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惯于在马上厮杀的好手,竟然没有骑马,而步行潜伏到了料石冈近处。虽然冲进定海军大阵的兵马折损殆尽,但蒙古人的应变竟无丝毫迟滞,就在河北猛安谋克军盘算着逃命的时候,数量不明的蒙古人已经做好了攻上料石冈的准备!
料石冈是周边数十里地的制高点,下方的原野也没什么复杂地形可供掩护。蒙古人的潜行再怎么小心,本来很容易被发现,遑论迫近如此了。偏偏河北猛安谋克军人心浮动,全都乱了套。
他们上午扎营的时候,分明在土岗东西两面分头树立了几个望楼,但望楼上负责眺望观察士卒也盘算脚底抹油了,哪里还顾得上防备?这一来,松散崩溃之众,便正好撞上了杀气弥散的狼群!
蒙古人发动进攻的时位置,和女真人极其接近。好几处道路和缓坡上,女真人几乎是直直地冲进了蒙古军潜伏之处,大批蒙古将士跃起的时候,距离金军不到五步,双方几乎闻得到对方嘴里的口臭!
这种距离上,就算蒙古军擅射,也顾不上射箭。他们纷纷抽出各种规格的刀具或铁棍、手斧,向着女真人杀去。
而女真人绝无还击之胆。大部分人连声惨叫,转身就逃。这些人一旦往回去,就撞上了土岗高处还不断往下奔涌的人流。结果人和人挤在了一起,很多人不要说脱身,就算他们幡然醒悟,想要转身拔刀抵抗,好像也做不到了。
蒙古人继续迫近,追着女真人逃跑的身影不放。他们纵声狂喊,挥刀砍杀,张弓抛射,不断向混乱不堪的女真人施压。
他们甚至能够精准地发现河北军中偶尔出现的几个勇士,迅速将之杀死,随即就以更大的威慑力逼迫所有人逃跑,其情形恰如狼群驱赶羊群,其场面于女真人唯有惨烈;在蒙古人这边,竟显出几分从容不迫。
第五百五十七章 倒卷(中)
料石冈东面,戊字第四第五都驻守的高坡下方,因为正对着夕阳的缘故,光线还挺亮堂。但原本用来安置粮秣辎重的营地内部还是点起了一些火把,好些将士进进出出,身影动摇着火光,往周边散开了暗影和暖色夹杂的斑驳色调。
营地里头零散几处帐篷,适才都被拿来安置定海军阵亡将士的遗体了。
郭宁仍然率部与蒙古大汗对峙着,不过天色将晚,留给蒙古人发起再一次猛攻的时间已经很短了。虽说马有夜眼,但人在夜间的视力毕竟受限。到了晚上,蒙古人顶多能动用几百精锐做些小规模的渗透突袭,想要展开数千骑甚至更多的兵力,执行他们那种高速、多变而精密的穿插,可能性实在不高。
所以,定海军一边戒备,一边趁着黄昏时分,稍稍收拾了自家军阵。
方才的战斗中,蒙古精骑突入阵中,被杀死了无数。而定海军的死伤也同样不小,因为战场直接就在军阵的内部,这么多的尸体如果一直堆放下去,既不便兵力调动,也难免影响己方的士气。
所以郭宁专门调了一队士卒,把蒙古骑兵的尸体扔到野地,再把己方阵亡将士的遗体安置到高坡下方的营地里。这处营地,本来是郭宁和亲卫们准备入驻的,周边的环境不错。
将士们的遗体暂时安置在此,待与成吉思汗的战事告一段落,会有专们的辅兵砍伐木柴焚烧遗体,再把骨灰送回山东,或者交给死者的亲属,或者安置到莱山的英烈祠。
这些都是军队里明文规定的,也有标准流程,办起来很是迅速。
只不过负责去安置遗体的将士们,难免有点惆怅。
这处高地控扼大军侧翼,负责坐镇此地的,是汪世显麾下的猛将张惠。这会儿张惠从一具具遗体前头走过,看了看第六都冯都将的尸身,久久不语。
这位冯都将和张惠一样,都是逃亡到中都的败兵出身,在胡沙虎篡逆身死之后,归于郭宁帐下。投靠郭宁之前,两人就曾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荣辱与共。此番郭宁率部重返中都,冯都将与张惠闲聊时还曾感慨,说自家这也算衣锦还乡。
不料抵达中都后的第一场恶战,冯都将就战死了。想到他家中尚有娇妻幼子等待,张惠下了决心,回到山东后必得出面照顾,不能让老伙计的孤儿寡母受了委屈。
正在思忖间,山坡高处急促的号角声响起。
张惠立即箭步向山坡上直奔,脚步还没站稳就厉声喝问:“什么事?”
不待部属们回答,他便注意到了对面料石冈上的局面。
那片高地上的女真人,本来旗帜招展,队列森严,立下的营寨也一板一眼,颇有几分强兵模样。
这支女真猛安谋克军护卫着郭宁的“辎重队伍”一路北上,沿途虽没打过硬仗,但确实在短时间里击溃了好些蒙古附从军。张惠等人固然自矜,但也都觉得仆散安贞在练兵治军上头确有一手,这支猛安谋克军比他带到山东清河镇的兵马要强不少。
但这会儿,整片料石冈上的连绵营地,处处都如冷水撒进热油锅一般沸腾。
张惠听见金军营地东面,有剧烈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又好像能听到有女真人的大将怒吼着,勒令将士抵抗。
他看见影影绰绰地无数人乱跑,许多人正翻过营地的栅栏,人群汇聚如瀑布般的人群,开始往定海军所处的这一侧山坡倾泻。他看见河北军中军所在,似乎有一些手里留着兵器的士兵们被将校说动,迟疑止步,又有几个甲胄鲜明、身材高大的将校召集了一批甲士,然后往土岗另一头冲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
张惠骇然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河北军营啸了?”
周边几名士卒一时没法回答,唯独一个姓刘的蒲里衍沉声道:“应该是蒙古人攻上去了,刚才我听到蒙古人在呼喊呢!”
张惠和蒙古人打过不少仗,对那种独特的喉音印象非常深刻。他侧耳听了听,脸色骤然变:“真是蒙古军杀上去了!女真人要崩了!”
顿了顿,张惠又忍不住唾骂:“这群女真人都是废物!有高处坚固营地在手,还被蒙古人打成这样?”
再下个瞬间,张惠反应过来了。怪不得蒙古人输了一场以后,徒然在外围威慑,却不急于再度厮杀,他们准备拿这些女真人的性命垫刀头!蒙古军是要驱赶女真人冲阵!
“放鸣镝,立即向宣使示警!”
鸣镝连续升空,发出锐响。张惠满面虬髯戟张,犹自跺脚:“女真人再怎么废物,毕竟居高临下,数量又多……还真是个大麻烦!”
抱怨得几句,他又喝令部下们整束刀枪甲胄,预备在自家驻军的小山头阻遏女真人的冲击。正在连连发令,先前指出蒙古人动向的蒲里衍凑近张惠身边,低声道:“钤辖,可否听我一言?”
这般跨了两级言语,不合通常的军中规矩。但定海军里头,本不似金军那么等级森严;张惠又知道这姓刘的蒲里衍从军多年,颇有见地,当下道:“你说!”
“如果坐等着女真人冲下来,那是个大麻烦,但我们何必坐等?”
“你是说……”
老刘指着料石冈高处:“白天的时候,我大概看了看周边地势。料石冈的东面堆阜耸然,石势散落崎岖,西面冲我们这边,则要平坦许多。所以,蒙古人造成的混乱虽然剧烈,他们冲上料石冈高处营寨的速度,一定比我们慢!”
“嗯?我们?”
“没错!钤辖,咱们立即出动,沿途打散女真人的势头,一口气冲上料石冈!如果动作够快的话,咱们就能抢在蒙古人前头占据河北军的营寨,把蒙古军堵回去!”
“这……”
对这主意,张惠心里已经叫好,他唯有一点担心,那就是河北猛安谋克军毕竟算是友军,自家这么一路反冲上去,还没碰到蒙古人,先要把女真人杀到血流成河。
不知郭宣使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忌讳?
但这犹豫转瞬即过。张惠本来就是猛将,眼看自家手下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卒都有如此胆色,如此干脆利落的决断,他热血上涌,再难压制,当即振臂高呼,喝令诸军集结。
而就在将士们聚集到一处的同时,定海军的中军方向,一名传令骑兵策马急奔而来:“张钤辖!”
“我在!”
“宣使对你说,你那赛张飞的名头是假的吗?手里两个都的将士是假的吗?蒙古人若来,我自破之。女真人崩溃,就得你去压服!立即拿下料石冈。沿途但有阻碍,只管杀人,赶紧的!”
张惠大喜:“遵命!”
两个都的定海军士卒立即行动。
第五百五十八章 倒卷(下)
张惠的部下们数量一共七百余,他们的身影在深黑色的丘壑间并不显眼,但他们行动的声势,却如巨浪冲击。
这股巨浪涌向料石冈,毫不停留地一直向上。就在郭宁等人的视线中,他们恶狠狠地冲刷过沿途狂奔向下的女真人,将他们中敢于对抗的人杀死,随即迫使其他人掉头折返。
那些跟随着仆散安贞,一路威风凛凛抵达良乡县的女真人们,那些被仆散安贞寄予厚望,被视为女真人猛安谋克复兴根基的武人们,在张惠所部面前全无还手之力,就像海潮前端那些被推动的贝壳、碎石和砂砾那样。
仇会洛看着这情形,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最后只满意地叹了口气。
汪世显这阵子为了显示威严,蓄了山羊胡子。他摸了两下胡子,嘿嘿一笑:“张惠很是凶悍,宣使,此人可用啊。”
郭宁微微颔首,说道:“真没想到,仆散安贞的部下软弱至此……我是高看了仆散安贞呢?还是高看了女真人?”
无论郭宁高看的究竟是哪一方,河北军这场血亏是吃定了。
如果只有蒙古人从料石冈东面狠杀,够聪明的女真人可以先往西面斜坡逃跑,然后散入野地躲避。待到战事结束,他们或许还有重新集结的可能。可现在,定海军既然主动出击,从料石冈西面反推上去,他们可就没有选择了。
张惠是出了名的猛将,他这么一路横冲直撞,哪怕没有郭宁“只管杀人”的允可,河北军的死伤也不会在少数。何况郭宁下了如此明确的命令?
就算那些女真人服膺张惠的命令,向料石冈折返,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马上就会当头撞上被蒙古人驱赶的女真人同伴!
仆散安贞苦心纠集起来的猛安谋克军,此时狼奔鼠窜,无论东西两面都要见血。既然他们不敢厮杀,就不再是军队,而成了一块肥肉,遭东西两面的利刃同时乱砍。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块肥肉要被细细地切做臊子了!
定海军的中军内外,数十名将校、傔从们几乎屏息凝神看着张惠一路冲杀。偶尔有人转目看一看郭宁,想到自家主帅说翻脸就翻脸,毫无顾忌地直接下令攻杀,他们比往日更加的战战栗栗,全然掩不住敬畏的神色。
张惠所部的行动速度极快,距离料石冈顶端已经不远。
郭宁注意到,张惠在中军命令抵达之前,就已经集结部众,准备反冲向女真人的溃兵。所以,他们的动作比郭宁预料的要快很多。
可见这名号称赛张飞的猛将,不止粗猛骁勇,更兼心里晓事,日后值得重用。
蒙古人驱使溃兵冲阵破敌的套路,确实厉害。他们对河北猛安谋克军的观察和判断,也着实精准。但他们大概是被定海军长途支援中都的举措迷惑了,考虑战局的时候,真把定海军和河北军当作了友军。
驱使溃兵冲阵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守方顾念并肩作战的情谊,难以向着袍泽伙伴下手。在艰难的战斗中,稍稍犹豫就会引发巨大的混乱,这混乱随即就会被蒙古军后继投入的兵力利用。
问题是,定海军对着河北的猛安谋克军,压根不会有半点心软。
蒙古人靠着这些年来中原内地层出不穷的投靠者,对金国的了解已经越来越深。成吉思汗也一定下了工夫去探察郭宁和大金国中都朝廷的关系,否则不会如此精准地在中都城外截击成功。
但他和他的部下们不明白,定海军与北京路的那些黑军、契丹军不同,郭宁也不是石天应之类自保实力为先的地方强豪。
郭宁和他的大部分部下们,都是彻头彻尾、目标明确的反贼。
尤其是作为定海军骨干的将士们,固然以蒙古人为前所未有的大敌,可将士们若细究自身所受的欺凌和压迫,细究他们所承受的惨痛经历,那血淋淋的一件件,有一大部分都可以归结到女真人身上。
只因为郭宁反复强调大政,要高筑墙,缓称王,厚积实力,将士们这才压抑住了放手去做些什么的冲动。随着定海军的力量不断强盛,他们早就磨牙吮血,开始不耐烦了。
蒙古人制造出这场景,放在定海军将士们眼前,不过一道开胃小菜。
郭宁遣人向张惠传令的时候,话已说得很直白。既然河北的猛安谋克军濒临崩溃,我定海军就代为出面压服。为了控制局面,过程中有什么厮杀屠戮,那都是不得不尔,理由充分的很!
战场厮杀的冷酷,郭宁的果决,在此全都清晰明白地展现无疑。
而当河北军被迅速杀到服帖,蒙古人也就无隙可乘。
出现在战场上的蒙古军,兵力一共也就万余,在折损了将近两千的怯薛骑兵以后,成吉思汗能够派到料石冈上攀山的能有多少?
一千,或者两千?哪怕再多些也无妨。高坡营垒间的徒步厮杀,郭宁不觉得自家麾下的将士会处于下风。
就此思忖片刻,郭宁再往料石冈方向张望两眼,沉声唤道:“赵决!”
“属下在。”
“张惠所部的动作很快,但料石冈东面的蒙古人有多少,咱们还没个准数。你带本部去往协助,务必稳固控制住土岗上的重要据点。”
“遵命!”
“另外……”郭宁招了招手,让赵决靠近些:“河北军溃败得也太难看了,不知仆散宣使现下安危如何,我很担心。”
说到这里,郭宁面色有些沉重,赵决心领神会:“我会调动轻骑,尽快找到仆散宣使。”
郭宁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好,你快去吧。”
军阵外围的刀盾手防线层层打开,赵决引军出阵,所部精兵千人,径自奔赴料石冈。
兵马出行后短短片刻,天色愈发昏暗,夕阳即将西沉。空中偶有归鸟掠过,受到战场杀气所激,发出短短的啼鸣,很快消逝在天际。此前派出的各路哨骑也都到了折返的时候,他们纷纷禀报说,蒙古军的本部再无其它动作。
汪世显道:“无论料石冈上局势如何,蒙古人驱赶溃兵的策略已然失败。或许明日,后日,两家兵马还要缠斗,可今日……天快黑了,他们除了退兵,别无其它选择。”
站在文官队列之首的,是移剌楚材。他满怀感慨地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咱们对上了成吉思汗和他的怯薛军,还大大地占了上风!此战过后,宣使的威名,就是天下人所共知了!”
移剌楚材事前没想到的,可不止定海军痛杀了怯薛骑兵一场,更让他吃惊的,其实是河北猛安谋克军的软弱。谁能想到,仆散安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整猛安谋克,练兵教战,结果却是这样?
此番北上,移剌楚材沿途都在河北军中陪着仆散安贞,这既是为了表现定海军对河北方面的尊重,也隐约带着一点做人质的意思。毕竟山东方面借道河北行军,没有一点定心丸给仆散安贞,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