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此来,说是奉着术虎高琪的命令,其实是皇帝的意思。只不过皇帝不愿直接和定海军撕破脸,想留一点斡旋的余地罢了。
事实上,正因为定海军上下都是这种肆无忌惮的反贼作派,所以皇帝才不愿让他们入中都!
昨日皇帝听闻定海军前部抵达直沽寨,当场就在大安殿里暴跳。
这些草寇到了中都,能有什么好事?他们还挟持了南朝宋国的使节同行?其心可诛!我看他们不是想勤王,而是想进中都城兴风作浪!
那郭宁随便什么时候不顺心了,就杀人不眨眼,当日徒单老儿引他入城,结果死了多少人?他到了山东,又干了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了,装作不知道呢?
他的部下打着勤王旗号,想进中都?做梦!
给我想办法阻住他们!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直沽寨就行了!中都城是我的!这城里,风能进,雨能进,只有那郭宁的下属,定海军的蛮勇武夫,一个也不许入来!
皇帝原话如此,可谓失态至极。做臣子的,哪里还不晓事分忧?术虎高琪元帅立即就调了精锐的飐军骑兵出城,昼夜兼程赶到。
此行的任务,一是阻截定海军的兵马,二是带回南朝宋国的使者。若实在不行,哪怕把南朝使者和定海军的兵马一起赶回去也成!
第五百零七章 苦差(上)
两军对峙,气氛愈来愈肃杀。
完颜磷身后百余骑一齐向前压了几步,马上骑士一个个居高临下,俯视着陈冉等人。有几个乣人挥动马鞭,飕飕地从定海军士卒的头上掠过,挑衅和羞辱之意甚足。
受辱的定海军将士无不恼怒,但未得陈冉的号令,谁也不动。下个瞬间,原本散在漷阴县城里,和民伕们搭伙儿修建营垒的数百名士卒从西门列队涌出。他们虽不及披甲贯带,却也随手取了放在身边的武器,一路插到潞水东岸,隐约将完颜磷的骑兵围拢在垓心。
而骑兵们顿时感觉到了巨大威胁,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仿佛受一触即发的气氛影响,陆续有好几匹都打起了响鼻,暴躁地蹬踏着马蹄,向外冲出几步,又被队列严整的步卒生生迫回。
但完颜磷这个武卫军右翼都统,绝非皇帝这两年胡乱封拜的草头都统可比。
他是泰和年间就在秦、巩一带与宋国、夏国大军厮杀的猛将,当年官拜秦州防御使,曾以千骑击退宋国大将吴曦的五万大军,随即在秦州赤谷迎战吴曦麾下骁将冯兴、杨雄、李珪所领的精锐步骑八千,又是一战而胜。
那一系列战斗,是泰和伐宋时,大金少有的辉煌胜利。所以此后数年,与完颜磷并肩作战的完颜纲、完颜承裕、术虎高琪等人陆续都做到了方面大将乃至元帅的地位,唯有完颜磷粗鲁莽撞,所以仕途不顺,到现在,反而成了术虎高琪的下属。
虽然如此,他依然是大金国里头,数量越来越少的宿将。在蒙古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他敢于提兵阻截定海军的行动,在武力上头也确有凭依。
定海军轻兵们的包围圈刚形成,完颜磷身边的傔从取出号角,鼓起吹响。潞水上游方向烟尘大起,数以千计的铁骑如流,数十面土黄色和黑色的军旗绵延如龙,飞腾而来!
不用细看来骑的模样,只听隆隆蹄声,看那腾起的烟尘,陈冉就能确定,骑队里头,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甲胄具装的铁浮图,而且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这种重骑兵同样也是定海军压箱底的本钱,所以陈冉绝不会搞错。
这股力量恐怕超过了陈冉所领人马能够对抗的范围,他也是明白的。
但他并不露出动摇神色,一直到骑兵们迫近到里许范围,才眯着眼睛点评两句:
“术虎高琪元帅想随时遣出这样一支骑队,可不容易。武卫军和威捷军也不行。看旗号,这里头还有完颜承晖元帅的部下,或许还有永泰军节度使蒙古纲的部下吧?为了阻住我定海军的道路,中都城里的大员们,倒是齐心协力得很……这些骑兵若有损失,大员们可会心疼?”
完颜磷寒着脸,沉声道:“这里不是山东,是中都,是大金的国都,自有十万雄兵!你家郭宣使若来,倒未尝不能入朝觐见。你区区一个钤辖,就不要想着对抗朝廷威严了!”
见陈冉的气势稍稍北压住,完颜磷拨马上前几步,俯身再问:“高琪元帅的命令,是让你们退回直沽寨稳守并督运钱粮,我只问你,你听不听左副元帅的命令?”
陈冉拍了拍完颜磷骑乘战马的修长脖颈:“完颜都统面对蒙古军的时候,也是这么威风凛凛吧?要不,你赶紧带着这些强兵猛将,去把成吉思汗给杀了。都统凯旋之日,我部这就扭头回山东,甚至不在直沽寨逗留半步,怎么样?”
这根本就是在诅咒我死吧?这厮何其恶毒!
完颜磷怒极反笑,几乎要拔刀砍人。
“咳咳……”
旁边完颜斜烈不知何时下了马,横插进两人当中:“都统,陈钤辖说的乃是气话,咱们谁都没有那本事,原也不必恼怒,对么?”
他转回身,想着陈冉拱一拱手:“陈钤辖,郭宣使是大金的柱石。我想,他派遣兵马来到中都,是为了协助朝廷打击蒙古人,而不是为了和朝廷厮杀,对么?”
这名近侍局使看起来身材瘦削,可一旦站到陈冉身前,筋骨间蕴藏的力量和那种武人气势根本掩饰不住。
定海军虽已离开中都,但因为杜时升在彼活跃,所以军府中枢对朝中人物始终保持关注。
故而陈冉知道,完颜斜烈这个近侍局使,毫无疑问是代表皇帝在此的。若郭宣使在此,固然能够动辄发狠,但以陈冉的身份,却并不能轻侮此人。
何况,这完颜斜烈还不是寻常庸碌之辈。
据杜时升传回的消息,当年野狐岭兵败,此人因为老母年迈,不得不屈身于丰州蒙古人治下。但是随即兄弟二人联手,劫杀蒙古监卒,夺马奉母南奔。
蒙古军发觉之后,出动铁骑追赶,兄弟二人奔逃失马,犹能挽车奔行险道,历经千辛万苦,最终逃回中都。
这样的壮举,足能令人钦佩。
而他此时所说的道理,也堂堂皇皇地摆在明面上,他都夸赞郭宣未朝廷柱石了,难道陈冉还能反驳他,说咱们定海军全伙儿都是贼寇?
见陈冉的脸色稍稍缓和,完颜斜烈又道:“两位,些许小事,何必纠缠?宋人的使节在旁等着呢。咱们上国武人,莫要让岛夷看了笑话去。”
“你有什么建议?”完颜磷问道。
完颜斜烈沉吟道:“陈钤辖乃是定海军的骁将,只守一个直沽寨,未免大材小用。我想,就从漷阴县开始,潞水下游的一应屯戍,都请陈钤辖负责,如何?”
完颜磷和陈冉同时稍稍思忖。
完颜磷想着,不管怎么说,总是阻住了定海军进入中都的意图。虽然允许定海军在潞水沿线活动,但这帮人凭借海船之利,己方本来也阻不住的。
而陈冉,其实更无妨碍。
“好!”
“就这么办!”
完颜斜烈哈哈一笑,不经意地看了看在旁平静注视的侯忠信:“对了,至于宋人使节们……”
“这些人于我方,只是同路罢了!”陈冉全不在意地摆手:“你们都带走!”
完颜磷和完颜斜烈两人,俱都大喜。
原本皇帝很担心定海军拿着宋国使节生事,就算最后能解决,也对朝廷的威严大有妨碍。原来定海军并不介意这个?哈哈,那可太好了。
这样一来,此行的任务不就完美达成了!
完颜磷顿时不理陈冉,拨马转到侯忠信面前。
“南朝的官儿……”
他垂首打量着侯忠信,用马鞭敲了敲侯忠信的肩头:“来吧!跟我进中都!立即出发,动作要快!”
侯忠信正等着看一场金国武人的内讧,不料两家形貌凶恶,达成一致意见却很快。转眼间,己方就从旁观者变成了被贩卖给下家的货品也似,而这下家,好像还不似定海军那么客气有礼。
他勉强颔首致意:
“这位都统,你若代表大金朝廷来接待我们,却不知,可有伴使的任命文书?我乃大宋的副使,正使手里,有使臣的名单和起居状要交付伴使。另外,过界礼仪不可废,贵方安排的草馆、津亭又在哪里?”
完颜磷不耐烦地喝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真要讲究礼节,怎么会从海上来?你们装什么样子?眼下正打仗呢,蒙古军主力随时会到,所有人赶紧跟我走!夜晚行船也无妨的!”
侯忠信连声苦笑,知道撞见了不讲理的女真蛮子。
他和丁焴此来,负有谈判岁币金额和觑看金国虚实的重任,又不合在此横生枝节,只得应道:“请都统稍待,我立刻去催促船队、人丁。”
没过多久,宋国使节团的船队,便从西面港汊里出来。
潞水越往上游,淤积得越是厉害,这时候自然没有定海军所控制的纲户出面拉纤了。好在两个使节都晓得轻重,自家出了大笔的钱财,赏赐随行兵卒和壮丁,催促他们登岸帮手。
兵卒们受了都辖几番喝令,不过,大都在两岸装样子。倒是那些被侯忠信招募来的壮丁,一个个都很用心。他们很快就列成了一队队,在向导的指挥下开始呼喊号子,拉动粗糙的绳索。
夜幕渐渐降临,金军大股骑兵簇拥着宋人船队,消失在了暗沉天色下,大片的芦苇、蒿蓬之后。
定海军的士卒们本来都打起精神,要直抵中都了,却在半路就遭迫退。这对习惯于胜利的将士而言,很难接受。好些人难掩失望情绪,有人甚至不理会上司,自顾自嘟囔着回营。
而陈冉只站在原地,注视着船队远去的方向。
陈冉是不久前专门被宣使点将,担任全军先导的,结果这趟明摆着在女真人手上吃瘪了。一名都将担心他恼怒难以自抑。于是上前几步,小心探问道:“钤辖,咱们且扎营休息,晚上盘算下如何应对?”
陈冉转回身来,脸上却带着让人摸不透的笑意:“什么应对?我们不用应对,哈哈,就这样很好!”
走了两步,他又问:“你说,拉纤这活儿,是不是很苦?外行人忽然被逼着干这个,就更苦了,对吧?”
“那是自然。”
“哈哈,哈哈!”
第五百零八章 苦差(中)
不提干脆利落扎营的定海军。
宋国的使团被迫夜间行船,比白天要麻烦得多,也危险得多。为了使船只前后相继,平稳前行,船队前后,向导在叫嚷,操帆引舵的水手踏着船板奔忙,而外头拉纤的壮丁,也此起彼伏呼号不已。
饶是如此,船只的船帮或者船底,还时不时稍稍刮蹭水道底部的淤泥,整艘船就像受惊的动物那样猛然一顿,然后又在许多人的努力下继续挪动庞大躯体向前。
这种环境下,丁焴和侯忠信两人是没法在舱里休息了。
两人索性站到船头,看着部下们奔忙,也看着潞水畔,手持松明火把跟随船队行进的金军骑兵。金军骑兵灰色的眼珠偶尔转向船队,两人又立即往更远处眺望,看着那一列列宛如剪影的黑色人马。
“这些就是金人的乣军骑兵了。”丁焴道:“开禧年间,金人举半壁天下之全力南征,驱乣军为先锋,众有三万,号曰骁骑。此辈果然精锐,只不过……”
“只不过,有些色厉内荏?”
“是啊……”丁焴思忖着道:“女真人本身的力量,一定衰弱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的国都遭到异族军袭击,而敢于出城的精骑,却又是另一股异族。女真人自家的猛安谋克军呢?更不消说,定海军作为山东外兵渡海而来……不过区区千人罢了,女真人竟不敢允许彼辈入京?这点肚量都没有的话,中都城里,空虚成什么样子了?”
“还有,学士你想,率领定海军前部的,不过是一个钤辖。而为了阻止他,中都那边派了两三千的骑兵,由一个都统,一个近侍局使亲自出面,女真人在怕什么?这种事,本来只需要一纸诏书,不,随便一封军令就足够了!”
侯忠信兴致勃勃地道:“那定海军,一定有些特殊的地方,但朝廷对他们的情况却全然不知。若回程还从海路,学士,咱们得想办法深入山东,探一探定海军的底细!”
丁焴拈须微笑:“确有必要。不过,眼前最先要办的,是趁着虏主及中都上下仓惶,狠狠地扬我大宋之威!”
侯忠信躬身一拜:“学士此行扬威中原,伸张炎宋的志气,这是必然的!”
丁焴哈哈大笑。
侯忠信紧跟着道:“不过,眼前我也有要办的急事……”
丁焴立刻就明白了。他笑着连声道:“有,有。这些本来就该咱们一起分担的,哈哈!我想想……我出五贯钱!此行我还携了几坛好酒来,你也带上罢!”
侯忠信这个副使,在使团里承担的任务很重。
正使丁焴是赐紫金鱼袋的学士,回程以后必定会再得提拔,这等清贵人物,是不会理睬繁杂庶务的。而三节人从里头其他的官吏们地位太低,不足以决断。
所以使团此行,包括联络海商、雇佣船队、招募壮丁跟从等一应事务,都是侯忠信在操办。
侯忠信是四川人,在朝为官前后不过两年,他对淮南淮北的陆路,山东的海路,其实一无所知。
所以,联络海商的事,他拜托了自家在四川任官时,认得的贾姓世交之子,如今在做万安县丞的贾涉贾济川。
贾涉颇擅经营家业,在这方面很有眼界。所以为侯忠信联络了一位章姓的宋国明州大纲首出面,安排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