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素来看不起耶律留哥?
因为耶律留哥总是对蒙古人俯首帖耳,甘心做一条好狗。
那么,为什么耶律留哥敢于违背此前木华黎的安排,转而向咸平府的兵马发起突袭?
难道是耶律留哥长出了第二个胆子?
当然不是。一条好狗忽然暴起,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狗的主人,也就是蒙古国左翼万户长木华黎允许,甚至命令耶律留哥那样做。
这个小心眼的蒙古人!就只因为此前蒲鲜万奴拿着泰州的东北招讨司为诱饵,试图将蒙古军调出咸平府路,他就翻脸了!
他抛弃了此前的计划,不再支持我蒲鲜万奴了,甚至有可能,打算消灭我!
这蠢货如此行事,是在给成吉思汗添麻烦呢!本来己方建号立国,断大金一臂,蒙古军便能从容驰骋于中原,宰割大金的万里疆域、亿兆黎庶。木华黎这厮,却只盯着东北内地的小小利益,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最有力的盟友当成了敌人!
蒙古人真就这么做了,怎么办?这下,最恶劣的局面成真,想要四面通吃不得,这下变成四面皆敌了!
蒲鲜万奴想明白了,于是一时间手脚冰凉,就如兜头被倒了一桶雪水,他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连站都站不稳。
但他犹不放弃。
蒲鲜万奴绝非无能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比东北内地的绝大部分将帅都要精明,所以才能一度将各部谋划于掌中。直到现在,他的精明依旧。他人虽憔悴,但此刻做出的决定并没错误。
蒲鲜万奴轻咳一声,递过一个信匣:“你携我亲笔书信,且去一次,再看情形。”
蒲速烈勐当年落魄时,曾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故而哪怕他抛下了义父义子的情分,对蒲鲜万奴却真有几分尊重。
虽然此刻山下契丹军围困重重,想要杀出千难万难,蒲速烈勐全无一言提起。他拱手摇肘行了撒速之礼,郑重道:“请宣使放心,我必定将信件送到,为宣使求来援军。”
他转过身,撩开帐幕。
待要大步出外,蒲鲜万奴在后头道:“你放心,契丹人只要知道你是去求援的,便不会全力拦阻……他们觉得胜券在握,正指望咸平府里的守军也出来厮杀呢!”
蒲速烈勐倒真没想到这一点。
他心知蒲鲜万奴的谋划之能仍在,当下凛然应了。
果然,当他领十余骑奔行下山的时候,契丹人各部都在吵吵嚷嚷立营。一处处营垒如鱼鳞分布,环环相扣,仿佛要在山脚下布设天罗地网……却并没有什么兵马出来,特意阻止这支小小骑队。
蒲速烈勐也确实熟悉周边地理,他先猛冲向南虚晃一枪,然后折而向西,绕过另外两处驻军的台地,沿着兴隆沟、东北沟一路急行。
一行人中途厮杀两次,避过漫山遍野追杀逃兵的契丹人,经两个时辰,终于赶到了咸平府,叫门而入。
随即便有士卒将之迎上城头,郭宁和纥石烈桓端接着,先看书信。
那书信写得,倒是四平八稳,虽然处处绷着辽东宣抚使的身份,口气甚大,但死死咬住了自家乃是朝廷任命的东北地界头等重臣。
说来有趣,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奇袭咸平府,固然打断了蒲鲜万奴的计划,却也终止了他造反的各项操作。那么,蒲鲜万奴便大可以说,自家自始至终,都绝对忠诚于大金朝廷,绝无反心。
他在书信上,甚至全然不提起伏杀复州军军官、诱杀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之事。郭宁和纥石烈桓端也知,这种事真要打起嘴上官司,他死活不认,谁又能逼他认呢?
蒲鲜万奴的书信只反复强调,大家都是忠于朝廷的,何必闹到这么不愉快呢?你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不妨坐下来谈。只要我这个辽东宣抚使的权柄范围内能解决的,一定能尽力解决,绝不推诿。
从两位自家的利益出发,有我这个东北宣抚使出面,也一定能保证两位得到的利益更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蒲鲜万奴已然认栽,从今后洗心革面,愿为两位鞍前马后。
怎么样,行不行?行的话……两位贤兄救命啊!快来救我!
郭宁看过了书信,将之递给纥石烈桓端,转而问道:“蒲鲜宣使那边,粮秣物资够么?水源有么?兵士的数量可充足?可还能继续坚持厮杀么?”
蒲速烈勐俯首不敢抬头,只沉声道:“粮秣物资可支应三日。山间有溪水、流泉可供饮用。兵士尚有数千,都得蒲鲜宣使恩养,愿效死力厮杀。”
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女真人骑兵,能这么文绉绉地说出汉儿言语,还说得颇为字正腔圆?
郭宁略有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么,你去回复你家宣使,就说,我复州军久战疲惫,而且兵甲器械粮秣都需要调集。请蒲鲜宣使先坚持三日,三日之后,我军相机行动,前来救援。”
第三百五十八章 父子(完)
郭宁这么说,这就是明摆着,用胡扯对胡扯了。
蒲鲜万奴拿着自家辽东宣抚使的官位说事,固然是死撑着场面,以求利益交换。顺便蒲速烈勐也把自家军伍的情况说得不那么狼狈。
而郭宁说久战疲惫……
久战个屁!从咸平府奔来的信使说了,此人与纥石烈桓端联手赚城,只用了半晚上就拿下了咸平城,杀的都是蒲鲜万奴的部下!
至于什么兵甲器械粮秣需要调集……
蒲鲜宣使是有大想法的人,他在咸平府经营数载,不断聚敛粮草、充军备武,只城东城南一个武库,一个粮库,聚集的物资足够三万大军转战一年!那些物资,现在全都在郭宁手里啦!
郭宁只是不急于,或者不想救援罢了。
要蒲鲜宣使坚持三日?三日之后,相机行动?
且不说蒲鲜万奴所部的粮食饮水并不充足,此时蒲鲜万奴所部据守的,只是几座连绵丘陵,其上全无营垒,更无真正能抵御大军的天险。
这三天里头,耶律留哥必然动用全力猛攻。那厮手底下的契丹人,个个都与女真人仇深似海。两军鏖战三日,双方的死伤必然都惨重异常,尸如山积!
而蒲鲜万奴毕竟屈居劣势,三日之后,郭宁如果不来,恐怕就只能替蒲鲜宣使收尸了,还是身首异处的那种。
若换了蒲鲜万奴的某个义子在此,听得郭宁这般说话,恐怕拼了性命也要扑上去,和郭宁厮打一番。
但蒲速烈勐只深深吸了口气,俯首道:“明白了,小人告退,这就回禀我家宣使。”
说完,蒲速烈勐起身便往城下去。
城下跟随蒲速烈勐而来的骑士,人人满身血污,尽皆挂彩,马匹也有带伤的。他们所用的枪矛也大都断了,箭矢的数量也少,好几人只握短刀在手。
当蒲速烈勐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露出期待的眼神。蒲速烈勐只简略吩咐几句,便翻身上马。众人也并无动摇,齐声应了,紧随在后。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并肩站在城上,往下看着。见此情形,纥石烈桓端霍然举步。
刚迈了两步,郭宁已然叫来董进:“去给他们换马,补上刀枪箭矢!有好的皮甲,也拿几件来,快去快回!”
董进应声去了。
纥石烈桓端折返回来,在城头看着董进一路跑下去,直接取了若干护卫们的马匹和武器甲胄,交付给蒲速烈勐。
这些都是极精良的装备,蒲速烈勐和部下们在城下跪伏拜谢,当场换过了,随即纵骑出城。
看着一行骑队激起的烟尘远去,纥石烈桓端沉声道:“蒲鲜万奴的部下里,也有好男儿。那蒲速烈勐曾去北疆服役,久经征战,虽然早年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所以为他效力,却出了名的勇烈过人。郭节度,咱们……”
郭宁微微颔首:“所以,他们一定能坚持很久,久到第二个、第三个吃客陆续出现。那时候,才是我们底定局面的机会!”
纥石烈桓端的话语一停。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郭宁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只不过,事到临头,眼看着女真人的精锐一朝丧尽,难免让他沮丧。
当日咸平府里继续整顿三军,收编降卒,一系列备战举措有条不紊。
咸平府北面,黄龙岗的尽头,偶尔有火光时隐时现,撕裂夜幕,又有喊杀声遥遥传来,仿佛雷声滚滚。
每隔半个时辰,斥候折返皆报:“鏖战正酣。”
次日上午,蒲速烈勐又到。
昨日折返时,他部下骑兵都换了崭新的甲胄刀枪,此番,随他前来的人,好像已经换过了半数。郭宁自上而下扫过,只见这些人依然个个带伤。
蒲速烈勐的腿上中了箭,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他手上拿着一把弯刀,但刀鞘不知道在哪里。他想了想,用缰绳把刀柄捆扎了,斜挂在鞍桥旁边。
当他走到郭宁身前,隔着十几步,就有浓烈的酸臭传来,那是汗味和血腥气混合的结果。
寻常人被这气味一冲,当场变色作呕,郭宁是沙场老手,闻得惯了,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上前两步,拱了拱手:“蒲速烈将军,请坐。”
蒲速烈勐躬身奉上信匣:“郭节度,这是我家宣使的亲笔书信。”
郭宁打开信匣,与纥石烈桓端同阅,后头李霆来了,探头探脑:“这厮写了什么?”
他的身份资格,看什么机密文件都没问题,故而谁也不去管他。
瞥了两眼,李霆仰头哈哈一笑,转身便走。
这份书信,语气比上一次又客气了许多,内容大致是说:
连年来仗打成这样,我蒲鲜万奴深自追悔,觉得自己不是领兵作战的材料,故而,愿意将辽东的军事托付给纥石烈桓端,并出面举荐纥石烈桓端为东北统军使。
另外,为了感谢定海军郭宁的援助,他会出面安排,在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皆恢复群牧所的编制,而且保证群牧所的一应军政事务尽皆独立。
书信写到最后,居然还来了一段血书,估计不是蒲鲜万奴自己的血,看上去倒是触目惊心。血书写得歪歪扭扭,意思总结起来,无非是讲,看在大金朝廷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纥石烈桓端叹了口气。
很明显,蒲鲜万奴的态度虽然软化,开价却并不高。可以看出,他据守山间还有余力,至少没到生死关头。
如果郭宁所料不错,这张桌子上头虽有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打得翻翻滚滚,但桌子周边还有其他的吃客。每一个吃客,都等着他人消耗折损,从吃客变成肥肉,所以不到最后,一定不会轻易出现。
还得等。
郭宁将书信收起,客客气气地道:“且容我和纥石烈都统细细商量。不瞒蒲速烈将军,我总觉得,眼下的战局有些蹊跷,故而向各处多派了斥候。等这些斥候回来,我们看明白局势了,立即出兵。”
蒲速烈勐默然起身行礼,转身便走。
纥石烈桓端忍不住道:“蒲速烈将军,何妨在咸平城里休息一下?城里有一些蒲鲜宣使的旧部在,我这就去招募敢勇之士,让他们回禀罢了。”
蒲速烈勐怔了怔,慢慢地道:“还是我去吧。”
次日黄龙岗以北,依旧杀声震天。
郭宁遣出的斥候陆续折返,都道:“两军舍死忘生,山下血流成河。自当日与蒙古军厮杀之后,久不曾见如此恶战。”
蒲速烈勐倒是不再出现。
第三天的凌晨,他才忽然赶到咸平城下。
跟随他的骑兵,已经只有三人。蒲速烈勐的背后扎了两支箭矢,奔行时不及挥刀砍断箭杆,箭矢一路颤颤巍巍,把伤口处的皮肉撕扯开了,因为失血过多,皮肉泛着惨白。
这一次他给出的信件已经不用信匣。估计是蒲鲜万奴直接扯了块白布书写,写完了就揣在蒲速烈勐的怀里。
郭宁取了信件,视线略扫,但见蒲速烈勐的左手手指少了两个,用粗布胡乱包扎着。
那书信上也是一片血红。
信上写道:
契丹贼子围山三日,昼夜猛攻,大小恶战六十余起。伪辽王耶律留哥亲自击鼓,伪郡王耶律厮不、伪元帅僧家奴、统古轮番上阵,箭下如雨。我方守军已然不足千人,据守的山头已然仅剩一座,想来我蒲鲜万奴须臾毙命,而使契丹、蒙古势头大张也。
此时我落笔涕零,唯有两事念念不忘。
一者,纥石烈都统心怀忠义,英武善战,可继我之后,为辽东宣抚使,此刻我诚心推举,凡咸平府中宣抚司的下属,都应体会我的意思。
二者,定海军郭节度领军渡海来援,忠贞勇武,令我倾倒。可惜如今局势危殆,已无机会听从郭节度的耳提面命,若苍天有眼,能使我安然拜在郭节度阶前,我愿从此奉郭节度为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