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特别的动静。只是……杨诚之派人回家通知家眷,说这几天都会在晋卿家里饮酒,让家里人把所有的应酬都推了。”
郭宁不禁失笑:“这个糊涂人……好在不算太糊涂。”
“晋卿先生要的是政务平稳,杨诚之平时代表他与朝堂中人往来甚多,难免有些疏忽。好在晋卿先生一提醒,他也就懂了。”
郭宁沉吟片刻,微微颔首:“你说的是。蒙古人发动西征以后,从北疆到辽东,各地都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中都这里潜流暗藏,更加鬼祟得多,他是正经读书人,看不了那么明白,却不是不忠诚。”
徐瑨连声应是,盘算着回去以后,可以把杨诚之的名字从某份簿册上划掉了。
他的认同,让郭宁明显地高兴起来。
郭宁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这样看来,咱们自家的伙伴里头,并没有谁参与其中,从头到尾,就只是一群不知死活的鱼虾蟹鳖在犯蠢。接下去要做的事,就是让他们扑腾起来,扑腾给所有人看!”
郭宁在昌州乌月营做正军的时候,每逢出生入死,都与同伴浴血奋战,彼此足能交托性命。后来他聚众自立,东征西讨,袍泽弟兄们也都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忠诚。
但随着势力不断扩大,投入到定海军旗下的人越来越多,与定海军形成同盟关系或者暂时相安无事的关联方面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究竟是善意,是恶意?郭宁很难判断。
他手中的铁骨朵所向披靡,但在不辨敌友的情况下,铁骨朵能用来砸谁?况且这阵子他还竭力摆出平和姿态,皆因非得给士人百姓一个可靠的印象,不能让他们以为定海军的总帅只知杀戮。
哪怕他有杜时升打下的基础,有徐瑨这样的耳目,把许多人的串联安排都看在眼里,几乎都能看到某些人的恶意化成实质了,铁骨朵依然砸不下去。
郭宁毕竟身在中都。
从山东到中都的进展,严格来说出乎郭宁的预料,也不是定海军本身高筑墙、广积粮、步步为营以求瓜熟蒂落的套路。这一场胜利太大也太突然了,以至于郭宁忽然间就成了整个大金国朝野视线汇聚的焦点。
由此他的政权每一举措都为万众瞩目,不再是那个僻处山东,万事只求实际利益,完全不在意外人置喙的政权了。
郭宁不希望自家的事业旋起旋灭,他想要前进的步伐稳一稳,所以就不得不生出顾忌。
那些不教而诛的凶恶手段可以用在小人物身上,却不能轻易及于大人物。诸多彼此私下勾结的事迹可以让郭宁心生警惕,却不能拿到台面上,作为这些大人物的痛脚。
几个月下来,这局面让郭宁有点不高兴了。
他甚至私下后悔,自己入中都城的时候没有借着混乱局面,把城里上下彻底清洗过。当时没杀个人头滚滚,现在就束手束脚,仿佛恶虎不得肆意扑食,反倒身处在种种牵制之下。
这些牵制,来自于垂死的大金朝廷,来自于无数官吏士子,来自于依旧尊奉大金,而对都元帅府恍若无视的西京路、河东路、南京路乃至更遥远的京兆府路、鄜延路、庆原路、凤翔路的土地上无数地方势力。
甚至也来自于总是爱惜羽毛,过于看重都元帅府行事规矩的移剌楚材。移剌楚材是天下稍有的宰执之才,但他在军政事务上,未必每个想法都和郭宁完全一样。
所以,成吉思汗的西征,对郭宁来说反倒成了一个好机会。
他和徐瑨两人,最近这阵子一直在渲染成吉思汗西征的影响,刻意制造出特定的局面,以让无数鱼虾蟹鳖主动跳出来作死。只有他们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定海军才能有理有据地还一个血流成河。而血流成河以后,才能抛去包袱,轻装上阵。
现在看来,就这几天里头,某些势力紧锣密鼓,将要尘埃落定了。
这时候忽然有内宅的婢女匆匆赶到,禀报说:“郎君,夫人快要生了!”
先前稳婆的说法,预产期应该还有一阵,结果偏就凑在了这时候么?
郭宁神色一整,忽然紧张起来。
他顾不得再和徐瑨商议,转而盯着婢女问道:“情况怎样?”
第六百七十一章 蟹鳖(上)
“情况怎样?”
暗室中数人发问。
仆散纳坦出冷着脸回答:“杨诚之不理我们啦!”
“你去多请几次啊,上回不是说,他看中了洗马沟桥东面一家监户的女儿?把人叫出来,与他一起喝酒啊!”
“这厮只是心软,怎也不会当真和我们交心的!别费那精神了!”
屋里几人又问:“李纯甫呢?”
“也是一样!”仆散纳坦出没好气地道:“我一天天地装疯卖傻,难道他们看不出来?这些人都是身居要职,机灵似鬼的!他们是存心避开我呢!你们呢?你们又联络上什么人了?·”
“话不能讲明,拿什么来打动别人?说得多了,徒然令人嘲笑。”
“也就是说,没有成果。”
屋里几人默然不语,便是承认了。
阴暗处一个衰老的声音问道:“郭六在军务上头的安排,是什么情形?”
“河北路的李霆正忙着剿除御河沿线的水寨、强徒,他那些兵马抽不出身。仇会洛和赵决一个在居庸关,一个在宣德,各部兵力陆续从中都整编、抽取。他们毕竟对着草原,先得忙着分布军屯、重修各地要塞,不久前还有新降的蒙古部落试图暴动,所以兵力各有任务,缓急难以调动。另外,靖安民去了倒马关五回岭一带巡视,他的兵力遍布深山,一向分散。至于北京路那边,大部分都和东北的大金军马对峙着呢……”
屋角有人嗤笑一声。
“东北内地那一伙儿,虽说都是女真人,却未必好意思被看作大金的军马。他们上上下下拿着郭六给的钱财,吃着郭六的饭,就算有所举措,不过是在向郭六撒泼打滚,想拿到更多的好处罢了。”
这话说得,让人甚是不快。原先说话的人顿了顿,提高些嗓门:“这样说来,与他们对峙的石天应、薛塔剌海、耶律克酬巴尔等人,也未必能算做郭宁的下属,不过是看着时局变化随风倒。他们刻意摆出要在草原上越冬的架势,焉知不是想要藉此逃避定海军的整编?”
仆散纳坦出猛地打起了精神:“如此说来,这些人还是可以争取的?”
阴暗处苍老的声音咳了一声,不耐烦地道:“继续说军务。”
“是,是。”
先前那人思忖片刻,继续禀报:“至于中都路,眼下在金口河、闸河、清河三处大营驻扎的兵员合计有一万四千余,其中郭宁的本部五千余,还有四千多是降兵中挑选出的壮勇之士。这些人马轮番入城戍守,三日一轮换,每班四千六百人。另外,郭宁的都元帅府里,日常驻扎精锐扈从一千。”
“这五千六百人,具体如何分布?”
“元帅请看,这是兵员的分布和巡逻路线图。”
禀报之人早有准备,双手奉上图纸。一名侍者接过,将之转奉到暗处。被称为“元帅”的老人探出枯瘦的手腕,将之接过展开。
阴暗角落里,也不知他究竟看清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又问:“负责城防的是谁?”
“名义上负责城防的,是汪世显和赵决。不过赵决一直常驻在居庸关,近来又有传闻说,汪世显会兼管定海军的船队,所以今日有一批船队的纲首、水伕来到中都,等待他接见。明日他会带着本部去往直沽寨,犒劳其余的水手,预计五天后返回。”
“那么,汪世显离开中都以后,具体盯着防务的是谁?”
“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董进,还有兼管中都警巡院的徐瑨。”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一个混迹草莽的强徒。”
“是。”
屋里又恢复沉默。因为多人汇聚在小小的屋子里,窗户和门又关着,一时间竟然人人燥热。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元帅,动手吧!”
阴暗中的老者哑声笑了笑,问道:“动什么手?”
“末将想说的,已经前前后后说过无数遍,元帅,我们该立即动手,宰了郭六!拿下中都!蒙古人围城的时候,我们拿郭六没有办法,现在难道也没有办法?蒙古人已经走了,三年五载都回不来,我们还有什么顾忌?”
说话之人按捺不住情绪,说话的嗓音更响了。他奋臂攘袖,走到灯光下的时候,众人都看到了,这人乃是先前蒙古军围城时,与城中诸多商贾豪民合作,打算开启会成门放人逃亡的武卫军都统,都城东面宣差副提控纥石烈鹤寿。
后来骆和尚所部拿下会城门,这位纥石烈将军毫无抵抗地就表示合作,及至后来定海军大举入城,他也没有做出任何阻碍。
郭宁建立都元帅府以后,对朝堂上原有的人物予以优容,并不刻意打压。所以纥石烈鹤寿依然当着他的武卫军都统和都城东面宣差副提控,只不过手底下的兵员都被转调,只剩下数十个亲近的傔从。
但此时此刻,这样的人物一气凑出了数十人。这些人几乎是中都之战后仅剩的女真人武将了,他们的兵力虽遭剥夺,但如果抱着鱼死网破的拼命打算,仍能凑出相当的力量。
更可怕的是,被视为女真人里头较乐意合作的纥石烈鹤寿,此时张口就要动手杀死郭宁,夺回中都,而身边那么多人竟然毫无异样神色,仿佛就此已经商议过许多次。
老人摇头:“不要说了,时机还没有到。郭宁是当代罕见的骁将。光靠你们这些废物,便是一百个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更撼动不了中都的局面。”
这话说得一众女真将校暴怒。
“正因为我们不是郭宁的对手,才要抓住机会行事!这两个月来,中都的兵力是在逐渐减少的,眼下我们如果猝然发难,郭六能依靠的就只是都元帅府里的一千人!而明天负责城防的汪世显又要离开,留下的两个副手不顶什么用!”
老人从暗影里探出佝偻身形,厉声道:“我说了,时机还没有到!”
“那时机究竟什么时候到?”纥石烈鹤寿急躁地道:“一直等下去,等到鞑子大汗西征万里之外,郭六布设在外的精兵猛将遂得以收回中都?等到郭六这个都元帅当得愈来愈得人心,就连城里的女真人也钦服他?等到郭六彻底窃夺朝廷权柄,来个黄袍加身,彻底掀翻我们大金朝?”
听他这般说来,旁边几人无不激愤,有人甚至呛声道:“仆散老儿,你身为大金国的元帅,须是有一点忠君之心!你的侄儿仆散安贞,就是被郭宁给卖了,难道你不觉得愤恨?”
这老人,便是因为年迈体弱,被郭宁特许在家休养的都元帅府右副元帅仆散端。
仆散端是章宗即位时的右卫将军,东北招讨使,在泰和年间曾在南京设行省,为伐宋大军的副帅,后来又历任平章政事、左丞相、都元帅。如今他垂垂老矣,在却依然是中都城里女真人的领袖人物。
仆散端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不要再说了,时机不到,我是不会同意虚掷女真人最后一点武力的。何况这样做,与皇帝大有妨碍,要知道……”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止住言语,侧耳倾听。
“元帅,你听什么呢?”
“安静!”
仆散端听了半晌,慢慢地道:“有人弹琴。”
“什么阿猫阿狗弹琴,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元帅,咱们还得把正事说清楚!”
“这是老朋友的通报,你们不懂。”仆散端指了指身边几名亲信:“去打听一下,中都城里应该出了大事,而这件大事……又对你们心心念念的正事有帮助。”
第六百七十二章 蟹鳖(中)
郭宁在院落里往来走着,心里有些乱,好几次试图往内宅门里去,却都被稳婆和仆妇拦住了。
他又不合一拳一个将她们放倒,只能反复地问,阿函的身体可还吃得消?那屋子里须得开窗透气,但她会不会冷?火炉子有没有生起来?她会不会饿了,要不要喝点汤?产房里用的热水是不是煮沸过的?用的褥子、毯子或者其他的器具,是不是也都煮过?这些事都是顶顶要紧的,一点都不能疏忽!
他一遍遍地问,仆妇们就一遍遍地回答,到后来,干脆拿了铜盆、布巾等物给他看,又不断安慰他说,生产的日子虽然早了些,但夫人的身体底子很好,绝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郭宁自家也知关心则乱的道理。许多事情先前都吩咐过了,别人没有敢违背的道理。可现在该怎么办,也不是他能插手的。
既如此,他心中再怎么焦急,也只能就在外头不断踱步。他有时候站到内宅门前,试图听听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有时候一直走到外头的校场,和几具木人靶子大眼瞪小眼。
这时候不少亲信部下也都听到了消息,好些人纷纷从各处赶来。因为不便打扰,众人就在校场外头远远地等着。
有人隔着门,看到郭宁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禁笑道:“咱们的元帅真是年轻,看他这模样,竟像是一个晚辈。”
另外一人也笑:“在自家内院外头摆一个校场,也确是年轻人作派。”
转眼两三个时辰过去,天已经黑了。郭宁又问了许多次,里头传话出来只道“尚好”,却没有别的动静。
见他焦虑的模样,如移剌楚材、汪世显等亲近部下出面,让他在校场外门的门槛上坐着,喝点水,吃点东西。众人宽慰他几句,但其实也都渐渐有些担心。
又过了一阵,忽然内宅传来欢呼,还有小孩的哭声若隐若现。
郭宁大跳起身,一溜烟就奔回内宅去了。
片刻之后,又有仆役首领满脸笑容地走到校场外门。移剌楚材当先问道:“是不是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