁很愿意配合他们,让整个中都的军民百姓都喜笑颜开地看完这场戏。
所以郭宁眼下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这都元帅府正门的高墙,便如一座戏台。皇帝和仆散端既然上了戏台,就别下来了。成千上万的眼睛看着,成千上万的耳朵听着,正好,看看你们这出戏,怎么能演下去!
此时,皇帝正在拼命的挣扎。但他的手和脚都被左右从人控制着,那些人的力气非常大,而且很有抓拿关节骨骼的经验,以至于外人几乎看不出皇帝挣扎的迹象,只觉得皇帝冲锋在前,勇猛异常。
皇帝本来还在大叫。但有个簇拥在他身旁的人忽然身手,在他喉咙下方用力一按,皇帝顿时就出声不得,还不断地干呕,乃至鼻涕眼泪横流。
皇帝的见识不差,知道这是大牢里狱卒控制死囚的手法,还有军队里将帅的亲信,常常用此来钳制犯罪的士卒。这手法落在自己身上,可实在让人无法承受。
可恶!可恶!
当年皇帝以近侍局为工具,访察议论君臣,监控群臣,又以勋官为饵,操纵武臣以固皇权,这才在胡沙虎谋逆之后,迅速恢复中枢运作。他在朝堂上的政治手腕、平衡之术,不次于大金国历代先帝中任何一位,他也一向觉得,自己有拨乱反正之材、励精图治之志,更兼勤政忧民,中兴之业可期。
可谁晓得,这天下越来越乱,越来越没有规矩可言。朝堂上的政治手腕,就再也没有一丁点的用处。那应付不了凶蛮残暴的蒙古人,也控制不了本来的亲信宠臣忽然成了野兽,更没法应付现在身边这几个狱卒的手段!
逆子!奸臣!你们安敢如此?
皇帝在心里把逆子和奸臣翻来覆去痛骂了千百遍,却阻不住仆散端的手下们拥着他一溜烟地攀登云梯,冲上都元帅府的墙头,然后再绕过几处交错夹墙,准备往高墙的下方冲去,深入元帅府里。
这过程的每个动作,皇帝都看在眼里,他两眼都血丝爆绽,喘气也越来越粗了。
这些人分明是把我架在前头,当成了盾牌!这些人就是要我死!
今晚皇帝本来好好地在寝宫休息,忽然被人劫持出外,起初他还有点惊喜,觉得是不是哪一路忠臣良将赶来救援。可到了现在,他已经全明白了。
是遂王!是完颜守绪那个逆子勾结了仆散端老儿!他们想要我死!只有我死了,那逆子才能在南京开封府重开棋局,而眼下,他们想要用我去喂郭宁那只老虎哪!
我是皇帝!我的性命何等贵重,怎么能被你们拿去送死?
我不想死啊!随便怎么样都好,我不想死!
皇帝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大喊,又不得不在人群簇拥下往前。
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见到奔在队列最前头,身形转入登城步道的一名女真甲士,被什么东西猛然砸中了。甲士壮硕的躯体从步道下方腾空飞起,人在半空,便狂喷鲜血,死得不能再死。
紧随其后的甲士则惊呼了一声。所有人都听得到,那惊呼声从高处连绵到低处,然后代之以一声闷响,像是鸡蛋在石板上摔成粉碎。
再下个瞬间,数十名定海军甲士人人高举松明火把,潮水般涌上城头。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提了一柄铁骨朵,正是郭宁。
而郭宁戟指仆散端,大声喝道:“呔!奸贼!快放开陛下!”
第六百八十一章 戏台(中)
这一声喊,运足了中气,甚是响亮。
不少定海军将士正从都元帅府中奔出,按照郭宁的吩咐两翼包抄。两队人虽不能立即剿杀意图撞门的敌人,却也足够将他们稍稍围拢,从而使得仆散端一行被堵在门楼上了。
他们另外也得吩咐,于是全都叫嚷:“奸贼还不放开陛下!劫持陛下是死罪!”
移剌楚材正从丹凤门大街一路策马狂奔,急得满头满脸是汗。忽听到这一声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勒停马匹,放松地向傔从们笑道:“还好。郭元帅始终都是大金的忠臣。”
以移剌楚材的身份,傔从们知道的比寻常人要多。于是他这话说的,便格外让傔从不知该怎么接口。有个傔从愣了愣,待要张嘴,后脑勺被傔从首领打了一下。
于是众人都道:“是,是,郭元帅自然是忠于大金的。”
因为某些方面刻意推动百姓出外的缘故,这时候都元帅府左近四周,最少聚集了两三万人。当仆散端带人攻上都元帅府的门楼时,还有不少女真人的本地居民趴着自家院墙眺望高处,大声叫好。
怎奈定海军将士们忽然折返,手中的火把将城楼照得通明,而郭宁一出场,就连杀两将,来了个先声夺人。
好家伙,这场戏,真精彩!
中都城里的百姓们,数十年来见惯了大人物和朝堂风云变幻,眼界自然是高的,好奇心也真的不差。
他们有曾见过定海军将士厮杀的,有曾听闻过定海军将士在各地战绩的,但何尝想到,竟会在这个深夜,见到定海军的总帅郭宁,和仆散端带领的女真武人们正面对上?听说,仆散老大人的队伍里,还有皇帝?
这真是一场好戏,还是在这样的环境,看得那么清楚!
一时间,许多人居然胆气壮了,向着都元帅府的门楼涌动。
人群中,有兴冲冲的百姓、亢奋的女真人、正从城外赶到城里支援的定海军将士,甚至有些手持各种武器,本打算装作响应仆散端,却在城里掳掠的流氓、混混们。他们几乎全都仰头,看着门楼上的情形。
这几年里,中都百姓们对定海军既熟悉,又陌生。这支军队发展得太快,以至于外人对他们的了解总是滞后的。而他们的首领郭宁,更仿佛被重重迷雾围绕。
朝廷里许多人对他的描述,几乎是互相矛盾的。
有说此人暴躁好杀,有说此人奸滑狡诈;有说此人击破蒙古数万之众,骁勇如虎,有说此人聚众躲在山东,可谓三分抗蒙,七分扩大;有说此人生活俭朴,尽取钱财养士,所图甚大,有说此人骄奢淫逸,拿着海上赚取的亿万钱财搞了酒池肉林。
抛开那种种传言,当所有人看到定海军的甲士威武登城,而郭宁将仆散端等人叱为逆贼,喝令他们放开陛下的时候,大家的脑子里都是“嗡”的一声。
究竟谁是逆贼?
谁打算图谋不轨?
难道,不是皇帝陛下带人攻打都元帅府,而是仆散老大人劫持了皇帝?
按说仆散老大人是四朝老臣,不该如此……可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说和皇帝的亲密,谁比得上术虎高琪那厮?那厮都能造反,谁能保证女真人就一定忠于皇帝?
观众们正疑惑间,城楼上两家将士接触,顿时短兵与白刃碰撞,鲜血与断臂齐飞。晃动火光之下,百数十人彼此碰撞,杀声暴起。
仆散端那一边,人人乱嚷:“我们奉皇命讨贼!”
而郭宁正面撞入仆散端的亲将队列里,挥动铁骨朵乱打,把一名刀盾手的盾牌打得后仰。那刀盾手的臂骨顿时就断,连声惨叫后退。稍得一点空隙,郭宁喝道:“既是讨贼,何不让陛下出来说话!”
定海军将士齐声呼喊:“让陛下出来说话!”
仆散端倒是想让陛下出来说话。
但凡皇帝身上还有一点祖上流传下来的血勇,就该在这时候站出来怒斥逆贼,在天下人面前给郭宁打上撕不去的烙印。可大金国的皇帝一向是没有胆色的,几代皇帝都是一样,仆散端在这上头早就不作指望。
或者,皇帝傻一点也行。仆散端能提前给他灌输一些想法,鼓励一下他的斗志,让他能够鼓起勇气去痛骂奸贼,用自己的性命去给南京路的遂王铺一条路。其实当年徒单镒把遂王送出中都,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但皇帝又不是傻子,相反他还很聪明。聪明人就很容易想明白仆散端让他送死的意图,他又不想死。
仆散端一路冲杀,一路看着皇帝竭力挣扎,全靠着身边两个出身狱卒的死士挟持,才没能脱身。毫无疑问,如果让皇帝开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先把仆散端和遂王斥为逆贼!
那怎么可以?
所以皇帝不能出来说话,仆散端对此非常确定。只需要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在队列里,那就可以了!皇帝和仆散端带人冲进都元帅府,皇帝和仆散端都死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为此,仆散端已经吩咐了心腹部下,只要冲进元帅府里,先杀了皇帝!
仆散端来此的目的,就是为大金国的未来搏一场。若能杀了郭宁最好,杀不了郭宁,也能使遂王别开一番局面,免去了如今的尴尬情形。为此,他不惜赔上皇帝的性命。
大金国的皇帝权威,本就有点薄弱,而仆散氏这种与完颜氏一同崛起于白山黑手的贵胄,更不觉得自家与皇家有天堑之差。仆散端既然连自家性命也不要了,拉一个皇帝送死又如何?就算去到黄泉之下,见到太祖太宗,仆散端也无愧于心!
可麻烦的是,事情怎么会如此不巧,一行人居然被堵在了灯火通明的门楼上,还和郭宁面对面的撞上?
真是见鬼了,都元帅府里,不是还有纲首叛乱么?那些海上之人,不是说个个凶残毒辣如恶鬼一般?按原来的计划,应当有数十人忽然暴动,这郭宁怎能这么快就脱身的?
他现在口口声声让皇帝出来说话,当着那么多人注目,我怎么办?
皇帝不能说话,我又该怎么解释?
仆散端是领兵三十多年的宿将,说到排兵布阵,临阵调遣,经验极其丰富;他也确实对大金有着非同寻常的忠心,这才能安排下如此环环相扣而又足能撬动天下局势的谋划。
但这些年来,此等出身于世代高门,与大金国同休共戚的重将,包括仆散安贞乃至术虎高琪、胡沙虎,甚至更早一些的完颜纲,有个共同的毛病。因为他们成长的时候,正逢大金国极盛,他们习惯了在占据优势、从容不迫的局面下行事。一旦局面骤然变化,而己方陷入逆境,他们的反应会迟钝,他们的意志会动摇,他们的判断会出错!
仆散端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其实他并没有犹豫很久。但城楼上能有多大的地盘?郭宁率部出现,随即猛冲,顷刻间向前突杀数十步,而跟随仆散端的女真死士们根本抵挡不住!
这种世代依附女真大宗的武士,身手自然是强的,也一向以勇猛敢死自诩。但他们这些年来,并没有跟随主人在沙场战胜攻取,只不过做些保家护院、欺软怕硬的事,是守户的家犬罢了。
家犬怎能与猛虎放对?
眨眼功夫,仆散端身前之人成排成排的被杀。他的耳朵里满是甲胄和骨骼碎裂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也有人的闷哼和惨叫声。仆散端下意识地抬眼一看,只见自家最勇猛的亲卫首领被一刀捅穿了肚子,然后摇摇晃晃后退到堞墙上,翻身落到三丈以下的地面,摔成了肉泥。
这情形还没来得及让仆散端动摇,却吓住了那些还在试图撞门的女真人。
包括格式列鹤寿等纠合家兵的女真将校在内,因为定海军将士正从边门涌出厮杀,他们渐渐都聚集到了正门前头。
先前仆散端为了说动他们,把己方的优势吹嘘的甚多。什么定海军的船队纲首数百人全伙造反,什么朝中汉臣也都不满郭宁久矣,必定派人帮忙,什么郭宁的妻子今夜生产,他定然没有半点防备。
在仆散端眼里,这些无能之辈都是他摆布的棋子,只要他们跟着冲一次就行,死不足惜。
可这些棋子都是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犹豫的。他们厮杀到现在,渐渐感觉出来,好像进展不那么顺利。
就在一具尸体砰然落地之后,城下聚集的女真人忽然停止了撞门的动作。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是仆散端骗了我们!”
又有人附和:“对,对!是仆散端挟持皇帝造反!我们被骗了!我们投降!”
这言语一旦传出,远近无不哗然。仆散端在城头听得清楚,只觉胸口气血翻涌。
这就是中都城里的女真人!
遂王看不中他们,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在困苦荒莽之地崛起的强悍民族,曾经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勇猛战士,怎么就沦落成了这个样子!
第六百八十二章 戏台(下)
仆散端胸口一气走岔,阵阵发疼。
而在他正前方,郭宁挥动铁骨朵连杀数人,不断迫近。
近了,更近了,本来还有二十步,但转眼就只剩十步。围绕在仆散端身边的,都是真正的死士,他们纷纷扑上前去,试图阻一阻郭宁,但谁都阻拦不住。这不仅是因为个人的武力,也不仅因为郭宁身边那些将士的战场经验,更多的,出于那些将士们本身就拥有着强大的、不可动摇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