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生了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众人无不大喜。也有人立即拔足就走。
同伴连忙拦住他:“正要向元帅贺喜的时候,你跑什么?”
“贺喜得有贺礼!”那人连连跺脚:“空着手道喜,算什么样子?”
他这般说来,人人醒觉,于是众人又一窝蜂地奔出去。
移剌楚材其实也是年轻人,但他这阵子比较重视宰执气度,讲究不慌不乱,于是落在人群最后。走了几步,他忽然止步问道:“哪里来的琴声?”
郭宁的都元帅府,设在城南丰宜门内,直接就是利用丰宜门内几处驻军堡垒打通、扩建而成。这个位置距离朝廷省部很近,距离洗马沟河到鱼藻池一带的园林、酒坊等享乐之处却很远。而且为了安全起见,这数月来城中依旧宵禁,所以晚上万籁俱寂,骤然有些其它的声响,很容易被分辨出。
仆役首领听移剌楚材询问,凝神听了半晌。
“好像是从北面龙津桥那里传来的声音?是有人在弹琴么?”
龙津桥一带,是中都朝堂高官们扎堆居住的所在。郭宁之所以把都元帅府放在丰宜门,也有对这批人不放心,要将之置于眼皮底下监视的原因。那一片地方既然贵人群聚,日常丝竹管弦声响不少,不过他们并不敢挑战定海军的宵禁命令,所以深夜里探琴奏乐,着实罕见。
而且有个奇怪的感觉……
移剌楚材雅擅字画,在音律上头也略懂。他忽然皱眉,喃喃地道:“这曲子里头,似乎带着几分凶恶?”
正待凝神再听,琴声戛然而止。
龙津水畔有一处大宅。宅子里头有林木扶疏、青波碧水的园林,园林深处有一座两层的楼宇。
楼宇二层,是一处可供凭栏临风的静室。静室里头的装饰甚是奢华,有泉瓷的三足香炉,龙须象牙的脚踏,有梅花帐、玉屏风,墙上还挂了南朝宋国有名文人的手书珍品。
有一名面带病容的老者正在半开轩窗之侧,入神地弹奏。
这时候,又有个年约五旬的锦袍老者迈着沉重脚步上楼,叱退仆役,愤然推开房门:“兄长,你在闹什么?”
病容老者手按琴弦,抬头看了看,展颜而笑:“信甫来得好急。”
被称作“信甫”的,是当朝的吏部尚书,胥鼎以外,汉臣中的另一位领袖人物张行信。
而弹琴的老者,便是张行信的兄长张行简。此君乃是当代有名的儒臣,官拜太子太傅、翰林学士承旨。
这兄弟二人,俱都出身于莒州,家乡族人都在定海军的治下。所以郭宁自入中都以后,对他两人甚是客气,两人也素来恭顺。
此时张行简言笑晏晏,张行信却明显有些焦躁。他大步上前,从兄长手中夺过了焦尾琴,又探头往外张望。
扫视两眼,仿佛没见什么特殊的。他才低声抱怨道:“咱们这一片,都在丰宜门驻军的眼皮底下呢,宵禁尚未解除,兄长你怎就有兴趣弹琴?这不是等若挑衅么?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有警巡院的人找上门来了!这是何必。”
张行简呵呵一笑:“那就不弹,不弹,我听你的。”
张行信松了口气,随口道:“这是多事之秋,咱们什么时候都莫要出头,万一牵扯进那些……”
他忽然住嘴,兜转回来,眼神炯炯对对着张行简:“兄长,你不是无缘无故生事的人,也不是忽然深夜弹奏,要抒发情怀的人。你这一番弹奏,是什么意思?你除了弹琴,还做了什么?”
张行简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他又捶胸大咳,上气不接下气。张行信连忙抢上前去,为他拍打后背舒缓,待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息,脸色都有些发紫了。
“你看到南面灯火所在么?”张行信问道。
“那是都元帅府!”张行简猛揪过兄长:“你干了什么,竟和都元帅府相干?”
“都元帅府里的仆役,有一人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所以方才偷偷地用灯烛传信,告诉我郭元帅的夫人喜得麟儿。”
“这倒确实是喜事,想不到兄长竟然是个有心人?既然晓得了这桩事,咱们是不是该派人道贺?我赶紧去准备礼物……若送金银,未免俗了,你看取一套南唐名家李廷珪所出的古墨如何?这其中蕴意甚好,也符合我莒州日照张氏的诗礼家风。”
“我得了这个消息以后,便按照早前的约定,以琴声传讯。得到这个讯号的,有两处,一处是仆散端那老儿的府邸,另一处,则是崇效寺那里的李家老铺。”
张行信猛地按住胸口,免得心脏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勉强道:“这两处,有什么讲究?”
“李家老铺那地方,明面上和我们没关系,其实掌柜是我的心腹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最近和定海军也有生意,所以夜间出行,无人来管。他也早就得到吩咐,听我琴声示意,立刻散出人手,在城里到处宣扬这个消息,并在宣曜门和通玄门两地,肆意散发钱财,以作庆贺。因为这桩喜事确实是真的,初时城中军吏很难阻止,待到人群大量聚集,他们更难阻止了。”
“那就是要用城中聚集的百姓,堵住金口河大营和闸河大营入城的最快通道。另外,大概还想诱使百姓踩踏冲撞,迫得警巡院和城中两个军营的人手散出去维持秩序。”
张行信的脸色渐渐难看,他冷冷地道:“仆散端那里呢?”
“这还用说?”
张行简大笑:“他那府邸里头,这阵子鸡零狗碎地聚集了许多女真人,我估计起码得有一千多,或许两千,兵甲都齐备。城里一旦乱了,他自然乘机带着这些人冲杀向丰宜门,想要一举拿下都元帅府,杀了郭宁。”
张行信捶桌喊道:“那些女真人全都发疯了!你掺和进这事情里做甚?你也发疯了么?”
“我和仆散端有三十年的交情,他求到我面前,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我从大定九年考取状元以来,也做了大金朝三十六年的臣子,最后做一次大金朝的忠臣,帮他们一回,更是理所应当。仆散端如果成事,我就对得起世宗皇帝、章宗皇帝对我的照顾。”
“如果不成呢?”张行信咬牙切齿。
“如果不成,大金国好歹也能留下一点壮烈事迹。胜过三番五次地被外敌羞辱,全然愧对混同江畔持刀而起的祖先。”张行简笑着笑着,一口气又接不上了,张行信慌忙上去捶背。
第六百七十三章 蟹鳖(下)
捶了几下,张行信忍不住叹气:“如此一来,兄长你自然能做名垂青史的忠臣,可谓求仁得仁。只可惜我张氏一门,上下数十口,都要陪你冒这个险。”
“嗯?”张行简微笑问道:“你不愿意么?”
张行信连声苦笑:“兄长你这曲琴声回荡夜空,有心人难道听不出从何而发?愿不愿意,咱们兄弟俩总在一处。”
张行简有些感动,抬头看看自己的弟弟,
张行信眼神一亮:“兄长,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大金国衰颓到现在这个地步,在外人看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堂上人才凋零。文臣当中,最有远略的徒单镒已经逝世两年多了,而武臣当中若非将帅凋零,也不至于先后让胡沙虎和术虎高琪这种狼心狗行之徒成事。
但偌大的朝堂,数十年中原人文荟萃,哪里会没有聪明人呢?只不过绝大多数的聪明人,都被迫把聪明才智消耗在大金朝堂日复一日的内部争斗上了。
张行信一向都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罕见的、极有眼光的聪明人。
他入仕二十七载,从县令做到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在几代皇帝交替的惊涛骇浪中屹立不摇,每次关键时刻,都仰赖兄长的指点。而张行简作为朝中赫赫有名的儒臣,凡事无不执中居正,但又从不轻易得罪谁,更从没有痛脚可抓。任凭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他的声名永远一尘不染而无隙可乘。
这份成就,靠的便是绝大的聪明。
与之相比,同样被视为儒臣领袖的赵秉文在朝堂进退的掌握上,就远远不如。赵秉文初入仕时急于出头,又不敢得罪女真贵胄,于是逮着当时的汉人宰执胥持国就是一通弹劾,可章宗皇帝正指望胥持国对抗宗王呢,哪里忍得了赵秉文的胡言乱语?当即严惩赵秉文一党,害得诸多儒臣纷纷倒霉,“秉文攀人”的名头流传了二十年未消。
至于其他的汉人名臣,胥鼎有术无德,过于贪财;高汝砺恋栈权位,不择手段;王维翰名过其实,根本是个书呆子。这些人一个个都有他们自家的破绽,唯独张行简,还有事事听从兄长安排的张行信两人,全无破绽。
张行简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临到风烛残年,忽然要趟浑水了?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他这一身的病,还能活几天?难道真就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
张行信猛然想到,兄长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瞒着自己!
张行简哑声笑了起来。
他说:“我的枕头底下,有两封信。你拿来。”
张行信连忙取来。
“这里视野最广,一会儿你就在这里看着,正好能判断都元帅府的局势。仆散端能聚集的人马如果就只那千把、两千,你就带着左手上这一封,去都元帅府求见郭宁,将书信给他看。在书信里,我自陈发现仆散端等女真人意图不轨,所以虚与委蛇,使他们敢于聚集起来,然后又以琴音示警,助郭元帅将他们一网打尽。另外,书信里我还劝说郭元帅早定王公之号,以彰显建业易代的决心,使天下人知所去就。”
“……会不会稍早了点?”
“这件事情过后,郭宁若还在,城里的女真人就要完了。这事情你不说,胥鼎或高汝砺一定会说。就在此时此刻,全神贯注探听风声,等待最后结果的人,我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何必让他们抢这个先机呢?”
张行信沉思片刻,又问:“那么,右手这一封信,何意?”
“如果你发现仆散端聚集的人马远远多于此数,或施展了什么特殊的隐藏手段,真能取了郭宁的性命。你就带着右手上这一封,去皇宫求见陛下,将书信给他看。书信里,我会告诉皇帝中都局面如何,再告诉他,决不能使拨乱反正、再造社稷的功勋落在权臣之手,非得皇帝亲自出马,以近侍局的武力镇定局面。”
“咳咳……只怕皇帝不敢,他也没那本事。”
“皇帝殊少武略,但他最近刻意优容的完颜斜烈和完颜陈和尚兄弟两人,却有点斤两,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壮勇。我看他两人的面相,不是甘于平庸之人。他们知道这书信的内容以后,必定会竭力劝说皇帝。待大事底定,皇帝在军事上依靠斜烈和陈和尚,在政事上少不了你,如此一来,我家至少又得十几二十年的富贵。”
张行简真的快要油尽灯枯,方才那通吹奏,已经用足了他全部的力气。这会儿眼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张行信拿了杯热茶,给兄长沾沾唇,休息休息。
“而后,就算皇帝不敢……终究这一场里,我传信在前,派人扰乱城池在后,都是帮了仆散端的大忙。仆散端不会亏待你的!”
说到这里,张行简靠坐在榻上:“你明白了么?”
张行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家兄长深深牵扯进这险恶局面,却又在定海军、女真贵胄和皇帝之间周旋往来,全不吃亏的本事。
他想要赞叹几句,忽然又想到一事:“兄长,你呢?方才你说的这些事办成以后,你会怎么样?我担心的是,万一有人泄露了你和仆散端暗中往来的机密,定海军或者皇帝追究起来……”
张行简依旧报以大笑,但他的笑声越来越低沉,开始充斥着痰液翻滚的呼噜噜的声音。
就在片刻之间,他虽然满脸病容,却还精神。这会儿,那股子精神却好像不断从他的躯体里头抽离,他面庞上的皮肉几乎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的坍塌下去,眼睛也明显地越来越混浊。
“我要死啦,早几天就有预感。此刻不早不晚,正合适。”
他的脖子慢慢后仰,靠在锦缎垫子上,身体也慢慢地陷进去。他说:“我连命都没了,谁要提起什么,还不都是污蔑、构陷?你只要拿着我的书信,谁也没法指摘。咱们海曲太平桥张氏的未来,可就靠你了。”
张行信愣愣地看着兄长陷入睡眠,他鼓起勇气探手试了试呼吸,才确定兄长眼下还没死。
其实张氏兄弟两人都是高官,各自有妻妾亲族和党羽,虽然府邸并为一处,日常走动倒也不算特别频繁。张行信忽然想问,如果今日我不来看顾,是不是那两封信就没有了?是不是承担宗族未来的重任,也就不在我身上了?
他很想问,但又不敢摇醒昏昏沉沉的兄长。
兄长吩咐过,要他就在这里,持续眺望都元帅府的形势,但他实在不乐意做得这么明显。
踯躅了好一阵,张行信把两份书信密密收藏在怀里,拔足出外。
推开门,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又想起,其实这样的盘算再精准,无非是拿捏着朝堂运作的规矩,拿捏着想要按规矩办事,或者装作按规矩办事的人。过去数十年里,这套谋算的法子无往而不利,可真要撞上了无可抵御的武力,这些谋算又能如何?
当日蒙古军冲进中都,全无顾忌地厮杀屠戮的时候,却不曾见兄长如此精明的盘算,大家还不是屁颠屁颠地混在百姓当中,择路逃亡么?当时蒙古人冲进我张氏宗族的宅邸干了些什么,兄长这就忘了?
如今这世道,武力才是立身之本,是一个政权立足之本。蒙古人凭借武力,足以践踏大金国的半壁江山,而定海军的武力比蒙古人还要强,为什么总有人不明白,不接受?承认一群河北塘泺间的草莽之人从此得势,难道就这么难?
张行信冷笑了两声,拔足就走。
身后房门未阖,在远处伺候的仆役慌忙过来关门。
但一缕秋风依然吹入室内,把堂上高挂着的一幅书法吹落。那是南朝宋国石湖居士的有名诗作,上头写道:“燕石扶栏玉作堆,柳塘南北抱城回。西山剩放龙津水,留待官军饮马来。”
第六百七十四章 生死(上)
郭宁回到内宅,又在门口的廊檐等了阵,结果发现是稳婆在里头说,产房沾染秽气,不适合贵人入来。
这种话语,郭宁可就不惯着了。他笑着摆了摆手,便推开了拦路的仆妇们,大步闯进了屋里。
屋里确实还有气味没散,不过两面开着窗,新鲜空气在不断涌入。窗户前后有屏风挡着,屏风底下生着暖炉,所以又很暖和。
郭宁看到吕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发很乱,已经湿透了。她的额头上,鼻侧,下颌也都是汗珠。有仆妇在床边摆起水盆,用干净毛巾蘸了热水,替她慢慢地擦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