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书生中箭以后一时未死,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遭人挥刀砍杀。他胸腹间被砍了好几刀,现出巨大的豁口。肠肺都流淌在外,发出剧烈的腥臭气,收拾起来很麻烦。
过了好半晌,郭宁喃喃地骂了句,往水边去洗了洗手。
最后一人,是年纪最小的吕素。
池沼边缘的地下水位很高,而且郭宁的体力不足,器具也不趁手,所以挖的坑有点浅。吕素的大半个身体都高于地面,充满血丝的暴睁双眼就这么瞪着郭宁。
郭宁探手过去,替他把双眼阖上。
在乌沙堡的时候,郭宁是正军,吕素是他的阿里喜,也就是甲士的副从。吕素长辈早亡,家中有一个姐姐、一个幼弟要养活,每年春荒都很难熬。
因为正军的待遇比阿里喜高很多,他常常向郭宁借钱。
吕素一直嬉皮笑脸地说,等到自己退伍了,能拿到银八两、绢五匹,到时候一并把积欠还清。
不过,那得等到何年何月?屯戍军的将士除非战死沙场,还能有退伍的一天?郭宁觉得,这娃娃约莫是不打算还钱了,只是嘴硬。
郭宁笑了笑。
吕素胸前的衣襟敞开着,有个小小的拨浪鼓将要掉出来。郭宁稍稍犹豫了一下,郑重地收起这个拨浪鼓,接着,开始往堆叠的尸体上覆土。
花了小半个时辰,他勉强拢起了一个土堆。
先前退避到灌木丛里的几头小兽,这会儿又遛达出来。它们失望地绕着土堆跑了两圈,发出狺狺的吠叫。
转而发现,还有几具尸体未被掩埋,于是它们扑了过去,继续被打断的盛宴。
郭宁忙了半个晚上,浑身酸痛,非常累。他喘着粗气,坐在土堆旁,看着敌人的尸体被野兽撕咬。
那三人,郭宁都认识的。他们的身份与郭宁等人一样,也是从界壕以外退入河北的散兵游勇。
其首领,则是盘踞在高阳关一带的原屯戍军百户,奚人萧好胡。
萧好胡的行事何以如此毒辣,原来的郭宁完全没有预料到。但现在的郭宁,很容易就把首尾想得清楚。
大安三年战败以后,边疆溃兵并未得到朝廷的接济或整顿。
故乡在河北、山东或中原的很多人成群结队,陆陆续续自行返乡。至于返乡之后是再度被签军还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而故乡在界壕以北的屯戍军士卒们就麻烦了。他们的家乡早已化作丘墟,人民百不存一,就算有活人,绝大多数也都被蒙古人迁徙到了草原。
士卒们无家可归,便零散分布在河北北部涿、易诸州。有的落草为寇,有的被地方势力招揽,混口饭吃,等待着朝廷募兵。
去年蒙古军再度南下进攻,散落各地的溃兵们闻风而走,有的向东去中都,有的则向南。
郭宁等人便被挟裹着一直向南,经保州,到了安肃州地界落脚。
两个月前又传来消息说,打退了蒙古军。按照朝廷的说法,虽然元帅左都监奥屯襄所部小挫,但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据城而战,击退蒙古军,并使成吉思汗本人受伤。
突袭中都方向的蒙古军偏师也同样不克而走。
这个消息使溃兵们稍稍安心。
得益于这一场胜利,朝廷总算有余裕重整北方防线。道家颁下敕令,要河北各处都收拢军马,陆续差发前线。
此时便有女真贵胄插手其中,试图以这些溃兵为资本。毕竟溃兵中有许多都是原本的野战精锐,若能加以整训,很容易就能组成一支强兵。
比如安肃州这边群聚的溃兵,最近普遍得到新任安州刺史徒单航的招引。
那徒单航本在朝中任吏部侍郎,乃是金国著名的显赫家族子弟。听说其父为驸马、枢密使,其长姊乃是当今的皇后,而族人多有出任元帅、平章等要职的。
徒单航颇有壮志,虽然身处安州这个区区支郡,却想要藉着自家的实力,谋取保州顺天军节度使的职位,故而全力搜集散兵游勇,以为凭依。
为此,徒单航特意新设了一个指挥使司,腾出五百人的员额,并将指挥使、军使、什将、承局、押官等职位尽数拿出来,招引勇锐之士。
眼看着朝廷重整旗鼓,从各地征发的大军一股股地不断北上,威势渐渐恢复,溃兵们流散了许久,这时候总得想想结局。遂有野心勃勃之人、好勇斗狠之徒、阴险狡诈之辈乘势而起,藉此良机争夺权位。
郭宁颇具报国之心,对重整兵力很感兴趣。前些日子,他一直往来奔走,试图纠合人手投靠安州。
可他虽有胆勇,却显然欠缺洞察人心的本事,结果便卷入了莫名其妙的争端中。
高阳关那边的溃兵首领萧好胡,素来热衷仕途。他将郭宁当做了与自家争夺指挥使职务的对手,对郭宁的奔走联络十分不满。
萧好胡是个极具决断的狠人,就在昨日,他派出弓手数十人,在郭宁的必经之路设下伏击。郭宁对此全无防备,侥幸逃得性命,自家的伙伴们却被袭杀一空。
第三章 照顾
郭宁在土堆旁怔怔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放亮。
天边有云,朦胧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深深的芦苇荡里。芦苇荡和水面上的雾气随之愈发弥漫,如同灰蒙蒙的波涛翻卷。间或能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和哗哗水声,从远处传来。
那是流向边吴淀的馈军河正在解冻。
边吴淀是宋时开掘的缘边塘泺之一。安州西南的边吴淀,到保州的齐女淀、劳淀原本合为一水,横广三十余里,纵百五十里。与安州到雄州的诸多水系一起,号称九十九淀,一度汪洋浩渺,势连天际。
这些年来气候干旱,诸多塘泺本是出于军事用途挖掘的,讲究“深不可以舟行,浅不可以徒涉”。一旦干涸,塘泺的面积就大幅缩小,在边缘产生了沼泽、河道、缓坡交错,芦苇与灌木横生的复杂地形。
这样的地形,正好成了许多溃兵的藏身休憩之所。随着郭宁南下的同伴们,就驻在馈军河汇入边吴淀的一处港汊。郭宁这次领人出外,是为了给大家打粮。
结果呢?遭人一场突袭,粮食还在,人却没了。
粮食其实也没多少,一共三个袋子。一袋是乱七八糟的豆子,两袋是山药之类。萧好胡的手下没把这些零碎杂粮当回事,杀了人以后,任凭袋子落在泥塘里。
郭宁找了好久,才将之找回来。
泡过水以后,袋子很沉。稍稍用力大些,一个袋子的侧面就豁开裂缝,豆子哗哗洒出来很多。郭宁从尸体上扯了两件袍服、三根腰带,重新将之捆扎妥当,再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散落的豆子,拢在自己袖子里。
这些都是染血的粮食,非得好好带回营地才行。
郭宁的同伴数量很少,二三十口。
大都是他在乌沙堡和昌州的旧相识,还有他们的家中妇孺。
早年间朝廷设在界壕沿线的戍防军,分为永屯军和分番军两种。大体来说,永屯军以渤海人、契丹人或奚人为主,而分番军则以有事签取于民、事毕放免的汉儿为主。
这两者之间并不隔绝。郭宁的父亲,便在大定年间自中原签军北上;本是个修筑长城、界壕的壮丁,后来被当地的寨使看中,才在乌沙堡安家。
不过,大体来说,北疆驻军中汉儿的数量不多,地位也普遍较低些。勇猛善战如郭宁,也只是一个区区正军而已。
去年大军溃败之际,不少人畏惧蒙古军的残暴,故而簇拥在郭宁身边,仰赖他的勇猛善战才得以脱身。但这些人并不会始终听从一个正军的命令,所以陆陆续续散去了。到现在还跟着郭宁的,不过壮丁若干,妇孺十余人。
现在,姚师儿、高克忠、吕素等壮丁皆死,只剩下十余妇孺,这些粮食,紧吧紧吧够吃很久了。
郭宁觉得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于是奋力背起粮食,继续前进。
随着他的步伐,腰间挂着的武器彼此磕碰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往西面走两里,就到馈军河。再沿着馈军河往南走十五里,就到营地所在的港汊。港汊南面,隔着边吴淀是安州的治所渥城县,港汊的西北面和东北面,分别是保州和安肃州。
这个三不管的偏僻港汊,便是郭宁过去半年的落脚之处。
他和他的同伴们,在这里搭建了简单的窝棚,在外围竖起木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寨子。另外,还开垦出一小块耕地。因为去年误了农时,也不知道究竟收获如何。
郭宁走一段,歇一歇,直到中午,才将将赶回。
距离寨子还有里许,道旁的枯草丛里,便有一个孩童窜出来。他扔下手里抓着的虾蟆,向郭宁跑了几步,满脸喜色地大声嚷道:“六郎!六郎!你来啦!”
郭宁还没应答,那孩子转身又往寨子的方向去,继续嚷道:“姐姐!六郎哥哥回来啦!”
嚷了几句,他又兜转回来,上上下下地看看郭宁,问道:“六郎哥哥,我兄长呢?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这孩童,便是吕素的弟弟,唤作吕枢。吕素年少老成,十二岁起就接替战死的父亲上阵厮杀;吕枢今年才七岁,只是个懵懂孩子。两兄弟一直都受郭宁的照顾,早将他当做一家人看。
这兄弟两人的父亲,在从军之前是个医生。故而两兄弟的名字,一取自《素问》,一取自《灵枢》。两兄弟上头,还有个姐姐,单名一个函字,取自于《玉函方》。
吕枢这么问起,郭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强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且回去再说。”
吕枢便跟在郭宁身边。
走了几步,他满怀期盼地又问:“六郎,兄长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次会给我带个拨浪鼓的。”
“那倒是有。”郭宁心头一痛,从怀里取出一个拨浪鼓,递给吕枢。
那是他掩埋尸体的时候,从吕素怀里掏出来的。
拨浪鼓也沾了血,郭宁特意将它洗干净了;但沾过水以后,鼓声便不清脆。
吕枢不计较这些,喜笑颜开地拿在手里,咚咚地摇晃不休。
这时候,寨子里也有人迎了出来。
郭宁等人,昨日就该回来,寨子里的人们等到这时,都很忧虑。听到吕枢叫嚷的好消息,十余名老少一齐涌出,然后便见到了肩扛着三个粮食袋子,腰间挂着好几件武器的郭宁。
这些人或者是老卒,或者是士卒的亲眷。人人久在边疆,生死之事见得多了。只这一眼,所有人便从郭宁的神色中,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几人瞬间红了眼圈。
有个颇具姿色的妇人当场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连声问道:“不是说,去打粮么?不是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么?怎么就成了这般?”
郭宁只能默然。
这妇人本姓冯,夫家姓严,她的丈夫也是早年签充到乌沙堡从军的驱口,可惜在逃亡路上战死了。她年幼的儿子则在去年病死。所以冯氏这几个月里,跟了姚师儿过日子。
姚师儿非常喜欢冯氏的容貌,所以哪怕战败兵溃途中种种狼狈,一直将她护在身边。
现在,姚师儿也死了。一个孤身的女人该怎么活下去?她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
一名梳着双丫髻,头发乌黑的少女,站到妇人身边安慰她几句。说着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
那少女便是吕素的姐姐吕函,通常被叫做吕家小娘子的。
吕枢跟在姐姐身边,一手握着拨浪鼓,另一手去牵姐姐的袖子。唯独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故而神情有些迷惑。
如今的世道,与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乱世也没差多少。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已经被时势碾压如齑粉。郭宁等人,也只是凭着自身微薄的力量勉强挣扎求存。
此番他们遭人伏击,有勇力的男儿除了郭宁以外皆死。那么,这个小团体,再也没有维系下去的理由,该到四分五裂的时候了。
而小团体里的人们,大抵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粮食够吃一阵的,你们去分了。”郭宁把三个粮食袋子放下来,沉声吩咐一句。随即转向吕函:“若有多的饼子,拿几张来给我。”
说完,他举步往自家的窝棚去。
他的窝棚比其他人的略微高大些,甚至称得上一栋木屋了。平时是吕家小娘子帮着打扫,很是洁净。屋里墙头有木头架子,挂着一套珍贵的铁甲,还有一具南朝宋军制式的凤翅铁盔;墙上则挂着长弓和皮制的箭囊。
郭宁把这些东西都取下来,摆在面前检查一遍。
待到确认武器的保养程度很不错,他又从床榻下头取出一个黑色的陶罐。
陶罐里装的是烈酒。
郭宁除去身上的戎服、皮甲,解下包扎伤处的衣襟,随即打开陶罐,将烈酒往肩背后头慢慢倾倒。冰凉的酒液带来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