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是这种从来不在高官贵胄眼里的细微之处,在特定的环境下足能决定一场大战的胜负。
“我能打赢!”
郭宁咧嘴笑了笑,对自己说。
他对倪一道:“蒙古人为了避免被我们发现踪迹,潜伏的时候藏匿唯恐不深。这会儿我们一口气猛冲到此,蒙古军后继兵力从泥沼里出来的速度,便显得慢了。”
“慢了?”
倪一茫然问道:“这也没差许多吧?宣使的意思是?”
郭宁待要回答,有人隔着数十步大叫大嚷:“宣使!宣使!”
两人一齐回头。
随着敌骑给予的压力渐大,定海军的步卒从骑队后方,陆续汇合而来。与他们一起行动的,还有轻易不发力猛冲,所以行动比较缓慢的铁浮图骑兵。
这会儿有一名年轻的士卒手举着血淋淋的首级,从甲骑队列里钻出来,向着郭宁连连挥手。因为他拎着首级的发辫,每挥一次,血就从腔子里绕着圈挥洒。
“宣使!宣使!我们杀了一个蒙古那颜!他是个百夫长,可是刀鞘上的勃勒是银子做的,还有珊瑚珠子!老刘说,这准定是个那颜的脑袋!”年轻士卒快活地喊道。
后头的老卒不满地把那蒙古人的脑袋拽下:“有刀鞘和伯勒就够了!提着脑袋不嫌重嘛!”
郭宁认得,那老卒便是食量很大的老刘,他抬起手指了指:“老刘,干得好!”
老刘哈哈大笑。
郭宁喝问那年轻士卒:“我见过你的,你叫张什么?”
“我叫张鹏!”
“好小子,还有力气厮杀吗?”
“有!”
“还有胆量厮杀么?”
“有!”张鹏大叫应和。
“你手里这个东西,不过是个百夫长的脑袋,我见得多了。莫说百夫长,千夫长的脑袋我也砍过好几个!今天这一场,我要杀的可不是这种货色,我要杀一个有名有姓的,真正的鞑子大酋!杀了这厮,你可以向别人吹一辈子的牛!怎么样,愿意跟着吗?”
“当然跟着!”
不止张鹏应和,许多将士这时候歇了十几息,稍稍缓过一口气,便挥刀大喊:“跟着宣使,杀一个大酋!”
“其它的一切都别管,咱们继续向前!”
上千马腿放开,地面草叶飞舞。浮土滚滚扬起,郭宁继续向南。
第五百七十七章 胜败(上)
定海军行军队列的中段。
十几辆大车首尾相接,排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环形。
仇会洛带着一批部下向前没多久,就被蒙古人追上。蒙古骑兵有包抄的,有突贯的,有到处猛跑扰乱的,立刻就把他的部下们切得零散。他一开始还能藉着车辆防御,这会儿只能勉强顾得眼前了。
一批弓箭手正从大车顶上探出身体,往外射箭。
仇会洛半蹲在车厢上,仰头看看弓箭手们的动作,满意地骂了一句:“这些狗日的野人,真是不怕死!”
距离他最近的几个弓箭手,都是去年从辽东招募来的野女真,其中还有个满头黄发的。
当年大金崛起,用兵于域中的时候,就曾经大量招募这些憨朴勇鸷、无视死生的野人,用为前驱。因为战绩赫赫,敢斗强敌,他们还就此得了专门的称号,唤作“硬军”。
不过,大金国成事了以后,女真人自家安享富贵,再没有把这些穷亲戚放在眼里。到如今,许多野女真人都被定海军招募来打仗啦。
说到骑射的技巧,这些野人确实有些独到的长处。野女真人的男子从孩童时就开始习练箭术,以能够深入大山莽林独自射猎作为长大成人的标志,他们对弓矢的掌握,普遍比汉儿要强些。
仇会洛侧耳倾听,从外头马匹奔驰的轰鸣声里,分辨出了好些骑士坠马的惨呼。他叫道:“干得好!打完了仗一人一条猪腿,回山东了我请!”
话音未落,不下四五十十支箭矢从外界泼洒而入,每一箭都又快又准,力道还大得出奇。就在仇会洛眼前,自家的弓箭手几乎瞬间被射翻了大半,如同一行麦子被镰刀放倒那样。那个黄头发的弓箭手脸上带着一支箭矢,脖颈还扎了一支,咣当一声倒在仇会洛面前,血从面门的巨大伤口涌出来,又从车板的缝隙间淌下去。
仇会洛下意识地看看鲜血流下去的位置,然后大跳起来。
他的视线穿过缝隙,看到车底下有黑漆漆的身影在动。那些蒙古人以骑兵奔驰为掩护,实际上打算从车底下爬进来!
“有鞑子!”他吼了两声,抽出直刀往缝隙里猛扎。
不少同伴有样学样,也有人直接俯身用长枪贴地平刺的。意图爬进车阵里的蒙古人立刻就被扎死了五六个,其余的手脚并用,狼狈地逃了出去。
但也有个定海军士卒倒霉,脚踝被车底下的蒙古人一挥两段。他顿时抱着自家白森森的小腿骨骼满地打滚哀嚎,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惨叫声并没有引起仇会洛的特别注意。仇会洛的耳朵里,已经被各种声音灌满了。
他从死者手里抢过一副弓箭,往外乱射的时候,只见到处都是厮杀,他麾下的士卒们在蒙古骑兵的冲击下绝望反击着,拼命地吼叫。大部分将士一边厮杀,一边往东面的卢沟河方向退却,有人已经站到了河水里。几个勉强结成的小型车阵,也开始不停地出现缺口。
车阵的后头忽然喧闹,行军提控张信带着几名满身是血的甲士冲了过来。
“仇总管!宣使那边还没有传令过来吗?”
“传个屁的令,这局面,便有一百个传令兵都死在半路了。”
仇会洛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快了!”
“什么快了?怎么就快了?”
“这一仗是输是赢,老张你很快就能知道啦!”
行军队列的前段。
汪世显身边的将士们已经七零八落,他自己的胳膊被一柄极锋锐的弯刀划了一下,绽开了一个很长的伤口,鲜血直流,不过居然不觉得特别疼。
他持刀在手,任凭傔从帮忙包扎,转头看看身旁握着一把直刀,满脸警惕神色的移剌楚材。
方才最混乱的时候,一队蒙古骑兵把移剌楚材所在的定海军队列扯成了两半。张林的后背遭了蒙古人弯刀掠过,这会儿已经痛到不能动了。移剌楚材则亲自对上了一个蒙古人,仗着自己身高力大,与之对拼了两下,侥幸没死。他只说,虎口到现在还阵阵发麻,总觉得握刀不稳,下一次厮杀的时候必定要出问题。
“咳咳,晋卿先生,你还是往后站些。你若有什么闪失,郭六郎可饶不了我。”
移剌楚材咬了咬牙:“蒙古人再冲一两次,前头将士们就难支撑。到时候多一个人厮杀,总比少一个人好些。”
“能顶住,我的部下准能顶住。倒是蒙古人……未必还有再冲一两次的时间。”汪世显沉稳地道。
与周边蒙古骑兵往来奔走的可怕呼啸声相比,汪世显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没什么气势。但他的声音更坚定,像是他和数百部下控制的这快小小区域,总是想要崩溃,却总是在坚持。
移剌楚材初时以为汪世显凭空鼓劲,只长叹一声,把直刀握得更紧些,随即听到了话语的后半段。
“什么?此话怎讲?老汪!仲明兄!你说什么?你是说,宣使那边快见分晓了?”
移剌楚材一迭连声发问,然后又去看远处那面代表定海军的飘扬旗帜。
看了两眼,他转向汪世显:“仲明兄!宣使又在冲锋了!”
“我知道。张惠的人已经跟上去了。”汪世显随口答应。他向前几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蒙古人的动向,忽然注意到侧面忽然绕出一支轻骑,便召了亲卫过来吩咐。
“莫非,宣使这一下就能冲垮蒙古人?”
移剌楚材满心欢喜地给自己打气,但又觉得信心不足。
他估摸着,有关具体的战场厮杀细节,还是得仔细问问汪世显这样的宿将。刚迈开步子,眼前忽然一黑,然后有人用力将他按得蹲下。
那是几名刀盾手同时举起大盾,把移剌楚材护住了。
盾牌刚举起,便有箭矢“笃笃”地射在上头,外头无数人大喊:“冲上来了冲上来了!顶住!”
战场上大多数定海军将士,都已陷入了乱战,苦苦支撑。蒙古骑兵在分散开的定海军将士之间呼啸来去,仿佛黑色的潮水往来激荡,又象终于在荒漠发现肥硕猎物的狼群,恶狠狠地反复扑击。
如果只看这些地方,蒙古军已经赢定了。
他们此前无数次击败党项人的军队,击败女真人的军队,待到占据上风的时候总是这样。战局的发展完全走在蒙古人最熟悉的路线上,随着胜利的天平不断向蒙古人倾斜,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最后追逐败兵,肆意屠杀的场景。那很快就会到来,或许一刻,最多两刻。
但也有不那么胜券在握的蒙古人,数量还很多。
比如在札八儿火者带领下的那批骑兵。
在这场战斗中,成吉思汗把部众一分为二,半数由失吉忽秃忽带领,展开侧击。半数依旧归属在白纛之下,正面堵死定海军逃往霸州益津关的去路。而这半数里头,有两个千人队已经在铁火砲的威力下死伤惨重,事实上溃散了。
这损失比三天前良乡之战还要凄惨,札八儿火者几乎已经能够猜想到,草原上诸多部落必定会因此而爆发剧烈的动荡。那么多的蒙古那颜,本就未必人人愿意头上多一个无所不管的大汗,而大汗的怯薛折损剧烈,立刻就会引起野心家的躁动。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眼前的局面已经叫札八儿火者恨不得吐血。
定海军冲上来了!
这些敌军,个个勇猛坚韧,是需要蒙古勇士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强敌。可是,刀能应对,枪能应对,箭能应对,他们那种爆炸发火的铁火砲,叫人怎么应对?
那铁火砲本来是守城的利器,札八儿火者在跟从成吉思汗攻打西夏中兴府、大金西京大同府的时候见识过,确实威力无穷。但偶尔丢出一个两个的话,对整场战斗的影响甚是有限。
谁知定海军竟然随军带了这许多,还在野战的时候大量施放?
这东西压根就没办法抵挡!
随便怎么样的勇士,上去挨一下就得死,哪怕披着再精良的铠甲也没用。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投掷武器的敌人也被炸死,大家都一样死得四分五裂。
定海军那群疯子已经用过一次了,那情形看得札八儿火者心惊肉跳,深知他们真的不怕死。
那就代表了定海军很可能使用第二次、第三次。己方的勇士们,谁愿意率先上去吃那一下?
定海军现在狂呼乱喊着冲上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飞出一个铁火砲开路,己方的勇士们谁愿意顶在前头?
不用回头,札八儿火者就知道身旁几个千夫长和百夫长全都脸色难看。
可如果挡不住定海军这次冲锋……
成吉思汗本人就在后头!
成吉思汗身边应该还有两个千人队的怯薛,但现在至少有大半仍在三角淀的水泽中跋涉。这群定海军的疯子如果把铁火砲投到大汗身前,谁能抵挡?
第五百七十八章 胜败(中)
札八儿火者是来自西域的回鹘人,他的本名很长很复杂,成吉思汗记不住,所以直接用他部族的名称札八儿来称呼。而火者,乃是波斯语,意为显贵之人。
因为他不是蒙古人,在蒙古建国后并未得到千户、百户的职位。但凭着成吉思汗亲信的身份,他的地位高于寻常怯薛军千户,在诸多战斗中,常常代表成吉思汗统领怯薛军的一部。比如上一次攻打金国,便是他领兵突破紫荆关,锋镝所及,金军流血被野。
之所以能担当此任,是因为札八儿火者就算在无日不厮杀的蒙古高原上,也算得上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好手。他自称年过八十,年轻时足迹踏遍高原、荒漠、沙漠和雪山,甚至向西流浪,沿途与马贼和土匪搏斗,直到大海。那年纪上的吹嘘或者有假,但他对各种大小规模战斗的熟悉,却一点也做不得假。
他平日里骑着骆驼,带着两个儿子阿里罕和明里察跟随大汗,好像成天无所事事。但是在战场细节的判断上,就算大汗也会依赖他的谨慎态度,相信他的精准眼光。
蒙古军此前东征西讨,不是没有碰上过敌人的圈套,但老实讲,普通军队想要在战场上蒙蔽蒙古人,是很难的。一名将帅设下的计谋,落到底下无数士卒实际施展,放在札八儿火者等一批老手的眼里,往往破绽百出,徒然令人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