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站住了脚跟,抖了抖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眯着眼睛看看左右不断经过的骑兵们。而骑兵们依然不看他,都如丧魂落魄一般地催马向北。
他忽然注意到,在骑兵们的后方,卢沟河的下游,有大批打着定海军旗号的船只过来。每艘船只上都站满了将士,每一名将士都在船上大声吼叫,挥舞旗帜,并将刀枪矛戈高举如林。
成吉思汗脚步踉跄了一下。
郭宁这厮,岂止恶虎而已?他比最狡诈的狐狸还要狡诈十倍,他连水军的配合,都已经安排好了!定海军再得生力军相助,这一场仗,蒙古人便彻底没有机会;而身在三角淀里没能脱身的蒙古将士,全都完了。
整一场下来,怯薛军的战死者两三千人不止,怕是要折损四千或者更多。也就是说,怯薛军一次性失去了半数的兵力,另外还有大半的千户都被打残了。
这样的失败,当真难以承受。
成吉思汗坚韧如钢铁的神经,在这时候也难免有些颤抖,他感到了彷徨和无奈。他再次看看不断从南面逃回的骑士们,想要向他们打招呼,鼓舞他们的士气,但那么多的将士依然没谁注意到他,甚至失吉忽秃忽本人也一样。
这个诃额仑母亲一手带大的养子,就算面对白灾也毫无惧色,这时候却满脸惨白,喘着粗气。他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没个人样,从成吉思汗面前过去了。
成吉思汗深深地叹息,他的眉眼间忽然显得苍老了很多。
这样的失败,又岂止在怯薛军将士的大批死亡?比这更可怕的,是成吉思汗在战场上被人正面击败的事实。
在不儿吉之地放羊的也速该之子可以战败,在不尔罕山里的铁木真可以战败,在青海子立营的乞颜汗可以战败,在阔亦田策马奔驰的脱里汗的义子也可以战败。
但是,当他在斡难河源头的忽里勒台被拥戴为成吉思汗,他就成了高原上所有草原部族的代表,执掌了诸多部族聚合起来的巨大力量。
成吉思汗以这个身份,向无数人许诺的征服还没有真正开始,让无数人期盼的无穷无尽的草场和畜群还没有见到,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宝、最美丽的女人也还没有充斥那颜们的营帐,他怎么可以遭受如此惨痛的失败?
成吉思汗不在乎草原上诸多部落酋长的小心思。
但是,这场失败使得怯薛们恐慌动摇如此,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牧民们会怎么样?
他们的狂热还在么?忠诚还在么?他们眼里的大汗,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汗么?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阵。
直到南面不远处传来定海军骑兵呼喝催马的声音,他才骤然一震惊醒。原野上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他随手牵过一匹,拨马就走。
第五百八十四章 慑服(中)
由于金国的造船业荒废许久,定海军通州样的海船与南朝宋人建造的大船相比,宛如玩具,殊少威胁,哪怕作为商船也落后了。所以定海军的船队通常只负责渤海周围的短途,偶尔到宋国的庆元府一游,拿自家船只与宋国沿海制置司下属最普通的钓橹相比,都要自惭形秽。
李云曾经授意章恺向庆元府江东寨的一个副将打听,要买一艘钓橹须得多少银钱,结果副将还没发声,中人狮子大开口,说因为从船厂到上头大人物的层层都要打点,须得一千五百贯一艘,五艘起售。
生意未必不能做得,开销却过于厉害。郭宁在山东安置军人、分配田亩,需要耕牛、农具、种子等等,已经流水般的花钱出去,所以这桩事只好暂缓。
但这些船只此刻横行三角淀的水深处,却声势十足,威风凛凛。绝大部分蒙古人从没见过海船,眼看这种数丈长的庞然大物装载士卒鱼贯而到,只觉压根无法匹敌,纷纷四散而逃。
其实三角淀的岸边水浅,往湖泽中去的海船只能隔着老远呼喝威吓,就算放箭,也得用足了力气才勉强及岸。
蒙古人实在过度紧张了。
他们从湖泽里奔逃出来,随即撞上定海军的剿杀。先前两军乱战,谁都没有队形可言,这会儿定海军却能组成两三百人规模的多个枪矛阵,将士们脚踏岸边实地,往水里低洼处乱刺。
好几处适合登岸的地点,蒙古人的尸体尸体越积越多,甚至堆积成尸堆,能让人踏足站稳。湖泽水拍,尸堆荡漾起一片又一片血色。
此时战场上忙活的,换成了定海军的辅兵们,他们中的大部分士卒分散队列,到处搜罗受伤的定海军将士,对他们施以急救。少部分则负责把乱跑的战马牵回来,搬出十数辆大车上的物资,直接给这些惊恐躁动的牲畜喂食豆料。
还有一些辅兵则手持直刀巡视战场周边,一面护卫其他同伴,一面继续砍杀落单的蒙古人,连带受轻重伤的也不放过。
两三名辅兵跟着哗哗水响,一直往沼泽深处走。
走了两里多,才追上前头一个千户那颜模样的蒙古贵族。这千户那颜的侧腹有个很长的伤口,鲜血不停涌出,整个人仰躺在及踝的污水里动弹不得了。但是看到定海军的辅兵持刀逼近,他犹自大声叫嚷,又从怀里拿出好几串金珠给士卒们看。
这明摆着是在求饶了,但辅兵们在方才的战斗中一样死伤不少,正在杀意十足的时候。这批辅兵,还都是辅兵当中的积极分子,很快都会被抽调为正军的,让他们干这个,本来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见见血。
于是几名辅兵配合着,一个人按住千户那颜的身体,一个人揪住他的发辫提起,另一个人摆好姿势,用力挥刀砍向脖子。
辅兵日常的训练也很不错,这一刀方位准、力道足,一声脆响,便将首级砍落。但这个动作反而引起了几个同伴的抱怨,觉得他的动作太利落,让这蒙古人死得太干脆。
当下几人又挥刀在尸体砍了几下,把胳臂和腿都砍下来了,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辅兵们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们百余步开外,隔着一片灌木林,有十数人浑身僵硬,气也不敢喘,凝视着他们离去。
这些人,便是负责据守益津关的河北军将校。他们确定了定海军的胜利,才敢稍稍逼近战场,近距离观望战况。此时数人垂下头,看着那个千户那颜的毡帽随水起伏晃荡,也不知怎地,忽然感觉有点悲凉。
“铁木真纵横高原三十余年,百战而杀得大金国上下丧胆,才有如今的威名。想不到,今天会败得这么惨!”
隔了好一阵,守将长叹一声。
边上几名小校屏息观看战斗,此时喘过气来,才发现自家衣袍都湿透了,数人连连道:
“看看那定海军的士卒,何等凶恶!他们……他们……比起先前在山东棣州所见,他们又强了很多啊!”
“仆散宣使敌不过蒙古军,他们这场,却杀得蒙古军如砍瓜切菜一般。这也太凶残了,我们断然不是对手!”
数人说了两句,身后忽然传来怒气冲冲的咳嗽。
几名将校回头,便看到河北军的重将纥石烈蒲剌都满脸铁青,像是要吃人一样地瞪着他们。
仆散安贞对河北的控制,主要依托河北东路的漕河沿线,而以霸州益津关作为控扼西、北两个方向的枢纽。所以他自家领兵北上以后,又让原本负责景州漕运司的大将纥石烈蒲剌都带了两千精兵北上移驻,确保己方的退路。
纥石烈蒲剌都刚从景州赶到益津关,就听闻仆散宣使兵败,自家被蒙古人俘虏,而蒙古人还追着定海军一路向南。他大吃一惊,连忙又带了几个傔从往前线探察。
熟料赶到此地,正撞着本方将校人人惊恐,全都在宣扬定海军的厉害,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去年、前年漕运断绝,那郭宁仗着海运之利,捞了无数的好处,这才堆出这样的军队!”纥石烈蒲剌都两眼中满是怨毒之色。他道:“如今漕运将要打通,我们占着漕河之利,坐地收钱、练兵,一定能练出精兵!到时候,再向朝廷上书请旨,惩治郭宁不顾友军之罪!”
几名将校愣愣地看着纥石烈蒲剌都,彼此对视了两眼,谁也没应声。
过了会儿,还是那个女真人守将忍不住讥嘲:“郭宁以数万人马横行辽海、山东,这几年来,没见有奈何他的。现在他以万人正面硬撼蒙古万骑,杀伤数千,夺下成吉思汗的白纛,军威马上就要震动天下。难道纥石烈将军打算纠合仆散宣使的势力,和他硬碰?”
“不如此,还能如何?”纥石烈蒲剌都大叫。
边上几个傔从连忙上来阻止:“将军,噤声!噤声!”
纥石烈蒲剌都压低嗓音,待要再讲,却见身前的将校们神色不对。
“狗日的,你们什么意思?你们都是女真人啊,不要乱来!”
守将被吓得猛打一颤,嘴唇乱抖:“我,我……”
边上那负责哨探的军校苦笑道:“郭宁的麾下,可不是没有女真人。何况我虽是女真人,早年读过汉家的书,识得几个汉字,作得汉儿的文章。”
又一人也道:“郭宁既然胜了这一场,接下去必定要拿河北,我看朝廷是挡不住的,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呢。咱们又何必硬顶?不如及早把益津关献上,换点些小功勋,大不了以后不当兵了,各自回乡种田。”
这两句话出口,旁边其余数人连连点头,就连守将也露出释然神色。
“你们敢!仆散宣使这才兵败几天,你们就成了这样?咱们手底下还有兵马,还有地盘,大有可为!你们怎么就……”
纥石烈蒲剌都抬手戟指,恨不得拔刀把这些叛徒全都砍死。
可转念一想,益津关的守将如此,河北各地的守军恐怕也都如此,甚至自家手底下的两千兵,多半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跟着仆散宣使在河北辛辛苦苦练兵一载,却只聚集出这等货色,他忍不住又恐惧,又沮丧,浑身都冷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慑服(下)
郭宁很累。
所以直接就在九斿白纛下坐着歇息,任由亲兵们簇拥在左右,为他解除甲胄,包扎伤口。
以他为中心,伤员们和定海军的骨干文武们也陆陆续续地汇合过来。
最先赶到的是张惠。郭宁在此反杀蒙古军的计划,除了总管这一级,也事先秘密传达到几个得力的钤辖。张惠作为汪世显麾下的猛将,专门得到指示,要领本部精兵,作为冲向蒙古军本部的第四波兵力。
按郭宁的判断,张惠负责发起的一击很可能决定胜负。可惜到了厮杀时,前头的郭宁突击得太猛,张惠一路猛追也没赶上;后头的汪世显所部又很快被蒙古骑兵甩开,他只能率部返身阻挡。
这种非生即死的血战,主帅亲自身当锋镝,结果预定支援的主力少了一路,那怎么行?旁人只觉得郭宁勇猛,张惠却知道,自家在战斗中表现未免一般。
这会儿他满头满身是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赶到,当即跪地请罪。
郭宁冷眼盯着他,既不言语,也不叫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这一场毕竟是赢了,若战事不利,我郭某人的脑袋早就落地,你也找不着人请罪。”
这话若是玩笑也还罢了,若藏着几分真实意思在里头,张惠简直就没法在定海军存身了。他咬了咬牙,想要狠狠自责,请郭宁立即安排一顿军棍也好,哪怕杀头也好。
郭宁果然喝道:“战场局势千变万化,我也深知。但你这厮动作慢了,害得我辛苦!军纪你是知道的,回头领一顿板子,就这么办!”
张惠不敢抬头:“是,是!”
随即又听郭宁叹了口气:“上来,上来!我够不着啊!”
张惠膝行上前两步,郭宁探手到他肩膀后头摸了摸,微一用力,拔出一片嵌在肩胛下方的细小箭簇。
张惠吃痛,叫了一声。
“你部的医官全不靠谱!你自己也是个粗心的!不觉得疼吗!”郭宁骂了句,召了自家傔从来为张惠包扎敷药。傔从忙活着,郭宁继续道:“不过,你阻拦敌骑追击有功,还是大功!这我也记下了!看你现在活碰乱跳,很有精神,那就赶紧去搜一搜各部的将士们,别在我面前闲逛啦!”
张惠嘿嘿笑了几声,连忙告退。
又过片刻,汪世显和移剌楚材等人齐到。
郭宁对汪世显,只微微颔首:“老汪,辛苦了!来,喝水。”
侍从端上清水,汪世显拿起茶碗,一饮而尽:“战死不少将士,须得补给了我。将士们该有的抚恤,也得赶紧。”
“放心。”
而移剌楚材连声苦笑:“宣使,先前咱们盘算时机是否已到,还没有个结果,你便忽然说,有个能甩开蒙古人的主意,然后转而去找众将商议……当时所讲,便是这个主意么?”
“正是,这是个好主意。对么?”
移剌楚材忍不住抬高一点声音,有点抱怨地道:“奈何将士们的死伤惨重!奈何宣使自家身处险地,几乎不免!”
郭宁默然不语。
此时越来越多的将校们从战场各处赶到,所有人簇拥在郭宁身边,看着他和他背后那面白纛,人人的脸上都是崇敬色彩。而张圣之更是干脆,咕咚一声双膝跪倒,行了个拜见主君的叩首之礼。
数年前将士们在河北塘泺挣扎求生,活得犹如虫蚁般卑微的时候,谁能想到郭宁竟能骤然崛起,坐拥广袤地盘,控制百万军民呢?谁又能想到,就在河北的塘泺边缘,郭宁竟能一战打崩蒙古人的怯薛军,并差一点抓捕了成吉思汗呢?
这一场胜利,是爆炸般的胜利,是足以震撼天下的胜利。从此以后,整个北方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定海军拥有远远超过朝廷的武力,是唯一一个能够正面打败蒙古军的政权;昌州郭宁,更是远比大金朝堂上任何人都强悍的军事首领。
此前定海军凭借军队的力量,直接掌控大量土地,再得海贸之利,已经成了大金国境内的异类。到处都传扬他们反贼的身份,朝廷自身却不闻不问,只求一时安稳。
到这一场胜利之后,定海军的声势暴涨何止十倍,更不用把女真人朝廷放在眼里了。
往小里说,他们顺势扩张,立刻就能插手河北,至少也囊括漕河沿线六州。这一来,定海军已不像是大金国内部的一个地方政权,而足能自成一国,形同汉末、唐末的诸侯。
往大里说,诸侯的实力和志向也分三六九等,天知道郭宁会是那一等?如果他是汉末的曹操,唐末的朱温,那诸侯之路后头,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目标呢?
“宣使!宣使!”
远远近近许多人看着郭宁,口中招呼,纷纷郑重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