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须臾之间,遭人救了两次,还都是险绝不得不救的情况?
李霆只觉自家实在倒霉,竟然威风扫地至此。他心头一阵气苦,头晕脑胀,被部属们簇拥着就走。
而在稍后方,枪戈交鸣之声大作,一批试图从后围拢的女真士卒队列骤散,人马互相践踏,东奔西走。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洒半空,混入了漫天雨水,断肢残臂伴随着哀嚎掉落战场。
只一眨眼功夫,一名高大骑士策马撞开两名躲避不及的女真士卒,疾驰而至。在他身后,十余骑紧随。
这一队人,个个挂彩,尽皆负伤,个个狼狈,衣甲破碎。但饶是如此,却无一人带有惊慌畏惧的神色,反而人人豪气冲天,顾盼自雄,仿佛硬生生在战场上杀出了自信,杀出了痛快!
为首骑士自然便是郭宁。
他策马奔到女真士卒的尸体之侧,伏腰一抄,便将染血的长枪抽回;随即笑着对部属们道:“李二郎无事就好,此战已使胡沙虎丧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部属们轰然应是,立时就走,全不耽搁。
转过身,郭宁向那名瘦削骑士微微颔首:“多谢足下援手!”
分明是处在厮杀战场,但郭宁真正艺高胆大,就这么平静叙话,竟把身周的敌人兵将全都视若无物。
此时雨幕之上,忽而又有电光闪动。这电光不足以照亮昏沉天穹,所以两人并未看清对方的相貌,但却都觉得,对方的眼睛闪亮异常,仿佛带着特殊的魔力,瞬间让人心头一颤。
“足下是杨安儿将军的部下么?”郭宁顿了顿又道。
这人便是郭宁没错了!
瘦削骑士一时有些愣神,过了半晌才别扭地道:“我是杨安儿的四妹!我兄长让我来,寻你道一声谢,再问一个缘故!”
郭宁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四娘子当面,久仰,久仰。”
第四十八章 入海(中)
作为大金屈指可数的反贼,杨安儿起家的经历,事迹,许多人都知道。早年杨安儿在益都称雄,在声望上,靠的是他扶危济困的大豪作派,而在武力上,他本人固然是好手,最重要的倚仗却是他的四妹。
据说,杨安儿的这个妹子自幼在登州蓬莱得异人传授,有个道号唤作“妙真”。她年纪甚小,却武艺绝伦。
因是闺阁女儿,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偶一现身,必定能在沙场摧破强敌。因此缘故,杨安儿的部下们都对她极其尊敬,不称其名,而以“四娘子”来代称。
郭宁是第一次见她,虽然看不清容貌,却觉得持枪立马的身姿,透着格外的英姿飒爽劲头。
他这会儿厮杀得热血沸腾,也不知怎地,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杨妙真对这个忽然崛起的年轻人很是好奇,也多看了两眼。
两人眼神一触,郭宁笑容一敛,咳了两声。
杨妙真是刚强大胆的性子,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钦服乃至畏惧的眼光,当下喝道:“我便是杨妙真!刚才谢过你啦!你说,此时相助,是何缘故?”
之所以这么做,郭宁当然有他自己的盘算,有很多基于利益的考量。但他全没想到,杨安儿竟有这闲工夫,派人来询问,所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持握铁枪的手臂。
大雨仍在倾泻,郭宁的衣甲已经湿透,束甲的丝绦沾水变重,使得动作开始不便。甲胄上浓稠的鲜血被雨水化开,顺着手臂流淌,又混合了郭宁自家手臂伤处的血,仿佛一条猩红的线,顺着铁枪蜿蜒而下。
地面上也都是血,那是方才短暂交战中留下的,正被雨水冲刷着漾开。
“四娘子,咱们身为武人,手上总是在染血。”郭宁沉声道:“可是,身逢这样的世道,我常常想,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只有想清楚了,手中的刀枪,才不会杀错人。请你转告杨安儿将军,让他也想一想吧!”
两人身在乱军阵中,稍稍驻马,四周的女真士卒便又多了起来。
雨声之中,唿哨之声连响,似乎藏身在铁甲骑士簇拥中的胡沙虎,又做了什么调动。
杨妙真警惕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郭宁道:“你放心,今日的厮杀,到此为止了!”
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也料定胡沙虎不会再厮杀下去。这种身处庙堂、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武人,从前有多么勇敢,现在就有多么卑怯,多么喜欢算计。这场仗再打下去,对胡沙虎毫无意义,他不会愿意再消耗自家私兵的。
但从前阵返回的女真士卒,还在一波波地经过,数量多了,总是很麻烦。
有些人不敢上来厮杀,而躲在后头放箭。天色本来昏黑如墨,雨水冲刷下,弓臂乏力,弓弦也松垮,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来,除了少数几支,没有射中目标的。
早前在边吴淀里,郭宁吃了暗箭的大亏,几名亲信俱死,自家也几乎丧命。这会儿他不敢放松,连忙集中精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挥动铁枪,将飞近的箭矢一一格开。
待回过神来,见杨妙真已然策马,往另一个方向疾冲过去。雨幕之下,隐约见得不少女真士卒呼喊着逃散,宛如波分浪裂。
郭宁嘿嘿一笑,催马向西,往范阳城头点起的松明火把前进。
袭取范阳城,是郭宁的主意,但具体的操作,他全都委托给了骆和尚。此时,在火把的黯淡光芒下,看不清城头上列队聚集的都是什么人。但郭宁相信骆和尚必不会令他失望。
他的骑术堪称精良,纵马在杂乱的敌阵边缘穿行,混若闲庭信步一般。有时候敌人追得近了,他轻勒缰绳回去,杀死几个,然后继续退走。敌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连撞上了几拨从前头折返的同伴,彼此喧嚷,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有一名雨中迷路的女真士卒,倒提着刀枪,如无头苍蝇般乱走,正撞在郭宁马前。
郭宁原打算手起一枪将之刺死,忽见这士卒花白胡须簌簌,心头一软,用枪杆将之打翻在地,策马跃过。
雨势愈来愈大,本来显得平坦的旷野上,明显地分出了高处和低处。高处的水像瀑布急流一样往低处流淌,使得地面愈来愈湿滑。郭宁的骑术很好,这时候还能自如抖缰而行,但有些女真骑士反而做不到。
有个女真军官模样的骑士纵马追得积极,把手下步卒都甩在后头。结果马蹄踏在泥泞地面上连连打滑,一时挣挫不动。
眼看郭宁杀气腾腾兜回头来,这女真军官惨叫一声滚鞍下马,手脚并用地在泥涂中打着滚,逃走了。
这倒是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郭宁抢上去牵了马来,继续往范阳城方向走
此时北面胡沙虎的本军方向,开始连续不断地吹起集合的号角,为将士们指示方向。显然胡沙虎下定决心,要退兵了。
而南面稍远处,杨安儿所部的位置,则传出短促的小鼓敲打声。这是利用鼓点节奏变化,传递讯息的法子。杨安儿聚集叛军才数日,就能够以之对抗胡沙虎的精锐私兵,可见这些反贼确有独到的手段。
郭宁估计,杨安儿在战场上这么笃定,说不定也早就准备了脱身之法,这样纵横山东十余载的人物,怎会那么容易被金军所欺呢。
正思忖间,西面不远处,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郭宁毫不犹豫地嘬唇作哨,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那支整齐行军的兵力,立刻循着口哨声过来。
“六郎,李二已经没事了,有医者给他诊治。随你出击的骑士,回来了十九人,各有轻重伤势,也都照顾好了。范阳城在我们手里,靖安民调兵驻扎各处,汪世显和韩煊也分遣精锐盯住了关键所在。”
说话的,是骆和尚。他很清楚郭宁会关心什么。
待到说完,却发现郭宁还在看着南面杨安儿设立中军的方向,若有所思。
骆和尚抹了抹光头上的雨水,瓮声瓮气地问道:“六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杨安儿这一去,便如龙游大海;我们也得抓紧。”
“按六郎上次推断,我们要在河北待到今年秋天?”
郭宁颔首:“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们得把爪子磨利,把筋骨打熬结实……有很多事要做。”
第四十九章 入海(下)
大雨并没有一直持续,大约在申末酉初时分,雨势渐渐地弱了,停了。
范阳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两队士卒枪矛并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无数火把被士卒们高高地擎在手上,随着脚步上下晃动,远看仿佛两条火龙。
两队士卒,分别是郭宁和靖安民部下的精锐,在火炬映照下,那些战士们身披的铁铠、手持的种种武器反射出森然寒光,极显雄壮。
但队伍当中的人,却神情逡巡畏缩,走一步,恨不得退两步。
“粘割刺史,请!请!”靖安民在旁殷勤相劝。
粘割贞被靖安民扯着向前,走几步,长叹一声:“安民兄!这才过了多久?适才大雨,那纥石烈执中才稍稍收兵,他若是卷土重来,你……我……咱们都要大难临头!”
“不会,他不敢再来,也没理由再来。”靖安民摇了摇头:“粘割刺史,你来看!”
粘割贞猛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战场边缘。
大雨虽去,夜色如雾。在晦涩天空下,只看到许多“涿州义勇”分散成五人十人规模的小队在打扫战场。
这些士卒们仔细搜索着每一片土地,行动有条不紊,仿佛很有经验。他们捡回箭矢和遗弃的刀枪,还有的士兵专门负责从尸体上剥下尚属完好的甲胄和戎袍,甚至连腰间的粮袋、怀里藏的铜钱也不放过。
粘割贞苦笑两声,想起这些人大都是漠南、山后的溃兵出身,他们从北疆最前线败逃至此,沿途大概就是这么过来的吧。
此时又有一队手持刀斧,神情警惕的士卒沿着土岗经过。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伤员。
战场上的伤员,以杨安儿这几天里纠合起的部下为主,便是此前与完颜丑奴所部猛烈对撼的那些人。他们一旦被发现,会得到些基本的救治,也会有人给一碗热汤,让他们缓一口气。
而女真人的伤者得到的救助,竟然少些。就在粘割贞的眼皮底下,有几个甲士受的伤并不太重,分明有希望活下来。结果那些士卒很干脆地手起一刀,搠死了事,然后招呼另外的同伴剥取甲胄。
“这……”粘割贞简直要跳脚,却又不敢。他勉强控制情绪,冲着靖安民冷冷道:“这样的事,也是大金国的臣民能做的?”
“什么事?”靖安民茫然问道。
“那些纥石烈执中的部下,怎么就杀了?尔等安敢如此?”
靖安民哈哈大笑。
见他笑得欢畅,两旁手持火把的甲士,也都露出笑容。
“靖安民,你笑什么?”粘割贞探手指点四周,厉声喝问:“你们又在笑什么?”
粘割贞真的怒了。他毕竟是大金的刺史,有些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
边上汪世显慢悠悠地凑过来:“粘割刺史,安民兄的意思是,你看错了,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
靖安民倒也罢了,他是涿州强豪,粘割贞不得不屈从。这个身份卑微的汪古人,在朝廷命官面前抖什么?
粘割贞有些不快:“我虽年过四旬,却不瞎!”
“粘割刺史,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汪世显重复了一句。
想一想?想什么?
见粘割贞的神情从恼怒到迷惑,从迷惑到震惊。汪世显手扶腰带,满意地挺起胸膛。
这几年来,大金的地方治理堪称一团糟;可大金地方官员们其实甚少蠢人。便如眼前这位粘割刺史,能在北疆战局溃败时,从兵荒马乱的宣德州脱身,随即又在涿州照样当刺史……其实一定是非常聪明的。
眼看着粘割贞有点明白了,汪世显又道:“今日杨安儿叛军攻城,来势汹汹,都指挥使苏灵通等人战死殉国。涿州、安州的义勇在粘割刺史的指挥下奋勇厮杀,将之击退。粘割刺史亲临前敌,激励将士、指划方略,这才拯救了涿州,保障了中都的安全,功劳极大。”
“这……”
汪世显继续:“而在此过程中,无论你粘割刺史,还是咱们这些地方义勇,从来都没见过胡沙虎的部下,也完全不知道胡沙虎曾经率军至此。”
“然则……”
汪世显诚恳地道:“我听说,胡沙虎其人在去年,就被朝廷下有司按问,诏数其十五罪,罢归田里。他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中都,想要打通中都关窍以复起。他的凭依,便是部下数千精锐私兵。粘割刺史你想,他哪里会将自家精锐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在不相干的地方?只消我们严阵以待,他哪里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