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两天里,蒙古轻骑于路袭扰定海军的同时,札八儿火者每日里抵近探察,为成吉思汗确认定海军的情况。
他看到了定海军将士行军疲惫,看到了行军队列渐显松散,注意到许多将士在行军路上彼此交头接耳,甚至有一次,他亲自骑着高大的西夏骆驼随军向前,往定海军的队列里打了个短促的来回,与数名敌人交手。
两天下来,札八儿火者可以断定,蒙古军迂回伏杀的机会确实来了。定海军的窘迫局面不是假的。
一些都已经算定了,没有任何疏漏。
札八儿火者甚至连定海军催动大车结阵的时间都算准了,昨日和前日晚间,他还专门带人抛射箭矢滋扰,以使定海军拉车的驴骡都疲惫些。
就算对铁火砲,己方也有预料。
札八儿火者和成吉思汗都认为,如果定海军不能及时结成车阵,铁火砲的使用就受限制。但早年成吉思汗攻打大金西京府的时候,曾见过金军用投石车抛掷铁火砲建功。所以他特地让札八儿火者专门探察,确定定海军随军的车辆里头,会不会藏着几具抛掷器械;战马的背上,有没有类似西夏泼喜军旋风砲的设施。
探察的结果是确定的,没有。
那么对战斗本身的推演,也就确定无误了。
这一场能赢!这样的战斗一旦爆发,就会进入蒙古军最擅长的进程,打一百次,蒙古军就能赢一百次!
蒙古军信心十足地发起了战斗。
失吉忽秃忽带着五个千户发起了侧击,现在还不知道战果如何。
但正面压上的两个怯薛军千户瞬间就被炸垮,被冲散了。
定海军的反击近在眼前!
札八儿火者全身都在发抖,提着长槊的手也在发抖,连同长槊都一起在抖动。他明白了,自己对定海军的判断没有什么疏漏,但却完完全全低估了郭宁的胆大妄为。
郭宁这厮,真就凶悍到这种程度。他是在必败的绝境中制造必胜的契机!
定海军的松散疲惫,既是蒙古人制造出的结果,也是郭宁坐视而成。郭宁就等着蒙古人来厮杀!
这厮自幼就在边疆作战,太熟悉蒙古军的战法了。或许他早就料定,蒙古军会在三角淀以北发起伏击,也早就料定了蒙古军会把巨大的力量放在侧翼。
在这种局面下,当郭宁全速发动正面突击的时候,蒙古军的本部反倒处在了尴尬的境地。因为部队正从沼泽湿地出来,调动速度难免迟缓,而郭宁这时候骤然突击,再加上铁火砲的作用,就在全面被动的环境里,制造出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厮不是冲着我札八儿火者来的,他是想要成吉思汗的命!
这根本就不是大军将帅的指挥手段,这是在拿定海军上下一万五千的命在赌。他在拿自己的命和一万五千兵马的命,赌成吉思汗本部的存亡,赌成吉思汗的命!在这样的赌局里,郭宁这厮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只要达到他的目标,就算是赢!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通常来说,只有底层将士才会这样动辄拼命,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除了自家的性命,没什么好拿出来赌的。赌一把,赢了荣华富贵,输了重新投胎,倒也干脆利落。
世人都说蒙古人勇猛,但蒙古人的贵族,比如地位千户那颜以上的,其实就不亲自厮杀而偏重战术指挥。真正冲锋陷阵的,是那批拥有拔都儿称号的敢死之士。
但郭宁这厮……他管理着金国境内两大块土地,上百万的军民,顶着金国大员的身份,实际上便如割据一地的国王。听说他还掌控了许多海上的商路,其实力就连大金朝廷都忌惮。
这样的人,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到?什么样的索求满足不了?
他居然照旧冲锋陷阵,就这样冲在千军万马的最前,头一个与人厮杀!
长生天睁开眼看看吧,这种割据一方的霸主,能不能别摆出这么一副活腻了的样子?
有这样的亡命之徒为主帅,怪不得定海军的士卒也一个个都不要命地冲杀!
一群疯子!
札八儿火者的长子阿里罕忽然大喊:“父亲,定海军还在冲锋!他们出动了甲骑!我们须得分兵迂回,射死他们!”
“住嘴!我没瞎眼!”
札八儿火者狠狠地揪着胡须,因为力气用得太大,下巴颌都出血了。
定海军第一批冲锋的,是投掷铁火砲的甲士;第二批冲锋的,是郭宁本人和他的亲卫骑兵;第三批冲锋的,是一大群乱哄哄的步卒,而数百名铁浮图骑兵就在这些步卒的掩护下前进,到了此刻忽然催马,成了第四批冲锋的主力。
女真人惯用的战术便是如此,没什么出奇的。他们喜欢把部队分成多个梯队,从同一个位置逐次进入战斗,不断增大突击的力量,增强战斗的激烈程度。就像是一个巨人挥动重锤,一下比一下更猛烈。
这种战术威力巨大,但失之于呆滞,蒙古骑兵灵活多变的战法,正是其克星。如果换一个战场,给札八儿火者一个时辰,他有至少二十个办法要他们的命。别看他们气势汹汹,下场和草原上乱跑的羊群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
札八儿火者料定,己方稍稍避让,郭宁就会直接越阵而过,向着成吉思汗冲锋。这厮不止凶悍,而且阴险得像是狐狸,他已经把一切都算好了!
札八儿火者纵声怒吼:“各队不许散开,给我迎上去!”
“什么?”
“胜负就在毫厘之间,我们要迎上去,堵住他们!缠住他们!只要失吉忽秃忽所部赶到,他们就死定了!我要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被砍成肉泥!”
战马的速度再度被提了起来,很快就远离了铁火砲爆炸的区域。缭绕的黑烟不见了,郭宁抬一抬头,可见头顶的蓝天和白云。骑兵们的队伍渐渐聚拢,但马蹄踏地的声音开始发闷,像是厚重云层上的雷鸣。因为马蹄下是绿意十足的、毯子一样的草地,地面本身也越来越软了。
身边时不时传出箭矢与甲胄碰撞的声音,那是正面的蒙古骑兵开始放箭。但郭宁一点也不在乎。那么多年来,只要是和蒙古人厮杀,漫天的箭矢就不会停,身边的同伴也总会陆陆续续倒下,他已经习惯了。
“宣使!”战马侧面,有披挂重甲的骑士大声道:“这些蒙古人反应过来了!他们没有散开,涌上来了!”
郭宁言简意赅:“撞过去。”
第五百七十九章 胜败(下)
“撞过去,然后呢?”那骑士问道。
郭宁提起铁枪,指了指后方那面白纛,不再说话。
白纛竖在那里已经有一阵了,骑士们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现在,他们看到了郭宁的动作,于是每个人的眼神都亮了起来,然后透出了狂热。
在持续的战争中,蒙古军已经变得越来越强。
最直观的就是他们配备甲胄的数量,眼前这些蜂拥而来的蒙古人,全都披着精良甲胄,手持锐利无比的武器,那里头有从金国府库的缴获,也有许多是被掳掠到草原的匠人制作的。
他们的体格也比郭宁早年在草原上见到的牧人要强健许多,有着红润的脸庞,粗壮的身躯,再加上草原上数十年不间断的厮杀,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战场经验和强悍的格斗技巧,他们每个人都是可怕的战士,合起来就是强大的军队。
但定海军也同样变了。
正如蒙古军是用整个草原的资源堆积出的战争机器,定海军在装备、训练、战斗配合乃至将士们的待遇上头,也每时每刻都耗尽了山东、辽东乃至来自海上的庞大资源。
更重要的是,将士们的心态变了。
郭宁还记得,自己刚在馈军河营地聚集兵马的时候,所有人想到蒙古人将至,根本没有与之正面对抗的胆量,第一反应就是转移,逃跑。但是,当将士们一次又一次击败了蒙古军之后,他们的斗志和心气,已经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将士们渐渐能够平视蒙古人,不再认为蒙古人所向无敌,而仅仅将之定位成为一个新崛起的野蛮民族。
这个野蛮民族靠着掠夺和屠杀的手段,在党项人、女真人身上占了便宜。但他们在汉儿身上,在定海军身上占不着便宜。
定海军的将士们在金国昏乱的军政治理下失去了一切,然后又在郭宁的羽翼之下重新获得了一切。他们绝不允许自己的生活被摧毁第二次,绝不允许想象中的美好未来被蒙古人打扰。
郭宣使方才说,要杀一个有名有姓的鞑子大酋。众人跟着猛冲猛杀,没来得及细想,估摸着能被宣使看中的目标,多半是个万夫长。
但这会儿,大家都明白过来了。
那面高大的九斿白纛,就在前头竖着哪!那个鞑子大汗叫铁木真的,那个在过去几年发起战争,几乎给每一名将士都造成血仇的罪魁祸首,就在那里!
过去两天里大军急速撤退,大家心里是有点沮丧的。不少从中军、后队赶到的将士,深知后头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还带着一点惶然。可这时候,将士们再也没有半点负面情绪,反而人人都被惊喜所笼罩。
郭宁并没有再呼喝发令,但所有人都像是被火点着了那样,心脏狂跳,浑身发热,血液都要变成流动的岩浆。
撞过去!撞碎眼前这群碍事的蒙古人!我们赶时间,要去杀了鞑子大汗!
杀了鞑子大汗,这一场我们就赢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能够吹嘘一辈子的大胜!
郭宁身边的铁浮图骑士,同时也被视为通向军官身份的预备道路,所以成员经常不断地调整。但他们所接受到的训练是一样的,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他们的训练也从不懈怠,始终不断地锤炼着正面冲击破阵的本领。
偶尔有人觉得,觉得随着蒙古人的崛起,这套源自女真人的重骑冲击战法有些不合时宜。此前金军与蒙古人野战的时候,蒙古人动辄轻骑远扬放风筝,铁浮图骑士徒然猛跑,连敌人的影子都追不上。长远来看,这种战法施展的机会必然越来越少。
耗费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去练就这一手,究竟还有没有用?
他们现在都知道了。
这是有用的,因为郭宁可说是当今世上最擅长铁骑正面冲击的将帅。同时,他也最擅长为己方营造出铁骑正面冲击,决战决胜的机会!
撞过去!撞过去!
蒙古骑兵以包抄、侧击、奔射为能事,所以配备的武器主要是弓和刀。他们当中也有使用长兵器、披挂重甲的骑士,主要任务是在轻骑兵用弓箭打乱敌军阵型之后,穿插敌军缝隙,撕裂敌军的阵型。
而定海军铁骑的战斗目标和战斗方法,与蒙古人是截然相反的。
他们沿袭了女真人兴起时那种不顾一切强攻猛打的作风,也有与之匹配的装备。他们穿着中原工匠铸造出的精良铠甲,骑着来自辽东的、擅长冲刺的高头大马,而且超过半数的人都手持最适合冲杀的铁枪长矛。
当他们逐渐调整阵型,列作锋刃之状,队列前方整排平举的铁枪骤然探出。枪头反射着阳光,仿佛一条贴地猛冲的庞大铁龙咆哮着,向前探出了它流光溢彩的五爪!
五爪笼罩之下的蒙古人,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恐惧神色。
在过去数年里,这支直属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已经快忘记什么是恐惧了。他们在掳掠时感到满足,在战斗中渴望杀戮,他们觉得,青天之下的广袤大地上,所有人面对着蒙古军的力量,只能绝望哀嚎。
但现在即将发出哀嚎的是他们。
札八儿火者要求骑士们迎上前去,堵住定海军重骑的去路,进而缠住他们。有经验的蒙古人听到这个命令,几乎下意识地拒绝。皆因这根本不是蒙古人的擅长,而是用己方之至短,去硬扛敌人千锤百炼出的至强之处。但他们也知道,成吉思汗就在后头,这个任务再难,也得完成!
蒙古人收起弓箭,持各种形制的武器在手,鼓勇向前迎战。
而定海军铁骑的速度更快,来势更猛!
铁龙撞到,五爪挥出。定海军的将士们齐声大吼,仿佛铁龙发出了一个霹雳!
在这一瞬间,枪尖刺透躯体,铁矛遍染鲜血,刀锋和敌人的甲胄同时崩裂。有蒙古人被铁枪顶得凭空飞起,也有战马穿过密集的敌人队列,背上只留下骑士的半截躯体。而更多的铁浮图骑士催马猛进,所到之处残肢断臂横飞,他们的战马连连嘶鸣,把落地的蒙古骑士践踏而死。
血雾连番升腾,抵在前头的蒙古人几乎瞬间被削去一层,露出后头负责指挥的百夫长和贵人们。前排的铁浮图骑兵也稀疏了些,后排骑兵便从缺口催马向前,继续冲突。
札八儿火者的长子阿里罕瞪圆双眼,使出全部的技巧狂舞手中弯刀。这种骑兵对冲的场景,是非常罕见的。正常情况下,蒙古骑士愿意施展技巧,而本能地规避这种纯靠蛮力的搏杀。莫说人了,就连他们战马也会主动避免过于激烈的冲撞。
但现在不是正常情况。己方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偏偏对着的,是发疯般猛冲的定海军!既然已经打了这样的烂仗,想要保命的话,不止要武技高明,还要有上天眷顾的运气才行!
阿里罕将弯刀横摆,奋力挡开斜向刺过的长矛,随即向前探身,挥刀斩向一个铁浮图骑士。
可对方压根就不做闪避,只稍稍拧腰让过要害,抬手一格。弯刀在他的护臂上掠过,划出一连串的火星。
眨眼工夫两名骑士错身而过,阿里罕骂了一声,拉着缰绳用力,待要重新在马上坐正。谁知又有一名骑兵经过,抬手就把长枪刺进了战马的脖颈。
这一下用得力气好足,长枪的枪尖从脖颈对侧穿了出来,实在扎得透了,拔不出。那骑兵把手一松,从马鞍旁抽出铁骨朵挥舞,继续策马向前。
战马的鲜血从长枪扎出的两个伤口同时往外狂喷,阿里罕被战马带倒,大腿被压住了。他正在双手撑地,试图挣扎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奔来了一队定海军的步卒,上来就是刀剑乱挥,在阿里罕身上砍出了几个血淋淋的伤口。
一名步卒大步向前,双手持刀,打算直接砍掉阿里罕的脑袋。
不料走到近处以后,阿里罕忽然抽出腰间的匕首,往他的肚子下方没有甲胄保护的地方拼命乱捅。那步卒吃了第一刀的时候犹自惨叫,等到阿里罕再捅几刀,整个人便瘫倒不动了。
另外几个步卒气得暴跳,抡圆了长刀乱砍,几乎把阿里罕砍成了几段。
札八儿火者骑着他高达一丈两尺的西夏骆驼,正用长槊左右乱砸。忽然间扫视到长子死得惨烈,他怒发如狂,催动骆驼往那方向猛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