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有趣,郭宁数次击败蒙古军主力,动用的兵力不过一万余。而这批临时依附的军将打几场收尾的战争,兵力却膨胀到数万。两方兵马进退厮杀了两场,最后在石城、永济一带,北以党峪山为界,南以沙流河为界对峙,整个战场丫丫叉叉,宛如密林。
对峙了二日,众人都以为要有决战了,石天应和杨杰只哥等人忽然又暴起发难,夤夜猛攻攸兴哥的渤海军。一场混战下来,将近两万的渤海军大败。攸兴哥暴跳如雷,招拢败卒,打算逃亡昌黎。不料从宗州、锦州方向来了一彪精骑,正是辽海防御司下属萧摩勒所部。
原来郭宁入中都的同时,复州、盖州的定海军也已出动。两军一碰,渤海军彻底溃散。石天应和薛塔剌海、杨杰只哥等人,将不愿投降的渤海军尽数杀了,又联络蓟州、平州、滦州等地多处重镇一齐投诚。
只用了十天,整个中都路便彻彻底底的平定了,归属于蒙古军的力量固然一扫而空,犹自掌握在女真人手里的兵力,也只剩下了通州城里那三五千的残兵。
在这种不讲道理的武力碾压之前,完颜承晖又有什么办法?
无奈之下,他领三五从人,离了通州,来中都拜见郭宁。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中人(上)
从通州到中都,水路有通济河漕渠,而陆路则与漕渠平行。这五十里的水程,同时也是中原财富汇聚入中都的必经之路,所以完颜承晖年轻时来此,曾见河道上帆影遮天,岸旁的纤夫密如蚁聚。
但从承安年间起,朝廷内部的斗争愈来愈激烈。皇帝和宗王斗,女真军事贵族和汉儿官员斗,汉儿官员内部,又有所谓“君子”和“小人”之争。斗到最后,比较熟悉具体政务的官员在政治站队方面大抵是疏忽的,于是一个个的都倒了霉。在完颜承晖的印象里,当时的都水监丞张嘉贞就被扣了个罪名,唤作“虽有干才,无德而称,好奔走以取势利”,然后被一脚踢出了朝廷中枢。
从此以后,朝廷就再也不管治水的事了,黄河泛滥、漕河淤塞都随它去。连接通州和中都漕渠,上承金口闸来水,倒不至于淤塞,问题是水量越来越少而水势甚急,水运很快废弛。于是从通州到中都的运输,改用陆运,大安年间,这两地之间日常调集的民伕多达六万人,转运车辆也在万数上下,道路上的官商士民摩肩接踵。
这种繁荣,较之于当年的水运兴盛,已经是大金国内里衰弱的结果了。但就连这种繁荣也没有维持许久,大安三年以后,大金和蒙古的战争愈演愈烈而屡战屡败,中都周围数次遭逢战火。
完颜承晖从通州到中都,沿途只见荒废的房舍、被成片斫去的树林、被烧毁的堡垒和营地,远处野地里更有流民小心翼翼窥探,远处犬吠此起彼伏。这要不叫末世景象,完颜承晖都不知还能怎么形容。
他虽被形势所迫,不得不去中都向郭宁服软,心里却很明白,这个掌控强大武力的汉儿骤然崛起,对应的便是女真人的政权渐渐分崩离析。
蒙古军有多么可怕,女真人再清楚不过了,而郭宁能够连续几次打败蒙古军,就证明了他的武力足以碾压整个大金。今后郭宁和成吉思汗之间或许还要再分高下,大金国的政权却多半是要到头了。
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退场的时间早点或晚点,无非是争取体面退场,看看女真人手里的政治资本能不能换到一点东西,免得两方的矛盾爆发,引起血流成河罢了。
而郭宁之所以能够逼迫自己主动去见,便是因为料定了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争取最后一点体面的机会。
每次想到这里,完颜承晖的心情都很不好,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见郭宁。于是,他行进的速度就不算很快。走一阵,他就驻足停留,看看景色,结果荒残入眼,越看就越加的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骑队距离闸河大营还有十余里,偏偏又撞上浓云四合,将有骤雨。这几年天时不正,中都附近干旱许久了,下雨自然是好事。但行程被耽搁,又让完颜承晖平添了许多郁闷。
好在路旁能找到不少废弃的建筑,其中有一座规模甚大的酒楼,正好骑队避雨歇息。完颜承晖和部下们催马过去,没多久雨水就哗哗而下,雨势还真不小,就连漕渠的水面也肉眼可见的高涨起来,完颜承晖站在窗边怔怔地看着,不到两刻,堤坝内侧好些干涸的低洼滩涂都已经被河水覆盖了。
他正在心思纷乱的时候,时常走神,等到转身回来,吓了一跳。
原来酒楼的这一层,短时间内聚集了许多避雨的行人。这些人大都形貌干练,而且明显是骑马赶路来的,可完颜承晖从通州过来,一路上又并没见着同行的人。而且他们虽然聚集,却又个个屏息凝神,好像不敢打扰谁一样。
好家伙,我可认出你们来了!这是特意来看我的好戏吗?
完颜承晖从章宗皇帝的近臣起家,少年时以博通经史出名,管过刑案司法,管过钱粮转运,管过民政,在朝中压制过两任皇帝的宠妃和幸近,当过徒单镒的政敌。后来转入军界,与南朝宋人打过仗,打败过山东的民变,也是第一位行省缙山的大员,结果和完颜承裕一起在野狐岭丧师数十万。
这几年女真人的名臣宿将陆续凋零,少有的几个后起之秀又都在南京的遂王驾下。偌大的中都路里,术虎高琪叛乱、仆散安贞身死,仆散端又年迈不能理事,如今够资格作为女真人代表的重臣,好像也只有他了。
虽说他从没真正到过朝中权臣的地位,但几十年宦海浮沉,见识很广,眼里不掺沙子。
这情形有古怪,他顿时反应过来。原来是中都城里这群狗东西,一个个的都不敢出头,非要等着我出头,又害怕我卖了他们,特意来盯着,唯恐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哪!
换作往日,完颜承晖定然要让护卫们把这些人抓起来痛打,让这些人背后的主子触个霉头。但现在,他满怀愁肠而又束手无策,就算明知有古怪,却一点也没有理会的心思。
当下他只往自家随从们占据的一套桌椅落座,取了随身的皮囊喝水。边上护卫首领反倒有些紧张,手里按着刀柄,不断地扫视四周。
“都监,等到雨小些,咱们立即就走。”护卫首领轻声道:“这些人一直在偷偷地觑看咱们的,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用紧张。”完颜承晖叹气:“咱们一旦启程,他们立刻就会跟着。所以早点晚点走,并没有意义?他们你看看靠门边那一桌的,不是仆散端的儿子,宿直将军仆散纳坦出么?他们多半是偷偷潜出中都,特地来迎我的!”
“这……”护卫首领皱眉:“这是为何?”
“他们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做大金国的元天穆呢……”
完颜承晖的叹气一声接一声,仿佛苦水倒不尽:“亏得他们好意思,让我这六十多岁的老儿辛苦!怎么,我要是做了元天穆,难道他们还能捧出个元子攸来?”
刚说到这里,忽听侧后方有个年轻人问道:“元天穆是谁?元子攸又是谁?这两个名字,听得耳熟。”
废弃的厅堂里很静,除了外界风雨哗哗,众人几乎不言语。完颜承晖的话声很轻,大家却都听得见,这年轻人的声音,众人也都听得见。
因为方才大雨,众人都赶时间,是乱哄哄涌进这厅堂的。进来以后又都盯着完颜承晖,还真没人仔细看看厅堂里都有哪些同伴。忽然听到有人没轻没重地言语,所有人都转过去看。
只见厅堂靠内侧的一片,坐了不下三五十剽悍护卫,个个都身材高大,背挎弓弩,腰带长刀。这些人显然是在大雨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歇脚的,女真贵胄们派出的代表于路行来,并不曾见过他们。
在护卫们簇拥下的,便是方才发话的那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问过,边上又有个胡须浓密的高大书生解释道:“元天穆乃是北魏末年,与尔朱荣同党的元氏宗族重臣,当过上党郡王,权倾朝野。元子攸就是被尔朱荣捧起的北魏孝庄皇帝,后来他诱杀了尔朱荣和元天穆,自家则被尔朱兆缢死。”
年轻人拍了拍额头:“对,对,想起来了。这一段史,咱们前几天聊过的。当时我就说,尔朱荣是契胡酋长,本族人才匮乏。所以其势力急速扩张的同时,不得不仰赖元魏朝廷,用元天穆为两家的中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两声:“哈哈,哈哈。我们定海军对大金的朝廷,却没什么仰赖可言,有没有一个元天穆,其实并无所谓。”
话说到这里,谁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厅堂里那批女真贵胄的代表哗啦啦地站了起来,有人顶着大雨往厅堂外跑,有人直接跪倒在地。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中人(中)
完颜承晖长叹一声。
这时候能被各家高门派出来打探风色的,自然都是精干人手、核心的子弟,但你看看这是什么鬼样子?那些刚见到正主就往外跑的,是图什么?
此前数载,中都城里几次遭逢兵戈,死了那么多人,要么是蒙古人杀的,要么是女真人自己内讧杀的。天天说着定海军是反贼,定海军真的到了中都,其实何尝大开杀戒?
何况,郭宁若要在中都杀人,过去几日早就杀了,难不成还非得等到此刻发难?就算郭宁要动手,他身为实际掌控中都之人,既然能够提前在此等候完颜承晖,就说明已经严密掌控了中都周边的风吹草动,莫看他轻车简从在此,一声令下,谁还能活?
至于那些跪伏的,更是丢脸至极。我完颜承晖这个正主还好好地坐着呢,你们不过是来打探风色的,跪什么?你们没那个资格知道吗?你们这就跪了,我的脸往哪里搁?
女真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完颜承晖这一代人,与宋人在射弓宴较劲丢脸,已经看出了武风颓靡,但好歹还能指挥着汉儿和契丹人、渤海人组成的军队,与域中诸国争雄。可到了再后一代,就成了这个样子……
方才完颜承晖认出了仆散端的儿子,仆散纳坦出,此人说来世代将门出身,是仆散安贞的堂弟,在宿卫里头领兵的。结果一见郭宁在此,他头一个带翻了桌椅,往雨地里跑。跑出了数十步,他又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只站在那里发愣!
完颜承晖虽然年纪大了,脸皮却没厚到那程度。这会儿他只觉得老脸发烫,先前盘算的,该对郭宁陈说的言语,一句也说不出来。
好在郭宁倒不趁着机会出言羞辱,他握着手里的水杯,只作不见乱象,继续和旁边的大胡子书生讨论史书,三言两句,又说到了北齐和北周。
但他身后的不少护卫,可都忍不住冷笑,每一声冷笑都让完颜承晖往冰窟里又坠入一点。
或许大金国的边境各路,还会有能征善战的女真人在,但中都城里充斥的,确实大都是废物。让他们出城打探,本就是勉为其难,可是站在女真贵胄们的角度,他们又不得不如此。
完颜承晖过去几日都在通州,但郭宁并不阻断中都和通州的交通,所以他对中都的微妙状态,全都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中都城里的政治局势甚是混沌,但朝堂上的高官贵胄们,也不是个个眼高于顶。毕竟大金国也不是当年那股雄踞域中、所向无敌的场面了。再怎么样的颟顸之人,被蒙古军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训过后,总有能看清形势的。
有些人仔细盘算过蒙古人和定海军的实力,倒也不排斥和定海军政权的合作。问题是,他们固然不得其门而入,定海军好像也不怎么理会他们。半个月下来,两方竟然绝无沟通。不少女真人彼此私下串联,盘算郭宁的意图,已经想到头都快秃了。
众人初时觉得,郭宁既然勒令皇帝回升王府居住,或许很快就要黄袍加身,自己做到大安殿里那个位置上。那么,己方至少可以做个奉玺劝进之人,走一走三辞三让的流程?
结果郭宁并没有。
郭宁入城以后,把本营放在城北的通玄门,周边驻军数千。然后他便始终驻在军营,就以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的身份掌控中都军政,而部下也大都顶着中都路北面、南面招讨使等临时的职务,这真是名不正、言不顺到了极处。
可他手握雄兵数万,麾下顶盔掼甲的将士整天巡城,寻哨路线密如蛛网;城池周边的军报、营地、兵站、补给点也在一天天的完善……谁敢当面说个不字?
众人又估摸着,郭宁要一步步地拉拢群臣,稳定朝堂局面,然后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着手平定域中,尤其是南面开封府遂王的势力。既如此,起码的封官许愿是要有的,朝堂上的利益还得分割,许多事就可以拿到台面来谈一谈。
结果郭宁也没有。
自从进入中都,郭宁所有的精力都在恢复秩序、清点仓储、安置百姓、整顿军队,用的要么是他自己军队里抽调出的干练军官,要么是山东宣抚使司或者群牧所下属的吏员。对这些人,他也并不封官许愿。从军队里转调出的吏员,大都发往转运、警巡、盐司、漕司乃至茶、酒等监的基层官署做勾当官。
可悲的是,那一日中都大乱,官员死伤惨重,原本自上而下运转衙门的体系已经四分五裂,纵有官员打算重新回来管事的,手底下的官吏或死或逃,十停里去了六停以上,于是只能坐看着这些定海军的勾当官摸索几日,还真把官署给管了起来,运作如常。
接着又有人估摸着着,郭宁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起自草莽,缺少见识的缘故,一时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过,这种出身卑微之人骤然得到高位大权,总得享受享受,或许从这上头能打开一个突破口?
于是便有人给郭宁送金银珍玩、莺莺燕燕;乃至定海军下属众将,也有得到重贿的。
但这个做法,好像反而让郭宁不快。
郭宁初时,只让人将财物、美女分别安置。隔了几天,有一日他夜里巡营,结果看到驻守某处城门的钤辖在帐中设宴,招待自家麾下的中尉、都将等人。
光是饮酒吃肉倒也算了,帐内数十军官饮乐的时候,旁边还有美女歌舞,美女们一个个都穿着薄纱的裙子,婀娜身姿若隐若现……一群军官喝得醉醺醺,眼里色眯眯,看到郭宁来了,还请他一起作乐,说酒宴后还有节目云云。
按照常理,将士们打完仗稍稍放松一下,是常有的事,郭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并不苛责。但军官们都成这种模样,军队还能打仗么?
当下郭宁也不说什么,还和军官们一起喝了杯酒。次日遣人传令,在场的数十军官,连带着未尽监管职责的录事司吏员全都就地解职,遣回山东。而且通报全军,这些人此番北上中都的军功都可以折算成田亩,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从军的可能了,安分做个田舍翁吧。
如此一来,中都城里那么多的女真贵胄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环顾左右,只有一个完颜承晖还在带兵,好像也只有他还能稍稍入得郭宁的眼。于是他们就来了,于是他们就当场丑态百出,于是完颜承晖发觉,自己最后的底气都被这些同族给摧毁了。
他只能离座而起,向郭宁行了军礼:“元帅右都监,通州防御使完颜承晖,见过郭宣使。不知宣使召唤末将,所为何事?”
郭宁这时候反倒客气,他起身把完颜承晖扶着,请他在身旁的长凳落座。
“老大人客气了。我这个地方军将初到中都,想法很多,却不知合适不合适。眼下是有桩事情,想和老大人商议,倒不敢说召唤二字。”
“如今的中都,是郭宣使你说了算的。宣使有什么事,不妨讲来。”
“老大人真是直爽。”
郭宁哈哈一笑:“是这样的,我久闻老大人的声名,深觉今后的大金朝廷,少不了老大人这样的持重宿将襄赞。所以,有意请老大人出任都元帅府的左副元帅,知益都枢密院事。”
“不是左副元帅,是都元帅府下属的左副元帅?”
“没错。”
完颜承晖默然半晌,才道:“益都那里,还要设一个枢密院?”
“我已经和晋卿、进之等几位商议定了。不止益都,在都元帅府的下属,会新设中都、益都两个枢密院,分领军政,这也是效法国初云中、燕京枢密院的旧例。”
“呵呵。”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中人(下)
郭宁此番率军北上,最初的想法,只是游走在中都主战场周围,一方面牵制蒙古军,保障中都和直沽寨的安全,另一方面以勤王的名义,看看能否在这个过程中捞取一些利益。
但郭宁实在没想到,女真人的虚弱倒了做梦都想不到的程度,而定海军不断地加强投入去弥补女真人的虚弱,最后的结果就成了眼下这般。他自己叫了两年的高筑墙广积粮,结果一不留神,就亲自进了中都。
既然已经来了,就得坐稳,退是不能退的。走在这条路上,郭宁的步伐不代表他自己一个人。后退一步,谦逊一点,说不定就有盗贼蚁聚而奸雄鹰扬,跟着郭宁的所有人,全都要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非得营建霸府才行。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常理,霸业肇基,自然须得尽量做到周全,甚至要考虑百世之师法。可是这霸业来得甚快甚猛,强敌依然在侧。蒙古人虽遭重创,但他们三年两载之后,迟早还会攻来。万一成吉思汗王霸之气十足,转眼就重新整合草原,今秋再度南下牧马,那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