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此时,郭宁打着宋国商队旗号与国咬儿稍稍联络,高歆作为汪世显的得力臂助,又是沂、密一带有名的九仙山土贼首领,沿途护卫,自是当仁不让。
他手下虽只两三百人,但其中调入了北疆老卒为骨干,战斗经验俱都丰富。猝然遇袭之后,他们立即收束车队为圆阵坚守,然后不断以披甲锐士向外发动短促而猛烈的反击。
棘七的部下数量,远比高歆为多。但他们数月来几乎没有认真训练过,军械的配备也没有及时跟上。
平日里在密州城里恃强凌弱,将士们人人觉得自家勇锐,天不怕地不怕。可真到了两家恶斗的沙场,棘七连番猛攻,全然动摇不得高歆的防线,士气猝然大沮。
这时候季先还在密州城里装作一切正常,试图稳住国咬儿。可棘七哪会指望国咬儿竟蠢到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旦在半路上截击商队不成,国咬儿发现不对,必然动手,而季先又哪里是国咬儿的对手?
想到这里,棘七焦急万分,于是他亲自下场搏战,直抵车阵到车阵之前。然后就被高歆一枪扎中了咽喉,当场取了性命去。
再怎么威名远扬的好手,再怎么凶悍敢杀的猛人,经历了几个月醇酒美人、高床锦被,体力和反应总会比极盛时差一点点。厮杀场上,生死决于瞬息、毫厘,差一点点,就要付出自家的一条命。
高歆杀了棘七,眼看其部众四散,也不追击,只督促着车队,继续赶往密州。或有人道,密州那边局势不明,己方携带的都是定海军的家底,若有损失,怕不好向节帅交待。
高歆却笑道,国咬儿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难道会被几个兵痞压过了?密州城里的胜负,根本不用怀疑。我们正要急急赶去,好拿着棘七的脑袋,逼他下死手!
果然,此刻车队赶到城下,国咬儿已经压制住了季先所部。
但他毕竟把大部分精力都摆在战场上了,竟没能提前遣人接应商队。于是商队大摇大摆地候在城门,而高歆还把棘七的脑袋挂得那么高……左近那么多人,就算不认识棘七,也知道棘七脸上有道巨大的瘢痕!
这一来,城门内外,至少有数百人看见了棘七的脑袋,也看见了高歆所部杀气腾腾的模样。
有人愣愣地想着:这真是宋人的商队?宋人不是素来软弱,被大金打到跪地求饶,自称侄儿的么?这些侄儿们,竟然那么厉害的?
也有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数月来,红袄军的将校之间有所争执,或者彼此兼并,那都不算大事。可如果定海军插手入来……那代表着,己方要改弦更张了么?
于是城上城下隐约纷乱。有些本该在城头持弓矢警戒的将士,甚至跑到了城楼上,俯身看着国咬儿,等着他的解释。
国咬儿环顾四周,只能再一次重复:“这是南朝宋人的商队!棘七和季先两人,贪图我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资,故而起兵突袭,他们是叛贼!”
将士们嗡嗡的谈论声不仅没有停歇,反而一下子变得更高亢了。
国咬儿稍稍回身,他看到有些士卒根本已经目愣口呆,还有人脸色涨红地说着什么,可国咬儿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季先还在负隅顽抗,棘七却死了。他以几倍的兵力围攻,然后脑袋就挂在一杆短枪上,杵在这里。
国咬儿曾经提醒过几次,希望棘七莫忘了自家身处兵荒马乱,莫忘了练兵。可棘七显然没有把国咬儿的话听进去。
于是,国咬儿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海军的将士拿着棘七的脑袋抖威风。而荒唐的是,棘七现在是敌人,反倒是定海军,成了国咬儿的同伴。
国咬儿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象被重物压住了一样。
但他摆出了最威严的姿态,站到自家将士们身前,抬高嗓音大吼:“都听见没有!棘七和季先两人,贪图我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资,故而起兵突袭,他们是叛贼!背叛了杨元帅!我国咬儿,要去杀了季先,为杨元帅的大业除贼!”
这倒也能说通。于是将士们稀稀拉拉地叫嚷着应和。
国咬儿随手点了两名可靠的亲将:“你二人领兵回去,告诉季先营里顽抗之人,就说,棘七已经死了,我只要季先的脑袋,其他人概不追究!”
两名亲将立即带兵折返城里。
城门上下留守的士卒,只剩下百余人,看着有些稀稀拉拉。
国咬儿抬头看看坐在车顶的高歆,冷笑着问道:“高歆,你准备怎么样?趁机夺了密州?”
高歆摇头笑道:“想多了,想多了。我是来做生意的,莫谈打打杀杀。”
“那你们就留在这里,我平定了城里乱局,便出来交易。钱财上头,不会亏了你们!”
“好。”
“我依然是杨元帅任命的密州都统,与那定海军不是一家。还望你部自重,不要生出多余的事端。”
“哈哈哈,好。”
国咬儿转身就走。
高歆忽然唤道:“国都统,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如果你砍下了季先的脑袋,也拿来给我吧。”高歆认真地道:“拿商队说事,怕瞒不过你上头的大人物。你就说,定海军以商队物资诱因,再以小部突袭,杀了棘七和季先,你带兵打退定海军,稳住了密州局势。”
这说法还真不错,可国咬儿心里只想叹气。
他按住了腰间刀柄,沉声道:“只消武器物资筹措妥当,我还是会向元帅上书,请求去兖州、徐州作战。那以后局势如何,我可说不准。”
高歆依旧是轻轻松松模样:“好,好,都统你说的都对……记得把季先的脑袋给我,我真有用。”
第三百零七章 宣抚(中)
数日之后,又一份国咬儿亲笔书写的信件从密州发出。
使者携了信件,经莒州,泰安,直入东平府。
进了城,穿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转入东北角的府邸。府邸曾是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所居。红袄军攻入东平府的时候,黄掴吾典的余部负隅顽抗,红袄军四面纵火猛攻,破坏很厉害。
但诸多建筑的架子还在,修复起来很快。
黄掴吾典又是个极其擅长聚敛的,杨安儿进驻之后,在一处花园的地窖里,找到了他的藏宝库,起出足足十余大车的珍宝。光是手臂长短、耀眼夺目的红珊瑚树,就有七八枝。至于黄金、玉器,几如泥沙无异。
凭着这些财物,杨安儿在厚赏众将以外,还能招募人手,按照宫殿的规格重修了府邸。在府邸外头,又增加了一圈三丈高墙、十数座碉楼。
使者沿着大街,策马奔到府邸正门,只见新起的门楼直入云霄,飞檐斗拱华丽异常。
使者在此下马步行,跟着侍者匆匆入内。门楼之内,更是雕梁画栋、廊腰缦回,舞榭歌台林立。而宏伟的楼宇之间,又时不时点缀花树扶疏、绿草如毡,更有奇峰怪石、溪水潺潺、水面上清风徐来,令人精神一振。
沿着轩敞大道,走数百步,便是巍峨大殿。侍者在此停步,对值守在外的甲士道:“密州都统国咬儿遣使,送来急信。”
甲士入内禀报,须臾便出:“大元帅有请,跟我来吧!”
使者至此,已经被沿途的富贵气象所慑,低头小步,紧跟甲士。
待到入得殿内,只觉得熏香袅袅,锦屏飘拂,恍若云端,使者看了看自己一身破旧戎服,再闻到自家身上汗臭和路上沾染的、马匹的臭气,一时间颤悚不安,竟不敢再举步。
正犹豫间,杨安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青袍,从宫殿身处匆匆迎来,一把攥住了使者的胳膊:“哈哈哈,许久没听到咬儿的消息,我可想念极了,来来!”
他拉着使者走了两步,回头看看:“你是……嗯,葛鲁对么?哈哈,几个月没见,你变拘谨了!”
那使者是国咬儿的心腹侍从,名唤葛鲁,早年便跟着国咬儿。自从杨安儿于泰和年间起兵,东征西讨,他见过杨安儿许多次的。却不曾想,杨安儿富贵至此,还能记得自家姓名,他当下便有几分哽咽。
杨安儿引了他,一直到殿上,又连声唤人取了椅子来坐,这才询问国咬儿的信件在哪里。葛鲁恭恭敬敬交出信件,杨安儿一眼扫过,笑了起来:“咬儿还是那么谨慎,棘七和季先两人自家犯蠢,被定海军所算……死得可惜。但那和咬儿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要解释的?他能稳住密州,逼退定海军,就是大功!我要重重地奖赏他!”
说到这里,他用力拍着葛鲁的肩膀,大声道:“这密州都统,他当得不错,只要密州大局不乱,偶有小挫,无须计较!你等一等,我这就写一封信告诉国咬儿……让他别胡思乱想!”
葛鲁大喜,连忙跪伏在地,叩首感谢。
杨安儿返回桌案之后,拿起了笔,写了几行字,忽又停了下来。
葛鲁等了半晌,不见杨安儿再动,忍不住两手按地,抬头看看桌面。
杨安儿向他笑了笑,问道:“宋国的海商,果然连军械粮秣都能供给么?”
那书信上,可并没有说起宋国海商的事!
杨元帅知道了!
葛鲁大惊失色,两手发软,腰背也没了力气,额头撞到了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葛鲁,我问你呢!那些海商,果然提供了军械粮秣?”
杨安儿积威多年,又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真不容他抵赖,于是葛鲁咬了咬牙,勉力撑起身体:“元帅,确有宋国的海商!真给了军械粮秣,数量不少!”
杨安儿点了点头,文不加点将回信写好了。两旁侍女上来,将书信折角,再用印封装。
“你去和国咬儿说,粮秣物资之类,我也需要。所以这生意,可以大做。无论宋国的商人要什么,只消我这里有的,他来一份书信,我便拨付。今年我们与开封府的遂王必有大战,军械粮秣多多益善,嗯,国咬儿拿到军械粮秣以后,也尽快送到东平府来。”
“是!是!”
葛鲁周身汗出如浆,颤声应了。
杨安儿把回信递给他,笑道:“这事不急,你在府里用了午膳再走。”
“是!是!啊不,不。”葛鲁道:“元帅的意旨,小人非得立即传达到了才行……我这就回密州去,元帅的话,我一字一句说给国都统听。”
“也好。”杨安儿摆手:“去吧!”
葛鲁退出殿外,才敢抬头看看宫殿里的情形。帷幄遮掩之下,杨安儿高踞上座,看不清神情面貌,也令人全然难以揣度。
他的觑看动作,也落在了杨安儿眼里。
宫殿里头,比外头要阴暗一点,所以从外向内看,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但杨安儿往外看,却很清楚。
杨安儿静坐不动。一直到葛鲁转身退走,他握紧手中玛瑙杆子的狼毫笔,稍一用力,便将笔管咔嚓折断。
国咬儿的书信,骗不了杨安儿。杨安儿终究是山东地界头一号的反贼,威名远扬十余载,各地能为他通风报信的人,着实不少。
老实说,知道国咬儿居然也向同僚下手,杨安儿真是恼怒异常。
他此番回到山东不久,就知道己方的大问题,在于难以约束各地的豪杰。所以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梳理,而并不大举,就是想慢慢地收拢各处杂牌兵力,将他们打散重编,把问题解决在前头。
奈何蒙古人来的太快,而定海军郭宁又太凶猛。
蒙古军将山东扫荡过后,不止糜烂地方,也清扫了杨安儿在各地的许多布置。这时候,如果定海军挟着击败蒙古军的威风大肆扩张,杨安儿真能压得住?
在那时候,杨安儿能做得,只有以快制快,一口气大举出兵,直接填补蒙古军退走后的空白。把定海军逼到海边,让他们难以施展。
这想法实现得很顺利,虽然付出了登州和宁海州的代价,却换来了整个山东。
可麻烦的是,正因为夺取山东的过程太顺利了,那些簇拥在杨安儿旗下的强豪、寨主们,越来越不服管束,越来越不把元帅府的权威放在眼里。所以杨安儿才不得不谋求登基称帝,用皇帝的身份彻底压倒群伦。
结果,当皇帝的事,还没个正经下文。国咬儿这样的亲信部将,也开始肆意妄为了。
这老卒全没个规矩,一动手就连杀了我两员大将,还暗中与定海军勾结,从定海军获取军械物资以自肥!
别人这么做,倒也罢了。杨安儿与他们勾心斗角习惯了。
可国咬儿竟敢如此!
自从泰和起兵,国咬儿便是追随他的死党。那么多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杨安儿一直把国咬儿当作最可信任的部属。
现在,国咬儿都开始自行其是了,那么刘全、李思温、展徽、王敏、汲君立等人,会怎样呢?
他意识到了,自家的政权出了大问题。国咬儿的行为,不是偶然的突发奇想,而是错综复杂局势推动的结果。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许,需要一场真正的整肃?
杨安儿按住腰间长剑,下意识地起身。
不成,那样做,太慢了,一时难见成效,反而会诱发内部更剧烈的矛盾。时间不等人,不能够慢慢来。
欲成大业,非得逆势而行。既然已经起兵,就只有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作为锤炼,用外界的压力,来逼迫出内部的凝结如一!为此,要打仗,要打大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