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杨安儿起兵,阻断山东陆上道路,郭宁凭借四百条通州样海船构建的海上商路,愈来愈显重要。
而当郭宁在辽东征战得胜,又有金源内地的巨大资源,同样投入到这个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中来。
至于这条商路究竟稳妥可靠与否,某种程度上,随着军府的需求而变。
有时候,某艘船往来顺风顺水,船东赚得盆满钵满;也有时候,某艘船只到了海上,可能刚行驶几天就遇着海盗,被抢了,或是行驶途中遇着风浪,沉了,或是莫名其妙地触礁了。
没有人能保证海上船只的绝对安全,但如果录事司的徐参军一声令下,梁居实能保证某艘船只绝对不安全。甚至很多时候,整艘船只都是安全的,偏偏船上某个人不安全了。
当然,此番郭宁率军渡海出征,梁居实所领的船队很是安全快捷,颇得各部将校的夸赞。他因此才得到了与胡老汉等人一同去往莱州的机会。
前日里移剌楚材派人私下里叮嘱梁居实:节帅在莱州,会有个校阅诸军的仪式,仪式上当场酬功颁赏。你梁某人便在受赏的一批人中间,到时候好好地打起精神,在节帅面前表现表现。
这会儿梁居实和胡老汉闲聊着,又和胡老汉的孙子耍闹几句,正打算往后方车队去看望那几个拉肚子的野女真人。忽然前头马蹄声响,两名骑士策马奔来:“有一位梁居实,梁纲首,是在这一队么?”
“我便是梁居实。”
“随我们来,节帅有召。”
骑士随手抛给梁居实一根缰绳,勒马便走。
梁居实吃了一惊,连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这几年的精神头都在海上,骑术实在不堪,一上马,人固然晃来荡去,马也连连嘶鸣,提不起速度。他连忙道:“两位将爷自管先行,小人跟着就是。”
待到他远远跟着骑士,到了目的地,便见郭宁领着好几名部下,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攀谈。
梁居实下马紧走几步,待要跪伏拜见,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
拦路的,乃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之一,中都李霆。
“咳咳……”梁居实俯首行礼,恭声道:“李将军,请让一让。前头节帅相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叹道:“不急!你先别去!”
“这……”
李霆看看梁居实,又道:“想不到啊,我中都李二郎的前程,竟然就要毁在你这厮手里?”
这话怎么讲?我何时得罪了这位狠角色?
梁居实吓了一大跳,双腿瞬间发软。但他是海上健儿,自有一点执拗性子的,当着郭宁的面,怎也不愿意丢脸。于是猛吸一口气重新站直,又道:“李将军,前头节帅有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连声冷笑。
这时身在高处的郭宁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边上众部属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嚷道:“李节度,你莫要拿人撒气,快回来吧!”
李霆立即转身,跳脚大骂:“节度个屁!那狗,狗……狗东西想挑拨离间!”
他既转身,梁居实连忙从他身边一溜小跑经过。
到了郭宁面前,行礼如仪拜过,再见了耶律楚材、徐瑨、靖安民等人。
郭宁向徐瑨微微颔首,徐瑨上前一步,拿了张文书给梁居实看。
文书上寥寥数行字,介绍了一名近侍局奉御的姓名、相貌,写了他约莫何时会出中都城,又大概何时抵达直沽寨找船。
“这是?”
“朝廷派了人,到我们这里传旨。但这个旨意,我们不需要。”徐瑨言简意赅:“老梁你辛苦下,走一趟,让他死在海里。”
这是小事。梁居实把文书叠起来,塞进袖子里,有些忧虑地低声问道:“适才李将军说……”
上首处郭宁忍着笑,连声道:“老梁你莫管他的胡扯,且去办事,去了你就明白。此事重大,办完以后,莫要声张,我专门谢你。”
梁居实凛然应了,转身便走。
李霆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长叹一声。
“李节度?李节度?”好几人在李霆身后叫唤:“白日梦做够了,就醒醒罢!”
李霆悻悻转身,嘴里继续嘟囔。
这会儿梁居实走得远了,他便没有顾忌,原来反复骂的,是“狗皇帝”三个字。
骂了一阵,他犹不解气,眼看着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慧锋大师不行么?老汪不行么?非得挑着我封官许愿?这厮,凭什么就当我是傻的?”
接着又是连串粗鄙之语,引得众人哄笑。
第三百八十七章 场合(下)
定海军的核心人员们,大抵都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初时,这种情绪只在极私下的场合显露,但随着己方的势力日渐强盛,将士们的情绪表露也就愈来愈直白。
对此,郭宁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不鼓励,是因为定海军尚需低调,眼下还没到扯旗的时机;不阻止,则是因为这种情绪本身,确实是定海军的军心所在,迟早有需要其勃发的时候。
但对皇帝本人,郭宁倒并不鄙视。
完颜珣能在中都事变的乱局中安安稳稳坐到皇帝的位置上,本身并非庸人。
他对朝局的控制,对文武百官的监查和猜忌,并非出于性格或才能上的弱点,而是缘于局势所迫。而他在当上皇帝以后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一无是处。
郭宁曾与移剌楚材讨论过。大金国这几年的政局变化,其实和军事上的变化有着紧密关联。
早年大金与蒙古厮杀,尚处上风的时候,每隔数年调集界壕沿线各统军司的精锐,由宰执重将统领,向北剿杀、极于穷荒。
后来蒙古人渐渐形成统一政权,金军的北进剿杀就越来越难,需要动用的兵力规模越来越大。但朝廷的整体思路,仍然是集结全国的劲兵猛将,在界壕以北的草原上决战破敌。
这个思路撞上了统一以后强悍异常的蒙古军队,结果在野狐岭和密谷口两次大会战中,造成了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溃败,金国的野战精锐被一扫而空,中原、河北各地的人力资源损失惨重。
此后金国和蒙古攻守易势,金国的朝廷中枢便不再有能力组织先前那种大规模的军队。在贞祐元年的战事中,朝廷的军事权力,更处于不断滑落到基层的过程。
一向以来,大金各地的总管府、节度使府兼领军政事务,但这批总管和节度使们,有相当数量死在了此前野狐岭和密谷口的惨败中。而作为辅弼的转运司、提刑司等机构,也随着蒙古人的入侵,被打得稀碎。
所以从大安三年开始,大金地方军政人选的任命,就陷入了失控状态。
中枢几乎不能及时填补地方的官员空缺,而纵使遣出人手填补了空缺,这些官员又不得不自行其是,与中枢形同隔绝。
比如说,按照制度,地方军将发兵三百人以上或征兵,都需要尚书省奏请虎符,近侍局交付虎符,尚书省再备录圣旨,然后专使携符信驰送至彼。但实际上当着蒙古人铁骑纵横,谁有时间候着朝廷旨意?
无论是面对蒙古人的最前线还是后方,各处镇守军将和地方豪杰,全都在自家签军、自家征粮、自家打仗,自家修建堡垒,卫护乡里。
这种情况下,朝廷中枢和皇帝本人,在决断军政大事的时候,就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失控的状况。
皇帝的视野只能及于中都城墙之内,出了城墙,一切全都是混沌和未知。
听说哪里打输了?怎么输的?输成什么样了?不知道。
听说哪里打赢了?怎么赢的?赢在了哪里?也不知道。
在这种失控局面下,任何指挥、调度都成了空谈,皇帝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自古以来,每当外敌强盛、皇纲失统,这种局面必然发生。如果摆脱不了这种局面,皇帝或者中枢就别想有所作为;既然皇帝和中枢毫无作为,地方又怎么会尊奉中枢呢?如此一来,大金国就势不可挡地走向分崩离析。
皇帝想要摆脱这种局面,手段无非三条。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中枢拔擢有能之将、忠勇之士,重组可战之军。
可惜女真人的武风衰颓非止一日,地方上的女真镇防军全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而中都城里的女真都统、猛安、谋克虽然超过万数,敢于出城厮杀的却少得可怜。更不要提朝廷缺乏钱粮,也难支撑组建新军所需。
这个办法看起来很美,全然办不成。
其次的办法,便只有广设将帅高官,众建籓篱以分大将之势;然后以近侍为耳目,以耳目制臂膀。
但这两种手段,一旦不能压服诸将,反而促使离心离德,激发起地方军将与中枢更多的矛盾。尤其是在地方军将本身对朝廷缺乏敬畏的情况下,影响愈发恶劣。
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首先用在定海军身上试一试分寸。
这不是因为皇帝信任定海军,而是因为皇帝彻彻底底的不信任定海军,定海军本身也不是正经朝廷兵马。
皇帝的手段运用成了,便能从定海军中抽出具备相当力量的一部,引为朝廷所用,这便凭空赚到了。
就算运用不成,引起郭宁的恼怒也无妨。眼下定海军和朝廷,还在互通有无的时候,皇帝并不觉得郭宁会立即起兵造反。
郭宁就算恼怒,他麾下大将就算骂几句狗皇帝,难道还有损于皇帝本人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个两个近侍倒霉。皇帝虽然口口声声以近侍为心腹、为耳目,实际上,死几个近侍算不了什么。
无非是一场小小交锋里,付出的小小代价。
三天以后。
近侍局奉御乌林答忙哥带着随员们,站在直沽寨以东的信安海壖上头。
这是一处偏僻的码头,所以没有什么商贾扰乱。一艘事前约好的通州样大海船,正慢慢靠拢过来,他的随员们前前后后地忙着,把己方的车马箱笼摆在码头上。
眼看着船只越来越近,听着船体和海壖之间哗啦啦的浪涛声,乌林答忙哥忽然有些紧张。他对随从们道:“这次去莱州,咱们有重要的任务,你们几个狗才,都收敛一点,做事情要看场合!尤其把那套胡作非为的嘴脸擦擦干净!万一……”
“懂了,懂了。叔父,你小心脚下。”
随从头目是他的侄儿,素来最是嚣张跋扈,乌林答忙哥的话就是冲着他说的。但这年轻人显然没听进去,脸上满是喜色,估摸着想在山东捞一笔。
船只靠到岸边,隔着丈许距离,用两块大木板搭着,供乘客走上去。
乌林答忙哥不是急性子,他待到所有的车马箱笼都上了船,才最后捧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大步踏上木板。
盒子里头,装着朝廷这趟对定海军郭宁的赏赐,主要是铁券、虎符、大信牌之类,还有武散官官阶升上去的任命。而关键的,则是给定海军麾下众将的赏赐,尤其是对于李霆的。
木板弹性十足,走起来晃悠得厉害。乌林答忙哥小心翼翼地上船,将要踏上船板的时候。有个纲首模样的黝黑汉子站在前头,一伸手,就从他手中夺去了盒子。
“就是这玩意儿?皇帝的旨意就在里头?”那人问道。
“大胆!”乌林答忙哥大吃一惊,想要夺回,却不防脚下一滑。
海船轻快地离开码头,向大海深处驶去,往船舱外看,水面的颜色浓黑,有种深不见底的浑黄。浪潮在船身上打出一片片白色的水花。
乌林答忙哥就在海壖旁边的海水里挣扎着,拍打出一片片细小的水花。
近侍局在挑选去往莱州传旨的人手时,还挺用心,挑了个有乘坐海船经验、而且会水的。
这会儿他的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两手用力划拉水面,竭力让自己漂浮起来。可就在这时,他感觉肚腹一阵剧痛,就在他的面前,海面开始绽放出大团的红色。
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游动,有人!
那人还往乌林答忙哥的脚上栓了重物,让他迅速往下沉。
乌林答忙哥扬起面庞,嗬嗬地喊了两声,眼前最后的光景,是海船上的水手们把他的随从一个个杀死,然后扔进海水里。那个黝黑面庞的纲首坐在船头,粗鲁地打开锦盒,翻找着什么。
一道海浪轰然拍打上来,将他整个人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