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多数时候,皇帝只是身在皇宫的一个囚犯罢了。
哪怕今夜城里再度变乱,郭宁和定海军的任何人,都没把皇帝当回事。负责驻守宫禁周围的定海军将士们,也只是按照常规提升了警戒。但实际上,皇帝才是这次变乱中真正的目标,也是将要被人投入乱局的重要工具!
一个活着的皇帝,仿佛毫无价值可言。因为遂王那里,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这个烫手山芋碍事,所以他只有待在中都。他待在中都的结果,便是遂王投鼠忌器,行事束手束脚,而郭宁这个十足十的反贼当上了都元帅,开始堂而皇之地劫夺大金国的权柄。
那么,一个死掉的皇帝有没有价值呢?
或者说,当大金国的皇帝死在定海军将士手里,会怎么样?
移剌楚材一时不敢想下去。他虽然是契丹人,却也是三代效力于大金的臣子,他所成长的环境,所接受的教育,都促使他竭力维持定海军和大金朝廷的微妙局势,力求不撕破那最后一点面皮,假以时日,再慢慢动用水磨功夫,营造出唐虞禅让,率宾归德的结果。
但如果皇帝出事,定海军就非得采用极度激烈的手段夺取政权,一口气压服整个朝廷才行。而在东北内地的女真人盟友,乃至西京路、河东路等地态度暧昧的宣抚使们,就全都被逼到了抉择的关口,非得在敌友之间做出选择。
至于身处南京路的遂王,更是瞬间得到解脱。
移剌楚材用脚趾去想,都能给遂王方面安排出一二三四条可走的路。最有效的,便是立即倒向南朝宋国,甚至不惜称臣求援,然后打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登基即位,挟裹着大金国的半壁江山与定海军不死不休!
这样的局面,和移剌楚材的预计完全不同,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大了。这没有必要!这不应该发生!
但仆散端就是这样安排的!
仆散端的打算,就是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都元帅府。皇帝一死,原本混沌而微妙的局面瞬间消失,而大金国这具僵死的棋局,反而又有了落子的余地!
这条老狗,是打算用这狠手,向遂王示好吧?他还真是够狠……想来他的儿子仆散纳坦出,已经逃出城外,直奔南京开封府去了!
移剌楚材连连挥鞭打马。
但他胯下的战马再怎么神骏,终究是赶不上了。
仆散端手持长枪,在亲卫的簇拥下一口气冲到了都元帅府正前方,然后开始攀登云梯。看到这情形的女真人无不叫一声好,赞叹这位宿将七老八十的年纪,还能如此矫健。不下两三百人鼓噪着,在左右两侧云梯急奔上前,掩护仆散端。
此时都元帅内外,自然松明火把高举,灯火通明。所以远远近近探看战况的中都军民百姓,也同时看到在他身后有个身披黑袍之人,被旁人七手八脚推举着,紧跟在仆散端的身后。
在云梯上攀登了几步,终究黑袍碍事,连连绊脚,旁人干脆就把黑袍扯去。
这一下,便露出了这人一身淡黄长袍和腰间的乌犀带。
那人身材瘦削,在旁边几人的钳制之下,拼命扭动,连声喊道:“放我下去!我要回宫!你们想干什么?想弑君吗?”
旁人早有准备,当即齐声大喊,压过了那人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他们喊的是:“陛下亲自上阵啦!陛下亲临,今日必杀郭宁!”
这几句口号喊出来,都元帅府左近无数人瞬间一静。
这人便是大金的皇帝么?
这人难道真是大金的皇帝?
皇帝居然亲自出马,和那位郭元帅拼命了?
无数人同时探首张望,就连守在都元帅府高墙上的董进也忍不住伸头出去看看。董进还真是见过皇帝的,当即缩头回来,吃惊地道:“这个女真人的皇帝,居然很勇猛啊!”
第六百七十九章 抉择(下)
董进这个小清河畔猎户出身的护卫首领还很年轻,但性格比同龄人要沉稳。正因为他的到来,郭宁才会放心把赵决放出外任。
他想了想,沉声道:“皇帝死不死,不是我们能定的。且稍稍后退,不要再抛射箭矢,小心误伤了皇帝;但要分两队人登上望楼,准备强弓硬弩。另外,派人立即通报元帅。”
这不是几个亲信侍卫能随意应付得了的事,确实也只有等郭宁做出决定。
大金以雄武立国,可皇族之武风又削弱极快。开国的太祖太宗固然都是沙场猛将,第三代的熙宗皇帝就已经赋诗染翰,雅歌儒服,精通分茶焚香,弈棋象戏,尽失女真故态而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了。
之后几代皇帝个个都是安居深宫的人物,绝无上阵厮杀的经历,非要挑出个勇猛的来,大概只有单挑自家部将、亲信的海陵王完颜亮了,可惜只是一合便仆,没能打赢。
谁能想到,现在的大金国,竟然还有亲自上阵,意图与敌拼杀的皇帝?
谁能预先说明,在战场上忽然就面对了皇帝,该怎么办?
这是大金国的皇帝,女真人的皇帝!
过去整整百年里,无数人被女真人奴役着,生活在压榨、侮辱和迫害之中,无数人的祖上或者亲眷,曾经遭到女真人的屠杀和伤害。这本该是世代的血仇,但因为大金国的力量,这血仇成了恐惧,成了渐渐被习惯的噩梦。对他们来说,哪怕女真人已经衰弱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大金国依旧靠着惯性存在,大金国的皇帝依旧高高在上。
定海军将士们平日里私下言语,好像谁也没把这皇帝当回事。但事实上,所有人依然是大金的臣子,就连郭宁本人,也依然是大金国的都元帅!谁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战场上向皇帝动手!
如果真是在数千数万人纵横驰骋,已然杀出凶性的大战中,身份再尊贵的人也只抵得一条性命,死了都不知道该怪罪谁。
偏偏眼下众目睽睽,被各方各面派来,在都元帅府周围观察情况的,因为元帅得子而乐呵呵出外庆祝,结果被人潮裹到丰宜门前的,加起来恐怕得有数千上万人!
这局面,可不是浑水摸鱼的时候!将士里头,就算有那么几个胆大妄为的,也没法动手!
定海军的将士们,几乎都明白,郭宁绝不会长久居于人下。可现在这局面,没人能替郭宁做决断,更没人能替整个定海军的大政做决断。
定海军一向把大金朝廷当作好用的幌子。过去数月里,他们甚至在将自身与朝廷中枢做相当程度的捆绑,使郭宁处在代表皇帝施政的位置上。既如此,今夜发生在中都城里的,自然就是叛乱,而己方乃是代表朝廷平乱。
但皇帝忽然出现,还站在叛军一起,向己方冲杀过来……
这对定海军的冲击不止在战场,更在整个政治布局。将士们在此时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把这冲击进一步放大!
被董进派去通报郭宁的士卒,是个机灵的,沿途一路狂奔,没有半点耽搁。
当他奔到内院校场的时候,郭宁正坐在门槛上,任凭部下们为他拔除身上甲胄带着的箭矢。
近距离射出的箭矢命中率很高,所以郭宁的身上乍看起来,就如忽然长出几丛蓬勃野草,肩甲和护臂附近尤其密集。不过这些箭矢都斜斜地挂着,只是箭簇勾着甲片,却没能破入,当然伤不了郭宁分毫。
那些叛乱的纲首们无法正面匹敌郭宁的勇猛,到后来就掏出偷偷携带的手弩等物施射。但这种武器放在海上厮杀时有用,对着周身铁甲的战士,并不能造成什么杀伤。
所以他们现在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都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了。
董进的部下将外头情形简单禀报过,倪一也替郭宁剪除了挂着的箭矢。
“皇帝就在外头?”
“是,我来的时候,仆散端带着一群人簇拥着他,已在攀登云梯,这会儿说不定上了院墙。”
“哈哈。”
郭宁站起身,往内院看了看。
吕函抱着小孩儿,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走,我们去看看。”郭宁拔脚出外,徐瑨慌忙跟着。
走了几步,倪一扬声问道:“元帅,这些人怎么处置?”
“叛徒有什么好说?杀了!”郭宁答的干脆利落。
“好嘞!”倪一立即挥动大斧。
宽大的斧刃掠过一名纲首的脖子,顿时就切断了大半。那纲首翻过身体,说不出话,只瞪眼看着倪一,鲜血从被斩断的脖颈涌出来。
其余跪伏之人有的跳起奔逃,有的厉声喝骂。
奔逃之人很快被侍卫们追上杀死,而喝骂的人骂得很难听,于是倪一挥着斧子排头乱砍的时候,还和他们对骂:“干你老母!干你亲爹的腚眼子!”
喊了两声,后头吕函嗔怒道:“倪一你给我住嘴!要带坏小孩子了!”
她产后虚弱,说话声音隔窗传出来,更轻几分。可倪一丝毫不敢违背,他闭紧了嘴,只顾抡斧子砍杀。
郭宁快步穿越两道门,抵达院落前头的时候,董进来不及从登城步道下来,直接抓住内侧女墙的砖块,翻身跳下,重重地落地。
“怎么样?”
“他们上城了。一群人正在门楼这里,试图打开正门。仆散端亲自带人拥着皇帝,我们不好厮杀。”
郭宁转向徐瑨:“有什么应对之策?”
一个蓄谋已久的、试图钓出女真人里反对者的计划,执行到最后闹得如此难堪,等若在万众瞩目之下撕破了定海军的脸皮。其实无论怎么应对,之后相当时间里政治上的被动,都很难避免了。
对此,徐瑨这位录事司的大头目恐怕难辞其咎。不过世事变幻难料,本也没谁能算无遗策。
徐瑨显然已经打过腹稿,他毫不犹豫,快速地答道:“以皇帝的性格,不可能与我们正面为敌!他没这胆量!咱们可以再后退些,利用元帅府中重重门户分割他们,然后调度精干人手夺回皇帝!只要控制住皇帝,不用担心他反抗!”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道:“过程中就算失手,咳咳,出了事……没有外人看见,我们也可以将责任推到叛军身上,就说他们悍然挟持皇帝,最后又恼羞成怒,杀了皇帝!”
郭宁点了点头:“然后呢?”
“皇帝还有好几个子嗣在城里呢,太子完颜守忠、荆王完颜守纯,都在我们的看管之下。咱们挑一个恭顺的,拥他登基,再想办法平复局势!”
“再然后呢?”
徐瑨微微一愣:“元帅是说……”
郭宁沉默不语。
此地距离都元帅府的正门不远,仆散端纠合的那些女真人仍然在喊着,陛下亲自上阵,陛下亲临,必杀逆贼郭宁云云。这时候中都城其它方向,倒是慢慢安静下来了,所以这喊声就格外响亮,格外嘲讽。
伴随着喊声的,还有箭矢在空中如没头苍蝇般的飞舞过去的声音,那是因为定海军的守军不敢轻举妄动,女真人登上城楼之后,反而开始张弓搭箭向都元帅府里射击。
“元帅!”董进忽然喊了一声。
郭宁抬眼。
董进凑身上来,额头青筋爆绽:“我听说,这皇帝是有点手段的,留着他始终是个祸胎……放他们入来以后,又何必再夺回皇帝?我带人冲上去,直接乱斗乱杀一场,让他死在乱军之中!”
说到这里,董进看看郭宁的沉凝神色,咬了咬牙:“我亲自动手宰了他!不会让别人发现!”
第六百八十章 戏台(上)
“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咱们有更好的办法。”
郭宁拍了拍董进的胳臂,微笑道:“擂鼓传令,让将士们多点松明火把,从两边侧门包抄出去,把仆散端等人围住!看我收拾他们!”
“是!”
董进奔去传令。
数十名帅府侍从紧随郭宁身后,沿着登城步道鱼贯而上。
一口气在自家习武的校场连杀数十人,郭宁心中的恼怒渐褪,情绪恢复冷静。这时候他重新剖析中都路乃至大金的局势,觉得自己仿佛看得更清楚了。
说来有趣,当年郭宁身在山东的时候,总希望这天下出点乱子,己方才能乱中取利。现在定海军控制了朝廷,屁股底下换了座位,于是转而希望局势尽可能的稳定,反倒是定海军的敌人们,竭尽全力地试图扰乱。
这也完全可以理解,郭宁能猜出他们的想法:
在敌人们看来,压倒定海军最好的途径,肯定不是战场,而在战场以外的地方。
昌州郭六郎溃兵出身,白手起家,至今不过三年;身边靠得住的亲族,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孩子还是今天才得的。身边的部下们跟随时间最久的,也不过三年;彼此有袍泽情谊,却未必有理所当然的主从之分。
因为根基薄弱异常的缘故,待到定海军势力成形,郭宁不得不靠自家在军中办学,培养人才。可郭某人只是个草莽之人罢了,你懂什么?你会什么?世人皆知,郭宁连一手大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这样的人教授学问与他人,不是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