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然从舱里出来,想要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对那位郭宣使一点也不了解,但对蒙古人挺了解的。所以他甚至觉得,随便怎么样的猛将、大将,真对上了成吉思汗亲领的精锐,都不可能匹敌。郭宣使想要和成吉思汗作一场,实在是太狂妄了,结果死伤如此,也是势所必然。
就在这时候,两人全都听到了远处的呼喊声。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陈冉大跳起来。
刘然瞬间一喜,又觉难以置信。他扶着船舷,颤声道:“听到了!这是咱们的将士在冲锋?他们在喊,杀死鞑子大汗?”
第五百八十二章 受死(下)
这一场仗,是我被骗了。
我率万骑驰骋而至,设下这场伏击,本以为能够趁着定海军心乱人疲,把他们一举摧毁,但这其实正是郭宁想要的。
这场伏击以蒙古人的立场来看,几乎可以被拿来用作行军作战的模板。无论追击之果断、沿途滋扰之密集、迂回之快速、潜伏之稳健,还是最后两翼袭杀之凶猛,都没有任何问题。每一个环节都执行的完美无瑕,展现了怯薛军作为蒙古军中的精锐,对于战争的高超素养。
可是谁也没想到,己方的每一步,都被郭宁利用了。
成吉思汗抽出了弯刀,紧紧握住。
先前成吉思汗觉得,郭宁这等急速崛起的枭雄,仿佛小一号的自己。这样的人物,非得在其未能成势之前削除,否则必成大患。
实际与之交手,才发现不止如此,郭宁是在与蒙古军的惨烈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武人,又同时总结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整套战法。当蒙古军与他厮杀的时候,己方的每一个举措、每一个战术全都是他熟悉的,而定海军拿出的战术、战法乃至武器对蒙古军而言,却少见甚至从未曾见过。
比如铁浮图重骑的冲击,成吉思汗上一次看到女真人施展,还是承安年间金国宿将夹谷清臣率军北上栲栳泺,讨伐塔塔儿部的时候。当时金国的国力正属极盛,夹谷清臣以宣徽使移剌敏为前队都统,左卫将军完颜充、招讨使完颜安国为左右翼,领铁骑八千正面突击,一日之内连破塔塔儿部十四座营地,杀死杀伤数千,以至于塔塔尔部一蹶不振。
但没过多久,金国的军制就开始败坏,他们的作战能力也变得像个像话。三年前,金军最后一点能打硬仗的精兵尽数死在野狐岭,此后成吉思汗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敢于正对着自己的白纛猛冲。
至于那些铁火砲,就更不消说了。
成吉思汗本人并不畏惧铁火砲的杀伤力,那东西终究只是一个装着子药的铁罐子。单一个铁火砲爆炸,杀伤的范围不会超过周围两丈,顶多了三丈。一个蒙古勇士拿着大刀乱舞,也能让三丈范围内不见活人。
麻烦的是,大量掌握这种武器的军队,有了无视训练、装备和战术水平,必定对任何敌人造成杀伤的能力。
无论这支军队的指挥多么拙劣,武力多么孱弱,只要士卒还有端起铁火砲投掷的胆量,轰然一响,准能带走人命。这就等于剥夺了蒙古军抵近战斗的能力,无视了蒙古勇士在士气、经验、武艺等各方面的优势。
这种武器野战施放时伤己伤敌的特性,又揭示了定海军又一个可怕之处。那就是他们高昂的士气。
这种悍不畏死的士气,近年来本该只在蒙古人身上才能看到。那是因为成吉思汗用了许多年的时间,通过一次次的胜利、掳掠、屠杀,才将草原上的无数人捏合到九斿白纛之下,成为嗜血的野兽,让他们的脑海中被凶残暴虐念头充满。
定海军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失吉忽秃忽和木华黎专门在北京路搜集了定海军的消息,说郭宁不止有海贸之利,还在山东给将士们发放田地,分配荫户,于是能得人死力。成吉思汗听了简直糊涂。
一名士卒给几十亩地?这不是开玩笑吗?草原上的勇士谁不是纵马狂奔几个时辰,才跨越自家草场?那怕不得有几千几万亩?如果几十亩地就能让人拼命到这种程度,他们何不来投靠我成吉思汗?再多百倍的地,我也给得出啊?难道汉儿的地面上能长金子了?
铁木真猛然摇头,把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
这场仗,怕是要输了。
札八儿火者带着的几个千户,已经伤亡惨重,乱成一团。札八儿火者本人,如此凶猛强悍的战士都已经身首异处。不管怎么去看,指望剩下的将士去拦阻定海军的猛攻,那不现实。定海军在正面的势头已经不可遏制,己方无论如何都是拦不住的。
失吉忽秃忽在侧翼的兵力,倒是占了上风。他们也发现了本方正面的局势不妙,所以直接放弃了对定海军中后军零散士卒的围杀,开始迅速兜转回来。所以整片战场上,两军渐渐形成了三层交叠。
蒙古军在南北各一层,定海军被夹在中央,看上去倒是很占优势。
然而定海军从头到尾都全然不顾北面,那郭宁一路耀武扬威,只冲着南面的大汗白纛所在猛打……己方偏偏抵挡不住!
我真是高估了怯薛军的坚韧程度!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些本该随时为大汗而死的怯薛,居然就有畏惧仓惶的了!
大蒙古国建立才多久?蒙古人的贵族就开始软弱了?诸多那颜子弟们,还有哪些自以为是拔都儿的蒙古人,就要像那些女真废物一样,走向败坏的道路吗?
这局面让成吉思汗暴怒,他恨不得亲自向前,催促怯薛们拼死作战,拖住郭宁。但他又势必不能这么做。
失吉忽秃忽手里还有兵力,那足足是怯薛军的半数。如果成吉思汗在三角淀旁坚持下去,北面兵马一到,蒙古人或许真能杀死郭宁。但成吉思汗本人会如何?
成吉思汗非常慎重地考虑过了,他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成吉思汗的也克蒙古兀鲁思,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
“快划!用力划!”他压低了声音发令。
郭宁又一次冲到了全军最前,然后被侧面芦苇荡里涌出的一队蒙古人堵住了去路。
此时春季水生,五官淀的水面漫延到战场边缘,把原本的平地全都淤成了泥滩。这群蒙古人便是手脚并用从泥滩里狂奔而出的,因为来得太急,很多人的靴子都陷到了泥里,光着两只脚,衣袍甲胄全都湿淋淋的,随着行动往外挥洒泥浆;也有人在泥滩里摔倒过,整个人都变做了黄褐色,配着他们黑红的面庞和罗圈腿,看起来更像是野兽了。
郭宁的浑身甲胄也看不出原来颜色,他的面庞和浑身上下的甲胄,乃至战马都成了红的,远远望去真如魔神降世。他以铁骨朵乱砸,精铁锻打成的锤头所到之处,蒙古人或者狂喷鲜血,或者筋断骨折。顷刻间,他连杀数人,在马前清出一片殷红空地。
死者里头,应该有地位极高的贵人在,引得其他人狂吼。
有几个蒙古人红了眼,竟然同时丢掉兵器,大叫着冲上来,想要抱住郭宁持握铁骨朵的手臂。但郭宁是率军冲阵,又不是一个人厮杀。蒙古人奔跑到一半,两手前伸,将将摸到铁骨朵,后头定海军的甲骑赶到,“砰砰”几声就把他们全都撞飞了出去。
全无半点停歇的战斗,到此忽然一停。
已经没有能够阻挡在郭宁身前的蒙古人了。
军阵后方,大批蒙古骑兵狂吼着向南冲杀,郭宁侧耳倾听,发现负责阻击的已经不是汪世显和仇会洛,而是张惠。张惠到底没能赶上前方的战事,反而被蒙古军咬住了尾巴。
视线前方,三角淀的开阔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覆盖了大片灌木丛和芦苇荡。不少蒙古人从左右两面和水泽深处狂奔过来。可惜三角淀在这附近的水深总有一尺两尺,而郭宁冲杀到此的速度又实在太快,蒙古人容易潜伏、容易分散,却不那么容易聚集。他们赶不上了。
有些蒙古人隔着百余步,急射箭矢。箭矢飕飕飞过,便引得定海军的将士也张弓搭箭,将他们当作难以移动的靶子来射。
郭宁没理会箭矢,也不去关注水泽里暴跳着跋涉的那些人。
他轻摇缰绳,再往前数步。在他的正前方,便是蒙古人的九斿白纛,又唤作查干苏鲁锭的。凑近了看,那其实是一柄用十三尺松木制作的巨大旗杆,旗杆上顶着一个圆盘。圆盘四周,白色的马鬃迎风飘扬,仿佛九条飘带,再上方则是一尺长的三叉铁矛。
据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被拥戴为所有蒙古人的大汗以后,就以此作为大汗权威的象征。这座白纛在战场上与成吉思汗形影不离,也被蒙古人当作胜利的象征。
不过,此刻应该护卫白纛的蒙古精锐都不在了。他们化作了郭宁冲锋路上翻倒的死尸和满地横流的鲜血,所以,只剩下了一座白纛孤零零在此。
当然,还有白纛下的一人。
这人的身材有些胖,身上穿着蓝绸制作的蒙古风格长袍,凸起的肚子上缠着缎子腰带,而脚上蹬着红色山羊皮的靴子。看他腰带上插着的大铃鼓,应该是个萨满。
这人很紧张,以至于满头发辫都在颤抖,他挤出一脸笑容,向着郭宁开口道:“……”
郭宁虽然会说几句蒙古语,却懒得和这种养尊处优的贵人周旋。
所以他压根不听,直接挥手。铁骨朵“啪”地横打在这蒙古人的脸上,不止将整张脸砸到粉碎,巨大的冲力还使得后半个头颅以脊柱为中心,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第五百八十三章 慑服(上)
成吉思汗的视线被漫生芦苇遮掩,巨大的声响依然从战场方向传来。但原本爆裂而狂热的喊杀声,已经被欢呼和哀鸣取代。
再过片刻,原本顶端高耸,能够越过芦苇看到的九斿白纛猛然晃了晃,然后倒下去了,有一片烟尘从白纛倒下去的地方升起。
这个情形再一次明确宣示了战争的胜利者是谁,使得整片战场、所有人再无疑虑,使定海军将士的欢呼声更加高亢。欢呼声让成吉思汗不快,他抓着一把刀鞘,用力在木筏旁边划了两下,筏子其他几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再一次加快速度划水。
结果木筏很快离开了芦苇密集的一片滩涂,所有人反而能从岸边植株的缝隙看到战场。
战场上依然一片混乱。但定海军的甲骑们已经分成小队,四处冲杀。在阳光照耀下,骑兵们灰色的戎袍和闪光的铠甲,仿佛云层挟裹着雷电咆哮,而他们行进间举起的军旗,就像是被雷电引燃的火。
定海军的步卒们紧随其后,横扫视野所及的原野。此情此景,是过去数年蒙古骑兵们最熟悉的,只不过这会儿局势颠倒,狼狈而逃的成了蒙古人。
那么多勇敢的蒙古战士,那么多坚韧的蒙古战士,在看到九斿白纛倒下,听到定海军将士疯狂的欢呼以后,瞬间失去了抵抗的信念。或许他们以为成吉思汗已经死了,这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
他们投入战斗的时间其实很短,但一旦逃跑,精神和体力几乎也一下子消失了。
木筏上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视野里仿佛到处都是逃跑的蒙古人,他们跑得不成队列,也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方向,只是不顾一切地扬鞭打马,马蹄踏起草皮,扬起了漫天的烟尘。
不少人跑得昏了头,撞向了定海军的人马。于是那些汉儿一会儿张弓搭箭,一会儿挥刀举矛,不停地杀伤那些面无人色,只想夺路而走的蒙古骑兵。甚至还有一些步卒,明摆着射术很糟烂,他们居然能够从容瞄准,反复测算风力和距离,然后把身前不远处拨马转圈的蒙古骑士射落下马。
这样的场景入眼,让人胸口憋闷的几乎要爆炸,恨不得冲回战场,和同伴们死在一齐。但木筏上数人都不敢发出声音,他们看了两眼,也不敢多看,只继续划,拼命地划。
这具木筏非常简陋,其实就是被绳索扎紧的一大捆芦苇和枯木。
成吉思汗此次南下作战,选择了迂回到定海军的前路伏击,而放弃直接追击撕咬,沿途打散定海军的策略,目的就是以天罗地网,擒杀郭宁本人。
所以在伏击开始之前,成吉思汗还考虑着,防备郭宁从卢沟河逃跑。他特意调了一批会水的蒙古人早早捆扎木筏,打算待到局势明朗,就让他们坐着木筏巡视河道,拦阻凫水逃跑的敌人。
谁能想到,到了战斗渐近尾声,这木筏还有其它用处呢?
札八儿火者身死的时候,成吉思汗就发现了自己整套策略的破绽所在,也知道郭宁直冲而来,身边将士无一能挡。
成吉思汗自己也不行。
年轻时他有健壮勇武的名声,但老了以后,在这方面可没法继续炫耀。他之所以总是把札八儿火者留在身边,客气相待,有个原因便是想知道这西域怪人老而弥坚的原因。不过,札八儿火者的脑袋都被砍下了,成吉思汗还能指望谁?难道以蒙古大汗的尊贵身份,去硬接那柄铁骨朵?
终究局面如此了,这时候需要考虑的不是面子,而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家性命。成吉思汗当年在草原上与人争锋,也是很光棍的,打仗输了,那么该逃跑就逃跑,该缩头就缩头,没什么纠结的。
他当即留下豁儿赤守着白纛,自家一把揪下长袍和坎肩,只着轻便内衣,往水泽深处木筏停留的方向急走。
可怜豁儿赤是个萨满,又不是领兵的大将,哪里就能厮杀了?反倒是负责卫护白纛的一批拔都儿,很快都在豁儿赤的胡乱指挥下送了命。
豁儿赤最终想到的办法,只能是尽量和郭宁答话,试图谈一谈长生天的神谕。可惜郭宁又懒得听。
不过,这点时间对成吉思汗来说,已经足够。
哪怕因为心慌意乱,成吉思汗半路上好几次失足踏进水洼,但这位大汗早年曾与诸弟于斡难河里结网捕鱼,他是会水的,水性还不错。经历了一番扑腾以后,他成功地登上木筏,脱离了战场,开始了水上行军。
木筏向卢沟河方向行驶,渐渐远离战场,把水泽间许多蒙古人的哭喊声甩开。木筏前头一名那可儿偷偷地觑了成吉思汗一眼,似乎想问,大汗为什么要抛弃将士们,但他最终也没敢问。
过了小半个时辰,木筏兜转了卢沟河,然后又转而向上游去。
蒙古人终究不是好水手,负责划水的几人用力的方向既不统一,节奏也全然不配合。但因为成吉思汗的不断催促,他们不断加快速度,以至于硬生生在木筏后头拖出了水波。本来还有两具木筏跟在后头,这会儿也被远远甩开,看不到了。
逆水行舟要这么快法,得耗费多大的力气?木筏上的数人累得手脚都要抽筋。而木筏在水流的冲击下,也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好像随时要散架。
“靠岸吧!”成吉思汗忽然道。
众人嗬嗬低喊,再次榨出了一点力气。待到木筏撞上河滩搁浅,所有人直接七歪八倒,不能动了。
半个时辰之前,这片河滩便是蒙古骑士大肆攻杀定海军后队的位置。此时定海军的后队固然已经崩溃,曾经在河滩上大砍大杀的蒙古骑兵也都丧魂落魄,好在三角淀方向的蒙古骑兵还在到处乱跑,定海军忙着四散追击,暂时顾不上北面这一段。
于是成吉思汗裹了裹湿袍子,大步往岸上走。
一边走,他一边喃喃自言自语:
“定海军现在完全散了,他们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要把失吉忽秃忽手下的几千骑聚拢,就能反败为胜……就算杀不了郭宁,也要彻底打散定海军的精兵!”
“金国的人口太多,疆域也广,能打仗的人一定还有许多。此番退回草原以后,轻易不能再南下厮杀了,先把草原上重新整顿过!把那些拿不到好处就敢反对大汗的酋长和千户们杀一批!”
“那铁火砲是很有用的,先前我已让木华黎带人威吓中都,预定的事项里,就有搜罗懂得制造火器的工匠。把工匠带到草原以后,抓紧时间打造这种武器,之后无论对什么敌人,都用得着!”
“对了,还得安排人手,学一学河上、海上操舟的本事,免得再如今天这么狼狈!”
虽说身在这种局面,他一条一条地列着自己必须要做好的事情,丝毫不乱,甚至还兜转回来盘算着当务之急,把汇合失吉忽秃忽所部,发起再一次进攻的路线都盘算好了。
但一口气猛走了里许,好几次从蒙古骑兵奔走的队列旁经过,竟然没有人向他拜伏,也没人如往常一般簇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