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民自家办公的院落,也是人来人往,他又是谨慎扎实的性子,每天上午办公,下午还要出城亲自踏勘各地的工程,现场处置各种琐碎小事。
出来闲聊了几句,靖安民心里有一点点的失望,但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在脑后,继续去忙活自家的事务。
刚批阅了几分文书,忽听得门外步声橐橐,有甲胄的声音,还有自家值守卫士自远及近,一一躬身拜见的声响。
靖安民连忙投笔起身,迎出堂外。
“节帅怎么有空来此?”
郭宁探头看看,颔首道:“安民兄桌上的文牍没有我多,所以,和我出门走一走,当是无碍的。”
“去哪里?”
“东莱山。”
郭宁沉声道:“咱们在东莱山里,为牺牲将士们所立的庙宇,已经准备好了,全真教的道长也到了。今日是将士们入葬和供奉灵位的日子。”
靖安民用力一拍额头:“我忙晕了,竟忘了!节帅,咱们同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道人(中)
两人出得府邸,外头百数十骑兵已经列队等候。
看打扮,还是老规矩,半数是各部抽调轮替的智勇之士,敢战的老卒;半数是老小营里选拔出来的出色少年。此外还有几个新面孔,靖安民扫了一眼,知道是登州和宁海州地方大族的质子。
无论什么身份,被抽调进郭宁的扈从队伍之前,都要经过严苛的训练,达不到标准的,立即黜退。故而,此时百余人站在马匹之侧,一个个身形笔挺,英气勃勃,百数十人静默无声,只有马匹偶尔打个响鼻。
一眼扫过,炽烈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见两人出来,扈从们一齐躬身,军礼相见:“拜见节帅!拜见副使!”
郭宁微微颔首,大步出外,早有人牵了他的高头大马来。
他也不用人帮忙,单手一按马背,便翻身上马。回身看看诸人,见靖安民也已经上马,沉声道:“出发。”
一声令下,百数十人哗地一声,全都上了坐骑。
有二三十骑纵马前出开道,二三十骑居后压阵。左右又各有二三十骑列成长队护卫。郭宁纵马疾驰,如狂风卷地,瞬间就出了城门,一直向东。
沿途道路两侧的百姓,大都认得郭宁的随行骑队。不管他们正在赶路,还是在田间劳作,无不跪倒。其中有不少人五体投地,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经过城东校场的时候,列队的将士们不得将令,依旧纹丝不动。也有将士在旁休息的,隔着稍远些,大概担心跪倒下来郭宁看不见,便连连跳跃挥手,大声欢呼。
郭宁并不喜欢这样前呼后拥的出行。不过,他的定海军府在莱州立足不久,纵有军事上的连番胜利,但要把威严深入到普通百姓心里,非得在许多细节下功夫。
严明规则法度是一部分,尽力周全百姓,以供保暖是另一部分,此外,更得让百姓们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郭宁每次大张旗鼓出外,都是在把定海军节度使的存在鲜明烙在军民们的眼底。古人说,非壮丽无以重威,道理是一样的。
此时两人并辔出行,沿途军民无不行礼致敬,郭宁时不时向左右摆手,靖安民也跟着致意。
因为骑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偶尔有路上行人不及避开,只略微让在道旁。
这时候还在路上往来的,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小商贾,他们穿着皮袄,头上带着白色的尖顶帽子,骑在驴骡上悠然而过。见到郭宁的骑队风驰电掣,他们下马行礼,神色并不畏缩。
郭宁和靖安民沿途闲聊几句,这时候说到,从掖县城到大基山之间,本来有七万多亩土地,后来历经几次括田括地,硬生生抛荒了很多。
定海军往莱州迁移了许多百姓,但因为入冬后田地冻得硬实,农具和耕牛之类也需要调拨,所以还没能将田亩全都复耕。
“农具和耕牛,我们手头数量不多,这阵子接连从登州、宁海州调来一批。”郭宁道。
“登州和宁海州,很是富庶么?”靖安民随口问道。
“哪里……耿格和史泼立两位,为了保障自家权位,下了大功夫、狠手段,以至于这两地,都有大户破家灭门的。”郭宁平静地道:“他们若稳得住,最好。真要是稳不住了,我们再伸手过去,也不沾什么坏名声。”
“原来如此。”靖安民轻笑了几声:“那我倒希望他两位努力些,他们继续努力,我们手头,想来还能宽裕很多。”
“明天耿格还会来,晚上我设宴招待,安民兄不妨当面对他直说。”
靖安民哈哈一笑,指了指郭宁。
他和郭宁彼此并无猜忌,话说到这里,心里那点不快也就没有了。
昨天晚上下过小雪,有大片的田地看不出阡陌的痕迹,非常显眼。
两人视线所及,还有一大片的土地专门腾了出来,周围绕着高高低低的木栅。那是马政司出面拿下的牧场。
马政司的司吏是王扣儿,这阵子王扣儿手底下管控的军马接连暴增,这老儿嘴上抱怨,其实满脸喜色,加之他再过几天,就要当上李霆的岳父了,走路都是呼呼带风的。
而牧场的后方,一座山头平地崛起,那便是东莱山了。
郭宁策马再走里许,待到山谷前头,跳下马来。
骑队来得势头猛,有个驼背的老者,站在一头黑驴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宁一行人,露出嘴里没剩几颗的牙齿。
驴子上头,坐着一个盘腿的妇人,还有一男两女三个娃娃,好在体格都不大,那驴子尽能撑得住。妇人和三个小孩儿衣服穿得都很厚,但因为赶了长路的缘故,身上,头脸上落着浅浅的霜雪,几乎看不出面容。
老者张了张嘴,涩声问道:“这里是东莱山么?我们是来观礼的。”
“是,正是这里。”郭宁道:“老丈,你随我们来就是了。”
东莱山大致呈半环状,四周有群峰环抱,当中为一深邃圆阔的谷地,仅西南方有一豁口,自成天然门户。据说,这谷内自古为道家所居,曾是轩辕黄帝所常游,号曰:“白云乡青烟里”。
郭宁等人沿着豁口入内,只见谷内林丰木繁,古木参天,无村居阡陌。空旷的平地上,设着一座座的新坟头,看起来刚打扫过,没有积雪。而山谷内侧唯有一座建筑,便是为死难将士们所立的祠堂。
郭宁此前吩咐,由吕函出面,把将士们的家人亲眷凡是死于战乱的,都列名簿册,再加上军河立营以来折损的将士、百姓名录。将这个名册于莱州择一处立庙供奉,每逢年节,隆重祭祀。
后来因为从蒙古军手里勒索的好东西挺多,本来设想中的小庙,被扩张成了一座大祠堂,而祠堂一侧,有块风水宝地,则被专门辟为陵园,用于埋葬将士们的尸骨。
今日祠堂正式启用,有一批将士的遗骨此前停灵于各处,选择此时落葬。故而,有许多将士家眷、亲戚赶来观礼。
刚才那老者来得晚了点,好在不耽搁事。他进了谷里,很快就找到了牺牲将士家属落座的位置,被一名礼宾官迎走了。
郭宁压根不信全真教,所以也来的晚一点。这会儿见祠堂前头,吕函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大冬天的,这老道只穿着单衣,光着脚,有些古怪,但眉眼甚是慈祥。
祠堂前头,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包括骆和尚、李霆、韩煊、仇会洛等人,全都穿着正式的戎服站立。
在他们后方,便是牺牲将士们的家属区域,站在家属两侧的,是足足一百名手持各色军旗的甲士,后头还有数百名观礼的士卒。
当祠堂里的人捧出将士遗骨,所有的旗帜全都向前倾斜。
军官们肃然行礼,包括郭宁和靖安民也不例外。
家属们瞬间就哭了起来。
也有人手足无措地上去,想扶起那些军中的将领:“不敢当啊太尉老爷们,不敢当。”
“当兵吃粮,当仗送命,从来都是如此。俺们知道的,老爷们快不要行礼了!”
更多人一边哭着,一边上去接过装着家人遗骨的木盒,盒子上用大字写着死者的名字,不会认错。
在郭宁身边不远处,那老者稍稍退后些,站到了人丛以外,而跟他同来的妇人和三个孩子上前,捧起了一个木盒。
“狗儿……”妇人摸了摸盒子,眼泪簌簌地流淌,却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边上稍大些的男孩有些懂事了,带着两个妹妹咚咚地磕了头,大声道:“爹爹,我们又有地啦,还有了一头牛!我叫它大牛,大牛很懂事,力气也很大!”
这时有礼宾官过来:“节帅,请往这里。”
郭宁便跟着他,抄近路到了陵园里。
陵园里已经有几百座墓,但空地还能多,尽可以放得下许多人。
家眷们在持旗士卒的簇拥下,捧着遗骨走到陵园。
吕函在郭宁身边,为他介绍每一名战死者的姓名,事迹,今日落葬的将士大约百余人,亏得吕函一一都记住了。
郭宁向家眷们颔首为礼,告诉他们,多谢你的儿子或你的夫君。我昌州郭宁会记得他们英勇作战的事迹,我们定海军一日在此,绝不会少了将士们的祭祀,绝不会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受苦。
现场没有多余的声音,人们都在默默流泪,甚至后头观礼的士卒也在流泪。在这时候,有人甚至觉得,人活一世,年年都在受苦,若能得到主帅这样的话语,那就算战死,也不亏了。
当家眷们慢慢地把遗骨安入墓穴,郭宁从后头再度上来。
这一次跟随他的,是端着抚恤钱帛的士卒,而他们捧着的、装钱的盘子上,额外都放一柄匕首。
郭宁将抚恤钱帛递给家眷们,那自然很是优厚。他再把匕首一一交到家眷们手里,一一关照。
“许狗儿为定海军战死,为山东的百姓们战死,他是英雄。”
站到那名带着三个孩子的妇人跟前,郭宁沉声道:“以后若受委屈了,或者受人欺辱了,或者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了,拿着这柄匕首,去寻地方官员,要他们帮助。地方官员若解决不了的,就来找我!”
许狗儿的妻子想要跪下,被郭宁搀扶了起来。
山谷外头,不知何时有百姓聚拢。
毕竟阵仗很大,周边牧场和农庄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一开始有些吵闹,非得将士们过去喝止才行,甚至有人看着将士们脸上带泪,反而嘻嘻哈哈地笑,到这时候,百姓们忽然就被这种气氛震慑住了。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当郭宁向陵园里的坟丘躬身行礼时,所有的人全都躬下了身。
第二百八十章 道人(下)
落葬已毕,接着才是祠堂启用的斋醮。
所谓斋,就是斋戒;而醮,则是祭之别名。定海军的将士和家眷亲属们,在现实中受到的,是定海军和郭宁所给予的尊重的保护,但对于当代绝大多数人来说,心灵世界的慰籍也不可或缺。
郭宁设立祠堂,本就是为了展现出己方对将士和家眷们照应到底的诚意,在这上头,并不疏忽。
所以他才托请了身在中都的杜时升,向中都太极宫的重玄子孟志源致意,并请孟志源向全真教的高层转达说,己方想请一位高道常驻莱州。
其实全真教教团活动的中心,此时就在登州栖霞。当代全真教的掌教长春真人,本名丘处机,就是栖霞本地人。而重阳子孟志源,便是他的十八弟子之一。
按照全真教的说法,其在登州栖霞有信众数万,在整个登州,更有信众数十万之多。这说法未免滑稽,登州的户口簿册上就没那么多人,真有那么多人聚集,连树皮草根都要没得吃了。
不过,这确是一个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力量,而其宗教背景,又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影响力。
郭宁不曾动用强硬手段控制登州,也隐约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不愿在这段时间节外生枝。
终究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认识水平,没办法脱离时代奢谈认知。
既然定海军在山东立足,又有杜时升和孟志源的旧交为引子,郭宁倒也不介意对全真教客气一点,先听听全真教有什么想法,再看两方的关系该怎么走。
此时祠堂里开始祭祀,那白须赤足的老道出面主持,而郭宁抑扬顿挫地读了一篇祭文。
这祭文,郭宁本想请移剌楚材大笔一挥,但移剌楚材最近简直忙到发癫,哪里能静心写文?故而推荐了新招募的一位教授执笔。
这位教授唤作夏清侯,能得推荐,确有好文采。一篇祭文写得斐然可观,在痛悼的哀婉之外,又有昂扬不屈之志沛然而起,听者无不激奋。
祭文读完,郭宁和高级军官们便陆续退场。接下去的仪式,只消家眷们在此就可以了,将帅们各自手头都有一大堆事,没必要伺候。
郭宁离了祠堂,正等着靖安民。
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再谈谈部下们人心躁动的局面怎么处理。靖安民想通了,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人,靠自家的威望,靠那六字真言,也能压下一时。但长远来看,那么多将校都会眼看着杨安儿的势力滔滔,众人的念头要通达,还是得有点其它的手段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