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都命脉的一处处仓库固然被抢掠焚烧殆尽,漕船、漕丁乃至陆上挽舟的力伕也折损了十之八九。又因为诸多设施长期无人维护,或者被蒙古人纵火烧毁,整个漕运系统的瘫痪根本无法扭转。
朝廷以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兼管景州漕运司,本是希望他尽快恢复漕运,保障对中都的供给。仆散安贞在中都的时候,也对皇帝答应得好好的。
但真到了地方上,仆散安贞便感觉出主政地方的难处。
河北两路是前次遭到蒙古破坏最惨烈的地方,各地尚存的户口已经不及当年的两成。仆散安贞用尽了办法招揽流亡,稍稍恢复生产,哪有支援中都的余量?
就算有那么一点余量,仆散安贞自己不得养兵?
毕竟他在山东碰了个灰头土脸!
到最后,仆散安贞不止没能尽快恢复漕运,还时不时把南京路发往中都的粮食调走一部分。
而控制南京路的遂王,一开始就打着在大金疆域里置一小金的主意,北运的粮食物资总是那么少。
这样一来,中都的物资来源,始终都有一大块的缺口。而要填补这个缺口,就不得不依托那位山东宣抚使郭宁,以及郭宁所控制的海上商路。
皇帝自即位以来,对山东方面的忌惮,是瞒不了人的。整座中都城里地位稍高的官员都知道,那位郭宣使行事肆无忌惮,杀朝廷命官便如杀鸡,是个活生生的反贼。就算比之于曹操和朱温、高欢、宇文泰之流,也只差劫持皇帝这一步。
甚至仔细想来,这郭宣使早就劫持过皇帝了,要不是他却不过徒单老丞相的情面,还不知道现在坐在大安殿上的人是谁呢。
那郭宁确确实实是个大反贼,道理大家都明白,架不住实实在在的粮食需求摆在这里,中都路上百万人的吃饭问题,总得解决。
这一年来,山东与中都的贸易往来始终兴盛。许多中都城里稍有钱财的富户,都想办法与山东商队作生意,转头就拿了这些粮食献给朝廷,然后按着朝廷定下的权宜鬻恩例格,求官职,求升迁。
倒也不是说中都人那么喜欢做官。皆因这一年来皇帝为了笼络武人,把都统、猛安之类的高级军职流水般撒出去,以至于城里最多时有一万多个都统,动辄欺行霸市,抢男霸女。
为了和一万多个都统对抗,中都百姓不攥个官职在手里,实在不能放心。好在权宜鬻恩例格是胥鼎主持制定的,胥鼎倒不黑心,最少只需米一百五十石,就能迁官一阶,正班任使。
所以过去几个月里,围绕渤海的整个的运行链条就成了这样:朝廷出官,富户出钱,南朝出粮,辽东出马,山东人除了少许兵器甲胄,什么也不出,靠着自家船队往来奔忙,无论什么好处都自家先搂一笔。
可怜就连船队,都是中都完颜氏宗王的财产,是被郭宁那个反贼生生抢去的!
当时越王永功、夔王永升和霍王从彝三位殿下,凭此财雄势大,一度能在中都城里和当今皇帝争夺大位。无奈那时的中都兵荒马乱,三位殿下一夜之间都遭贼人杀死,这些船队,乃至直沽寨的基业,都便宜了下手最快、最狠的郭宁。
郭宁接手这片基业以后,此地作为诸多海商船队集结转运的中心,一直在持续扩张。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原本那片凸字形的土阜高地,早就没法容纳那么多建筑和港口和人手了。
去年夏天河道涨水的时候,一众商贾受够了财物被水淹的威胁,自家凑钱招募了大批壮丁,硬生生在河滩上打桩填土,将凸字形的南面一横继续扩张。整片高地的面积就此扩大到了原来的四五倍,号称背分八格,以呈神龟之相。
不过,终究此地是个商业中心,因为蒙古人再度来袭。居住在此的大批商贾纷纷逃亡,有的奔往中都,有的去往潞水以南的河北各州,也有人觉得还是山东更安全,所以跟着船队去了莱州。随着人员的急速离散,大量的人手、设施也不得不赶紧迁运到山东避难。
毕竟家大业大了,这上头的速度,压根快不起来。
陈冉盯着益都东阳城里那两百来人完成了五天的专项集训,领着部下抵达直沽寨的时候,许多关键的所在刚刚着手拆除,不少地方颇显狼藉。
这种时候,万一蒙古人深入到直沽寨的范围,那简直就如虎入狼群,无论人力、财力还是物力的损失都不得了。
所以陈冉也不得不痛下杀手,剿除这支蒙古骑兵小队了。这样的做法,至少能保证眼前的安稳,给后继人马留下扎营备战的时间。
他带着的这支兵马,打着勤王的旗号,乃是定海军中的头等精锐,装备也都完善。而且他们个个深知此行北上,关乎定海军的大政,责任重大,即便在船上,也枕戈待旦,并不懈怠。
陈冉一声令下,众将士下船提前埋伏,熟练地布了一个口袋阵,不过片刻,就提了二十多颗蒙古骑兵的脑袋回来,而己方死伤甚是轻微。
将校们见此情形,也都笑道:“钤辖,这确是好兆头。”
船队在信安海濡以南稍稍停留,陈冉让人收拢了一批流民,又亲自问了问蒙古人最近的动向。随即船队继续向西,半个时辰以后抵达了直沽寨。
早早出外迎接的,是李云的得力部下,专门负责在此经营的一位提控,名唤颜明。
郭宁本人当然晓得,海上商路是定海军的命脉;但自古以来的惯性,使他部下的文武并不都重视这一块。
李云这个群牧所判官,实际上已经是掌控巨大财权和武力的重要人物,但益都府里不少人依然把他当作李霆的弟弟。连带着李云的很多部下,到这会儿的地位都不甚高。
这位颜明也难免如此。他是宝坻县的商贾子弟,与李云是自幼认识的,但很少直接接触定海军的高层。名义上他要对接中都的杜时升,其实一年下来也见不到杜时升几次。
数日前他得到通报,说郭宣使身边的亲信陈冉,要带着船队人手来直沽寨,惊得他每日里在外等候。见了陈冉以后,又似有说不完的言语。
“钤辖你看!那片是咱们直沽寨里的木料区,负责把木头打造成船只的各种部件,桅杆船板什么。堆得那些,是从辽东运来的巨木,刚开始晾干,所以还不合用,我会安排船只将他们运到山东去。接下来堆积麻筋的那片,是艌料的生产区……还有那些库房!新造的这处,本是用来贮藏昂贵物资的,不过这会儿已经清空了,我打算拆了这几片,把咱们寨子的围栏加高加厚……”
“颜提控!颜提控!”
陈冉连着叫了他几声,颜明这才反应过来,擦着额头的汗水道:“钤辖有何吩咐?”
“我不是来查问直沽寨事务的,我要去中都。”陈冉道:“这时候潞水浅窄,怕是难以直接通行海船吧?还请你尽快安排其它船只,或者,有足够的人手挽纤也行。我这里有足够的兵力,必能保障纲户的安全。”
颜明望了望船队的规模,扳了扳手指。
“可有难处?人手不充裕么?”
“充裕,充裕得很!”颜明连声道:“不瞒钤辖,早上正有一支船队来此,也是要去中都的。两家并在一处出发,最是省事。”
第五百零二章 勤王(中)
他两人谈话的时候,船队正在进港。
这些船只大都是早年的通州样,一向年久失修。虽然郭宁在莱州、登州和直沽寨多地都兴建了船厂,但一来金国境内擅长造船的工匠很少,二来各种木料、铁料、丝料、艌料筹备不易。所以这一年里,船厂在维修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成果。随着不少船只老旧不堪使用,船只的数量在缓慢下降。
此时虽已开春,但气候依然寒冷,直沽寨的几个码头附近看护的人手又少,靠近码头的水面上,一层层的冰碴子没人敲打。船只行驶到这里,船头木板碾压冰层,发出砰砰的断裂声响。
那声响自然来自于冰层,海船再怎么老旧,不至于被冰渣子磕坏。
可船队的纲首梁居实依然心疼自家船只,于是带着一大批水手,格外仔细地操舵理帆,还时不时趴在船舷边缘观察水文,就连进港的拖拽也不假手旁人。
几个军官原本想去帮忙,都被他轰下了船。一行人踏足栈桥,正听到颜明说,早上有个船队也要去中都。
一名军官笑道:“这时候,还来中都做生意么?这些商贾,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颜明连连摇头:“不是商贾!”
“那又是什么来路?”有名军官随口问一句。
颜明稍稍一滞,眼珠子转了转。
那军官转向船队方向看看:“难道来路不明?嘿,这种人物,哪还能到直沽寨?半路上就被咱们的梁纲首请吃了板刀面吧?”
听他这么说来,好几人齐声哄笑。
定海军对海路的控制,从来都不光靠着商业手段。大家心里都明白,很多事件打着海贼的名头,其实或多或少和负责船队的几个有名纲首脱不开关系。尤其是这位梁居实梁纲首,更是黑白两道通吃,连朝廷命官都敢下手的。
郭宁手底下的将士,举凡出身北疆界壕的人,多半都曾在河北聚啸,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对此倒是全不介意,甚至还有人挺羡慕梁居实的潇洒豪迈。
陈冉脸色一整,扫视他们一眼,军官们瞬间肃然:“颜提控?”
颜明压低嗓门:“是南朝宋国的贺生辰使。”
“这……”陈冉吃了一惊。
原来,自熙宗皇帝与南朝宋国达成和议以后,南朝自居为大金的臣子,世世子孙,谨守臣节,而大金则册封宋人赵氏为皇帝,两方约为叔侄之国。此后数十年,两国时节往来交聘,一时倒也安乐。
到泰和年间,宋人妄兴刀兵挑衅,引得朝廷发九路之兵南下讨伐,双方鏖战数月,彼此都死伤了许多将士。随后再定和议,原本的叔侄之国成了伯侄之国,大金皇帝为伯,南朝皇帝为侄,连带着岁币的金额又提高了些。
泰和以后,两家的交聘使者往来不绝。按照惯例,大金的元旦、大金皇帝的生辰,也就是所谓长春节,南朝宋国都要专门遣使,奉表称贺。不过,当今的大金皇帝生辰是三月十三,这些人提前了一个多月就来中都庆贺,可真够殷勤的。
陈冉虽然从没有见过南朝的使者,却也知道这是大国的折冲周旋,非同小可。
“咱们可是山东兵马,与南朝的使者同行,会不会有什么干系?”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颜明茫然摇头:“这能有什么关系?恰好同行罢了。其它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关?”
“确是这个道理。”
陈冉不禁失笑,在场的两人,一个商贾,一个武夫,哪里懂这些有关国体的大事。南朝的使者与陈冉何干?与定海军何干?
他受郭宁之命,率军进入中都勤王,那就只需考虑如何尽快进入中都,真不必考虑其它。
这么想着,颜明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从这里到中都,得经过四处水关,三百多里水路呢。武清那边,前几日真被蒙古骑兵袭扰,也不知道另几个水关情况如何。要不是钤辖你带着兵马赶到,我倒真担心他们半路被蒙古军截杀。他们……嘿嘿,那些南朝人,尤其是当官的,死掉无妨,只怕我派出的纲户平白遭难。那些纲户,都是好小伙子,办事利落,也忠心!我还打算带他们去山东呢!”
陈冉懒得听颜明啰嗦,直接向部属们发令:“尽快补充食水,让梁居实也把船只伺弄好了。将士们轮番下船活动,都将们保持戒备,咱们最迟明日……”
他看看颜明,颜明一拍胸脯:“明日午时,没有问题!”
“那就这么办,最迟明日午时出发!”
众将校齐声道:“遵命!”
颜明见自家的纲户们有了安全保障,也甚是喜悦,当下连声道:“定下就好,我去通知本地的都统!”
颜明在定海军中的身份,乃是李云部下的提控,负责维持直沽寨局面的大员。但在直沽寨里,他对外的身份只是依附于定海军的大商贾。
再大的商贾,也只是商贾罢了,接待宋人聘使这种官场上的事,轮不着他插手。
按照大金制度,负责接待宋使的,是接伴、送伴、馆伴使等专门任命的人选。
接伴使通常是某部的郎中,而副使是皇帝的侧近官,这正副使节在两国的国境线上就该出面,沿途既接待,也监视。
另外,宋国使者所经的路线,都是专门规划好的,还有赐宴、赐银合汤药等待遇礼数。
现在这队使节全不按照规矩,而莽莽撞撞地从海路冲到了直沽寨,若朝廷责怪,足以栽他们一个蔑视上国,行事无礼的帽子,让他们回到宋国以后丢官罢职。
不过,大金国这两年里,渐渐有点绷不住上国的气度,或许这队使节就是以此来挑衅、试探,谁又知道呢?
颜明拔足往都统府去的时候,位于凸字形顶端的军寨里,宋人的正副使节正站在高处,探看新来的船队。
而直沽寨的巡防都统,与定海军一向合作愉快的夹古阿里合,正满脸不自在地旁边作陪。
早上他亲自查看了这些人的随身文书,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可是,宋国使节们怎么会从海上来?那支船队怎么会忽然到了直沽寨?
这种忽然落手的烫山芋,可真不让人快活。我他娘的只是个镇防军寨的空头都统啊!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啊!
这两人的身份,一个是宝谟阁学士,名叫丁焴,一个是利州观察使,名叫侯忠信。大概在南朝官位不低,所以脖梗子特别硬?两人自从踏上直沽寨的地面,全都是神色严肃刚直,好像随时要奋臂攘袖,与人厮打一般,这就更不好伺候了。
“夹古都统,南面码头怎地又有船队抵达?看那船上还有大批士卒随行,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夹古阿里合哪里晓得?
正在瞠目结舌的当口,一个傔从自外头奔入,凑着夹古阿里合的耳朵急促地说了几句。
“哦?真的?”夹古阿里合大喜:“哈哈哈,好!”
他向前几步,指着新来的船队:“两位,那是山东宣抚使的兵马,有他们在,两位去往中都,必不至有失了!”
第五百零三章 勤王(下)
“山东宣抚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