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剌楚材和仆散安贞是旧识,深知仆散安贞已经是女真人里有想法、有手段的佼佼者。两人在路上不时攀谈,讲起山东、河北两地的军政事务,纵不涉及机密,仆散安贞提到种种长远的发展规划,说到自家重建猛安谋克军的过程,也颇显见识。
但那有什么用呢?
乱世狂潮里头,动辄厮杀争战,每一战都要你死我活。在这生死之间,那些女真人全都烂到骨子里,彻彻底底靠不住。能助成大事的,只有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强兵。
第五百五十九章 失踪(上)
东面的蒙古军,正砍瓜切菜也似上来。西面的定海军嚷嚷着,说他们奉命前来救援,替仆散宣使弹压乱兵,其实心思昭然若揭。
受命去负责两个方向的将校本来遣人流水价奔回报信求援,很快就没了声息,只有溃兵大团大团地乱走。
仆散安贞只有冷笑,这局面也真是可笑。
他刚到河北不久,就整顿兵马南下山东,虽然结果不如意,好歹和和定海军对峙了一场。如今苦心经营一载,以为能够彰显武威,谁知大军稍稍惊动,立即土崩瓦解。
练了一年的兵,结果还不如从前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
仔细想来,其实也并不荒唐。
女真人的衰退,是大金国日趋强盛的必然结果。随着国势稳定,疆域广阔,地位高的女真贵人们沉浸于安定富足的状态,而基层的女真人不断融入到农耕环境,失去了射猎习战的土壤,同时也失去了对战争掠夺的渴望。自世宗朝以后,金军就已经内收辽汉之众,外籍部族之兵,女真人在军队里的比例持续降低。
待到大蒙古国自高原崛起,金军与之连战连败,损兵折将数以十万计。这其中,女真人的绝对数字并不高,但因女真人的人口总数有限,其相对比例却颇为可怖。可以说,女真人里,世代在边疆服役的雄健尚武之人,早已被朝廷断送了七七八八。
在此情况下,仆散安贞以强力手段收拢河北八猛安,将大批女真壮丁纳入军队中,加以严格训练。其过程中,河北各军州远近骚动,有些女真民户家里,丁男若皆强壮,顿时尽取无遗,以至于号泣动乎邻里,嗟怨盈于道路。
站在仆散安贞的角度来看,他往山东扩张失利以后,痛定思痛,遂效法郭宁的军户制度重建猛安谋克,用他觉得可靠的女真人取代了原来的汉儿兵卒,加以严格训练,这是为了大金国的振作而不得不然。
可站在那些普通女真人的立场去想,时代已经变了,徒然刻舟求剑,可乎?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候,便见到本地的女真人谋克贫困潦倒,依靠为海上私商提供食水勉强过活。河北地方上,大部分女真人也同样如此。他们或是农人,或是商贾,或是小吏,甚至可能是为人作佃的贫民,唯独不是武人。
他们已经几代人没有摸过武器了。
就算经历了严格的训练,硬生生被塑造成了武人,他们真能打仗吗?真愿意打仗吗?
他们能像蒙古人一样,流淌野蛮的血脉,渴求掳掠屠杀吗?他们能像定海军的将士一样,吃尽了人间之苦,渴求用战斗来扭转命运吗?
仆散安贞认为,回答应是正面的。所以他竟有勇气带兵出战,直抵中都。但现在他知道了,绝大多数女真人并不如他所想。
明明女真人的数量要多,明明土岗上,至少土岗东面的狭窄地形并不难防守,可河北军将士一看那些蒙古人和汉人横冲直撞而来,顿时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们压根没有抵抗的意志,要么惨叫着逃跑,或者绝望的跪地求饶,也有人躺在地上,仰面看天,摆出随便来杀的姿势。
还勉强保持队列的,只有仆散安贞身边少量近卫。
这些人并非仆散安贞在河北征募的兵士,而是作为仆散家族核心武力的私兵。仆散安贞当日依靠这支力量,在中都城里庇护了逃难的徒单镒,就连胡沙虎一时也不敢妄动。
仆散安贞觉得,有这支真正的精锐在手,总有机会脱身。
谁知往两侧逃散的女真人连连退缩,那些心胆俱裂之人没了方向,下意识地都往将帅所在的地方聚拢过来。转眼间,帅旗周围无数人挤挤挨挨,簇拥成团。
就算天色昏黑,这也太显眼了!
仆散安贞连声喝令降下帅旗,吹灭松明火把,随即又脱掉自家锦缎戎袍,混入近卫队列。可近卫们甲胄鲜明的威风队列,本身就是最好的目标,溃兵们折返回来,一眼就见到他们,还是不断聚集。
“都他娘的散开!这样聚在一起,是唯恐两边的敌人没有冲杀得方向吗?”仆散安贞连声怒骂,又指着身边的部下们喝令:“你们去,让他们散开,莫要挡着我下山!我们赶紧走,再有拦路的,立即杀了!”
部下们面面相觑。
他们是追随仆散家族多年的亲信私兵没错,但正因为是亲信,所以愈发能看出仆散安贞的问题所在。
这位大金国屈指可数的将门子弟,军政两途的才能俱都出众,说到运筹帷幄,确有常人不及的见识。可惜他自幼安享富贵,绝少经历艰难,所以平日里有多么英武,关键时刻就有多么昏着频出。
渐渐苍茫的夜色之下,数以千计的女真人溃兵正被驱赶回高坡顶端。这些人的精气神全都垮了,已经将这支军中最后的精锐当做自己最后的依靠,哪里还会遵命散开?如果在这时候挥刀杀人,又焉知这些士卒们不会穷极反噬?
如今东面有蒙古人如狼似虎,西面是定海军凶神恶煞,眼看这两家抢上高坡就是前后脚的工夫。
蒙古人自然是恐怖的强敌,没人认为适才那千把人的损失,会让雄踞万里草原的强大政权伤筋动骨。而定海军的力量之强,更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们甚至能打赢怯薛军!这样的强大军队就在山东,而我家仆散宣使还曾经谋划过他们的地盘?
没有任何一名将士是傻子,没有人认为己方还有击退敌人、簇拥仆散宣使逃走的可能。顶多保住仆散宣使不要死在溃兵手里吧,一会儿若能若能待价而沽,或许大家还能有点活命的机会。
退一万步讲,就算护着仆散宣使突破了这两军的左右夹击,难道还要奔逃野地,期盼能躲过轻骑追逐?
蒙古人的骑兵,定海军的骑兵,护卫们都是见识过的!
所有人心念急转,几名身披精良甲胄的护卫统领竟不稍动,于是其他的护卫也不动。
此时河北军中的重将们也不知去了哪里,犹自努力的,只有仆散留家。
这位仆散安贞的同族猛将在料石冈边缘的一处坍塌古塔周围,往来厮杀了好一阵,仿佛力气用不完。他的左臂被人用弯刀划过,当即绽开了硕大的血口子,血口内侧的肌肉、筋腱俱断,惨白的骨头都能看得见,鲜血更是喷涌如瀑。但他纵声大喊,一刀又一刀地向着山道下方试图冲上来的蒙古人乱砍。
下方的蒙古人忽然抛了一支火把上来,火光照亮了他整个身影。
随即好几支箭矢同时飞到,贯入了他的头颅、腹部和肩膀。仆散留家丢下直刀,栽倒在地。他两眼看着天空,可是天空深黯,看不到什么了。
在他身边,传来蒙古人的呼喝声,铁骑的撞击声,甚至还有马的嘶鸣声,有一匹马的缰绳被主人用力拉扯,有些不乐意地进一步,退两步,踏过身处斜坡上的仆散留家,使他的意识彻底消散。
牵马上来的蒙古那颜满身浴血,看起来凶神恶煞,正是先前指挥怯薛军出击的失吉忽秃忽。
先前的失败,使他面临着无法承受的羞辱,好在成吉思汗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得牢牢抓住。
当他率部撞过仆散留家的阻碍,站到料石冈顶端平台的时候,见到他身影的所有女真人,全都静了一静。而失吉忽秃忽的视线越过他们,投注到了平台东面。在那个方向,定海军将士紧随着一名虬髯将军,几乎同时现出了身影。
第五百六十章 失踪(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夜战的凶险谁都明白。但两路偏师又都执行着关乎战局的重要行动,此时骤然撞上,谁也没有迟疑动摇的余地。双方的首领几乎同时下令冲锋,瞬间空中锋芒飞舞。
箭矢疾射,各种投掷武器乃至松明火把都被奋力掷出,少量命中了真正的对手,大部分砸到了簇拥在高地中央的女真人头上。女真人密集的群落中顿时鲜血迸溅,惨叫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
他们中的不少人手里握有武器,却将任何一方都视作煞星,不敢反击。他们竭力躲避,又无处可逃。
有些人惊慌之下,竟然从没有汉儿和蒙古人围堵的陡坡骨碌碌滚了下去,立即就在黑暗中的巉岩上摔得筋断骨折。也有人直接跪倒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七地叩首投降。
更多人的反应还要夸张。因为定海军忙着向对面的蒙古人抛射箭矢,但视线被阻断了,怎也看不清蒙古人的情况,将士们连声高喊:“趴下!全都趴下!”
这些女真人大都听不懂蒙古语,但汉话是很熟悉的,老实说,他们中至少有半数的人压根不会说女真语,而日常纯用汉话交流。在六神无主之际猝然听到大声喝令,许多女真人立刻就双手前伸,身躯紧贴地面趴下了。
如果中都朝廷的女真贵胄们在此,看到这种情况大概会人人吐血三升。他们还在作着身为域中之主,仿佛汉唐的美梦,作为统治基石的普通女真人,却大都是这副废物样子了。
数十年的和平抹去了他们太多的战斗意志,使他们简直不敢在敌人面前抬头。而他们的敌人,那些曾经被大金国当作牛马驱使的黑鞑子,还有曾经被当作猪羊肆意屠杀、抢掠和羞辱的汉儿们,都毫不留情地踏过女真人的脊背,向对面的强敌冲杀过去。
定海军中猛将如云,张惠却唯独有个外号叫做“赛张飞”。外号恰如其人,张惠冲锋在最前。
他壮硕躯体和坚固甲胄的重量加起来,是个不小的数字,于是脚下常常发出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音。有个女真人被一脚踏中了脖颈,猛地挣扎抽搐,张惠一时保持不了平衡,几乎踉跄倒地。
但他很快又站稳了身体。
双方先前是被聚拢的女真人隔开,彼此距离并不远,他奔行速度稍一减慢,便有个蒙古人藉着晃动火光,向他猛射一箭。
隔着很远,将士们都几乎听到“当”地大响。好在惊呼声中,张惠继续大步向前。
极短的距离内,蒙古人接连放箭。如果天色亮些,张惠身上立刻就会变作刺猬,现在也接连中了三箭。这些全都是能破甲的重箭,有些还是从金军手里缴获来的精铁凿子箭。
好在箭矢所入都不是要害,张惠的铁甲也坚固异常。
这可不是定海军工匠打造的统一甲胄,而是去年年底与南朝宋国的大人物搭上以后,专门巨资引入的精良装备。这甲有个名头,唤作“黑漆顺水山字铁甲”,不算披膊,兜鍪,光是铠甲本身,工费就要八十余贯,得用一匹马去换。
张惠在甲胄里又额外穿了一套定海军自家打造的锁子甲,锁子甲下的胸腹要害有额外垫了牛皮,于是此刻他单手持着惯用的长枪,把左手的盾牌往前一档,继续前冲!
在他身后,数十名将士也同样手持盾牌,顶着箭矢向前。
三五次呼吸之后,两方短兵相接。
张惠吸引的敌人依然最多,但他的武艺着实出众,动作更是迅捷有力。用盾牌挡过几次弯刀的劈斩捅刺之后,他反手握着长枪疯狂猛扎,接连杀死了面前三名蒙古勇士,其中一人脖上挂着金环,显然是个有名的拔都儿。
这一来,蒙古人冲杀的势头一挫,在张惠身后的定海军将士齐声欢呼。
老刘更是大声对同伴们喊道:“看见没有?蒙古人离了战马,战斗力就不到三成!论步战,我们才是祖宗!”
同伴们都道:“老刘哥说得是!”
前方的张惠很快就得到了部下们的支援。定海军的士卒们用盾牌挤撞,用各种长短武器不断砍杀蒙古人,一旦在某个厮杀的焦点占到便宜,立刻就抓住机会猛烈冲击。
进展最快的还是张惠,他抛开了长枪,这会儿握着长刀狠杀。在他身后的几名傔从则全都提着铁棍协助。无论张惠的长刀造成什么样的战果,轻伤也好,重伤也好,只是踉跄后退也好,必有一名傔从不顾一切地挥动铁棍,紧接着猛砸。
铁棍的威力巨大,一抡起来恶风呼呼,好几次把敌人生生砸死。要不是傔从体力消耗很快,时不时要休息下平复呼吸,恐怕张惠直接就冲到蒙古军阵深处,和失吉忽秃忽对面对了!
蒙古人很快现出了不支之状。
骑兵的战术、战技,和步下作战毕竟差异极大。身在马上的蒙古骑士不畏惧任何敌人,并且有着无数种办法去压制、消灭敌人。但骑兵战术精通的反面,就是步战上头难免稀松。
此刻两方步战纠缠,几乎每个蒙古人都觉得,眼前的定海军将士配合娴熟,武艺出色,膂力也不差。在他们面前,蒙古人竟不得不后退!
更麻烦的是,蒙古人们听到了战马的嘶鸣。
那不是己方的战马,料石冈东面的地形崎岖,就算蒙古人里的骑术好手,也难在夜间纵骑登高。少量领兵的贵人,都是自家牵马一步步畔上来的。所以,来的是定海军的骑兵!定海军处在料石冈西面,那里地势开阔,骑兵的行动比蒙古人便捷很多!
蒙古人是马背民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骑兵的威力,所以更容易想象出之后的情形:己方在周旋余地有限的高坡步战死守,而定海军以铁骑反复冲击……
失吉忽秃忽知道,定海军有一支铁浮图骑兵,最擅长在关键时刻猝然发动,展开强攻猛打。虽说此刻天黑,不利重骑行动,可谁能说得准?
晚了一步登上料石冈,竟然就造成了如此不利局面,简直让失吉忽秃忽怒到发疯。
赵决带着骑兵们冲上料石冈的时候,第一时间没找着蒙古人的身影,只见到张惠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可是面对面、硬碰硬的胜利,而非使用诡计的结果!对于以勇猛自矜的张惠来说,自然是值得夸耀许久的。
赵决拨马向前,打断了张惠的笑声,然后问道:“可曾见到仆散安贞?宣使要我们尽快找到他!”
“呃……”
张惠的情绪还很亢奋。他厮杀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事,这会儿猛然转换脑子,一时竟没什么方向,当下抬手指了指土岗上残存的那些女真人:“多半在那里吧!得找一找!”
女真人聚集之地,成了定海军和蒙古人厮杀的战场。这给他们带来了不少死伤,人群中血腥气扑鼻。没受伤的女真人也大都愣怔,只密密麻麻地低头跪着,乍看象是一只只大号的黑色甲虫。
赵决点了两名中尉:“立即去仔细查问,客气点。要称仆散宣使,就说我们是来支援的。”
两名中尉立即带人去了。
他又点两名中尉:“带齐人手搜索周围野地,以料石冈为中心。五人一组,撒出去五里,不,十里。让将士们多点松明火把,放亮了眼睛。不得疏忽!”
又是两名中尉领命,催动骑兵出发。
赵决想了想,再点两名中尉:“带兵跟上蒙古人,看看他们有什么收获。”
不好意思,还得请天假。
今天带着孩子去看电影了,电影自然是好的,然则三个小时太长了,回来头晕目眩。写了三五百字,实在不成样子……不好意思各位,容我稍稍调整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