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去了。”
移剌楚材深思半晌。
两艘快船,呵呵。那明摆着,是要在海上追击,是要杀人的。从昨日下午开始,移剌楚材已经颁令严禁私斗,这些商贾们何来胆量,又何来这么做的必要?
他想,莫非是我与章子和往来密切了些,露了行迹?
又或者,唉,章子和到底年轻了些,有些愤世嫉俗,看他前几日里的言辞,颇是厌恶宋庭蝇营狗苟的作派,又痛斥主上庸弱,权奸当涂。难不成他把许多犯忌讳的言语往外说了,引人恼恨,引发了冲突?
移剌楚材从袖中取出牌符,交给部属:“你持我牌符,立即去莱州录事司,就说我请录事司协助,在沿海各处私港,查问一艘从三山港来的福船踪迹。船主是个名叫章恺的年轻人,应该也在船上……找到了他,我有大用。”
那部属双手捧着牌符,后退几步,策马狂奔而去。
移剌楚材又唤:“诚之!”
杨诚之就在一旁,将这情形听得分明。他当即道:“这会儿才三月头上,东南季风大起,怎么也要到五月。接着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就算这个人选不见了,咱们还能细细再挑,三十多家大小海商呢,总不见了少了一个,咱们就吃不了热饭。”
“也只能如此。”
第二百九十六章 铁钩(中)
移剌楚材继续与海商们往来联络。
到了第三天,掖县方向有轻骑奔来,说中都那里,蒙古军遣了使节,威逼朝廷犒师以弭诸将之怒。
蒙古人猝然崛起,在武力上固然强悍,但在外交手段上其实颇有粗疏的地方。此前两家你来我往地厮杀倒也罢了,这使者一来,中都朝堂人人皆知,蒙古军准备退兵了,当即满城文武狂喜。
此事的后继动向,自然会慢慢影响到各地。这一日郭宁既然收到消息,便遣了傔从到三山港这边,想听听移剌楚材的想法。
移剌楚材对此早有腹稿,遂请傔从稍待,自家运笔如飞,写了条陈,细细分剖了局面。他在条陈中说到,蒙古军一退,中都、南京两边的冲突必然激烈,而杨安儿所部少了蒙古人的威胁,也会试着向外界伸手。
在这三方之中,中都朝廷自然嗓门最大,声势最大,但他们空有兵员,四面所及却都是残破之地,粮食紧缺,局面最难。所以吼过几声,迟早会消停下来。
而定海军所控制的山东海路,乃是中都唯一的稳定物资来援。到那时候,或许可以和中都城里的大人物携手,一起挖一挖朝廷墙角,得些额外的好处。
杨安儿所部修整一冬,依然没展现什么治理地方的有效手段。倒是部众的规模愈来愈庞大,龙蛇混杂。
己方要注意的是,其部难免有蠢物受人教唆而发起挑衅。若真有人挑衅,必须强力打击,斩断他们的侥幸念头。打得越狠,杨安儿等首领就会越清醒,登莱三州也就能确保安定。
至于遂王那边,当前不必理会。他这个当儿子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爹。正如爹最恨的就是儿子。接下去父子之间的戏份才是大头,说不定杨安儿所部和定海军都只有看戏的份,亦未可知也。
所以大体来说,己方按部就班即可,只需要当心杨安儿这块盾牌扎手,得准备着替他修修毛刺。
而文书最后,移剌楚材又顺便提到,海商行事肆无忌惮,此前说要在海商中寻找合作者的事,稍稍有了变数,还需再等一等。
郭宁收了条陈看过,下令韩煊、仇会洛两部提高了备战的级别,其余各地一如往常。至于海商的事,这倒算不得什么挫折。赵斌和周客山先按照自家的步调,准备起来便是。
这几日里,赵斌在掖县已经联络了好一批旧日袍泽。
乱世里头,普通的大头兵,几乎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纵使经验丰富的老卒,也鲜有久经战争而身体完好无损的。郭宁此前淘汰老弱的时候,将其中的大部分,都安置到了地方,担任负责治安的地方官,还有一部分,成了录事司直属的武力。
这其中,有不少人像赵斌一样不甘心的;还有人安稳了一阵子,舒坦劲过了,便浑身痒痒,就想厮杀。这些老卒的身体状况和年纪,已经不适应军队里的生活了,郭宁的主力部队需要长途行军,需要连续作战,他们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但要说,去海上厮杀,干些杀人劫财的狠事……
这可以啊!
这多新鲜有趣?海上!老子从草原到塘泺,再到中都的城池里,还真不知道海上是什么模样!
什么?你说老子不会游泳?我不会学吗?就算学不会,娘的,我左手抱一块木板飘在水上,右手还能挽弓搭箭杀人!你信不信!
行,行,我知道一只手没法开弓放箭。我的意思是,老子干了,你给徐瑨去说说,让他放人。在他手底下,盯着的几家地方豪霸都似兔子一般老实,成天没个正事……我手里的大刀已然饥渴难耐,早就想挪地方啦!
不过三五日的时间里,徐瑨的录事司和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同时被挖了墙角。好在挖走的人不多,加起来一百出头。
这一百出头的老卒很快就收拾了行囊,跟着赵斌准备出发。
赵斌便折返回节帅府,找周客山商议己方下一步的落脚点。
周客山提了个建议,却让赵斌目愣口呆。
“什么?移风镇?”
赵斌答应了郭宁以后,便做好准备,奔赴新的立足之地。结果现在说,这一队满怀豪情,即将奔向大海之人,基地居然是在内陆?还是赵斌费了心思营建的移风镇屯堡?
这是什么道理?真就这般巧法?
赵斌狐疑问道:“老周,你这厮莫不是诓我?”
好在周客山确是这上头的大行家,他哈哈笑过,当场便取了舆图给赵斌解释。
大宋和金国的海上贸易,自然是以两国官方承认的胶西榷场为中心。所谓胶西榷场,位于密州板桥镇。
泰和伐宋以后,大金国一怒之下,关闭了胶西榷场,于是整个板桥镇也迅速衰落下来。但过去数十年余荫犹在,依然有许多走私商人在那里活动,哪怕定海军在三山港邀请海商,仍有不少人聚集在板桥镇,意图和杨安儿所部做点生意。
这板桥镇确实是个宝地。镇子外头的海面并不直接是深海,而先有个极大的海湾。这海湾足有百里方圆,开口狭小,任凭外界风浪如山,海湾里头也风平浪静。
而往镇子所在的内陆去看,就在镇子旁边,有条水量丰沛的河流,叫做沾水。沾水两岸,过去有不少船坞,能修理通州样的海船和宋人的福船。
沾水是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流,河道甚是宽阔,海船能直接驶入,甚至沿河北上数十里都没有问题。
有时海上风向不对,便有海商自沾水直接向北,然后经由陆路,把物资转运到莱州靠渤海一侧的港口去。
这样操作的时间久了,沾水上的这个物资转运点,也成了整个沿海贸易线路当中,不起眼却又确实存在的一环。
赵斌眯起了眼:“那么,你说的这一环在哪里?”
“便是移风镇了。”
周客山点了点舆图,笑道:“咱们在定海军的辖区落脚,顺水而下,到杨安儿的地盘出海。可进可退,很合适,对么?你到移风镇以后,我再去一次福山岛,招几个水手,想办法再带艘船来……放心,该有的,迟早都会有!”
赵斌嘿了一声。
他负责的,主要是厮杀之事,既然周客山都安排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群人便启程回移风镇。
一行人多是军功赫赫的老卒,军府格外尊崇,特地调了一队大车代步。因为商队的事情尚属机密,郭宁没有大张旗鼓出面送行,只派人额外赶了一辆大车加入队伍。大车上的乘客不是人,而是八头咩咩叫唤的健壮羊儿。
王二百哈哈大笑,连道郭节度真是好人。
他整个回程都坐在那辆大车上,摩挲着一头头的羊,给每一头羊都起了名字。
而他们抵达移风镇屯堡的时候,却发现屯堡里头有点乱。外墙上不少屯民呼呼喝喝,还有人拿着刀枪往外跑,连个队形也无。
随行的老卒们立即嘻嘻哈哈,嘲笑赵斌这个队正不合格,压根没把屯堡管好。
赵斌皱起了眉头,立即招人查问。
问过了几句,他神色古怪地回来。
老卒们已经在收拾甲胄武器。
周客山问道:“怎么了?”
赵斌感慨地叹了口气:“老周啊,我觉得,我赵某人要翻身啊!咱们的大运气来了!”
“运气?”
“嗯,我说了你别不信,咱们已经有船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铁钩(下)
章恺和他的船、他的水手们,已经和追兵纠缠了五六天了。
当年章家败落的时候,水手星散,船队也落入无数虎狼之口,留在章恺手里了,只有这么一艘一千料的小船。这艘船不是标准的福船,当年建造的时候,因为有刺桐那边的大食工匠帮忙,所以形制不是方平如木斛那般,而稍稍狭长轻快。
比起传统的福船,这种船不够坚固,也难抗风浪,载货还少。当日瓜分船队的几家这才留它下来,给了章家的后人,对外说起,倒还显得仁慈宽厚。
章恺是个胆子大的,这几年来偏偏就用这艘小船往来宋金两国。他不敢插手大宗货品,主要做些甘草、陈皮、生姜的生意,倒也能混个小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趟海路闯过去,接着就能往明州的船厂,定制一艘新船了。
可惜这一趟,一点也不顺利。
听说,因为金国国都和大片疆土都遭北方黑鞑烧杀掳掠的缘故,这一趟金国的商贾们,必然需要巨量的物资,由此给宋国海商们带来巨额的利润。
但金国的商贾们又不是傻的,难道会任由宋国海商们敲骨吸髓?此番他们的应对,便是依托着金国定海军节度使的名头,一再要求宋国海商们选出够资格的首脑人物到莱州三山港,当面锣对面鼓地商议好物资的价格、数量,免得到时候生出冲突。
这主意倒也不差。
自古以来,海上都是化外之地,是胆大凶恶之人才敢于攫取利益的地方。海商之间,也从来都是各自为政,彼此竞争。哪怕首领人物坐在明州、越州乃至临安府的酒楼上杯觥交错,脚踏上船板的一刻,依然随时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彼此斗了许多多年,生意始终是这么点生意,也不见得哪一年能赚得格外多些。
去年以来大金的局面丕变,众人都觉得,终于到了大发横财的时候。那么在大发横财之前,稍稍捋一捋同伴的数量,资格,进而能把这注横财留在有实力的巨商手里,此乃自然之理也。
从三月中旬起,宋国海商之间的火并就连绵不断,甚至到了莱州三山港,厮杀依然不停。
章恺估计,应该是自己前几日和那定海军的节度判官移剌楚材走得近了些,引起了他人嫉恨,所以到了两方正式会谈的前一夜,便有人夤夜赶来,意图烧船杀人。
章恺手下的船夫们,都是随着章家两代人行商、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看情况不对,立即起锚逃亡。大海茫茫,一走了之自是最好,可恨那敌方竟不收手,还遣了两艘满载凶恶水贼的快船追击。
章恺的船比寻常福船敏捷些,但毕竟比不得那种用来杀人越货的快船,两边一逃一追,从莱州西面的渤海,一直纠缠到莱州东面的少海。章恺的运气也差了些,前日里竟被少海西面的潮水推进了沾水水道。
这下可就成了瓮中捉鳖,章恺一路北逃,追兵一路紧追不舍,随着航道越来越窄,船只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
到此时,三艘船紧紧贴在了一处。
前几日在海上,两边也曾靠拢过,章恺的船上,有好几处被火焚烧的痕迹,还有大樯前头、用来助长风力的利蓬和野狐帆也破破烂烂,便是遭追兵袭击所致。但海面开阔,风向和潮涌方向也多变,只要鼓足劲头坚持一阵,风向和水文有所变动,己方就有脱身的可能。
这会儿却脱不了身了。
完了。
身着破衣烂衫而面目凶悍的海匪,正不断从船舷翻上来,有人大吼道:“你们自家触怒了史三爷,便该知道迟早有这一天!黄泉路上,就别抱怨了!”
章恺在十余名水手的簇拥下,站在船身后方形如房舍的疥屋前。打算拼死一搏。听了这喊话,他苦笑几声,想要嚷几句回应。
到这时候,放狠话没什么意思。终归得罪史三爷的,是姓章的一门上下,不是无关的水手。不如问问他们,我章子和当场自尽,能不能换得别人一条生路?
刚提气,身旁的老船头便猛拉了章恺一把。
“别乱想!”身子佝偻的老船头握紧了短刀,难得地挺起了身,向众人吼道:“跟他们拼了!”
下个瞬间,两边俱都发喊,鲜血迸溅,断臂横飞。
狭窄的甲板上,数十人用身体互相冲撞,用刀和匕首互相厮杀。他们所踏步的船板,只在几个呼吸里,就被鲜血浸润得湿滑,以至于接连有厮杀之人失足滚倒。
章恺不是武人,没有亲身体验如此惨烈厮杀的经验,一时间身在刀光和血光之下,竟有些发愣。
老船头再次猛拉章恺。他压低了嗓音,急促地道:“郎君快回疥屋去!从后头的窗户跳河走!快!”
疥屋是个大的舱室,底下归水手们居住,上头是章恺的居所。从后面的窗户出去,是两个副舵的位置,再跨出一步,就能跳进沾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