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离人(下)
郭宁抬起头看看徐瑨。
听徐瑨话语中的杀气,恐怕乌古论荣祖无论知趣不知趣,都难免一死了。乌古论荣祖一死,接着必定是大刀阔斧接管宁海州,多半徐瑨也做了预案。
这个当年的塘泊野店之主,此时嘴里说着狠话,脸上依旧带笑,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许多人都以为,站在阴影里的人必然一看就城府深沉,脸色也要阴森。其实大错特错了。
徐瑨在河北塘泊里开野店的时候,出了名的广结善缘,无论何等样倒霉之人,诸如遭陷害的书生、被追击的强盗、逃婚的女郎,只要到了这座野店,就得荫庇。
但若真是心地纯良的大善人,哪能在虎狼环伺的塘泊间生存呢?徐瑨身旁的伙计,个个手里都有人命,那座野店周围的水泽里,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恐怕就连人肉包子都做过。
郭宁自来山东以后,接连有敌人作祟,外头战事连绵,内里又哪会铁板一块?那些明里暗里想闹事的人,都被徐瑨带着他录事司的部下解决了,有时候明正典刑,有时候扔进海里,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
而徐瑨依旧是保持着笑眯眯的姿态,对谁都客客气气,外人只知道此君愈来愈得郭宁信重,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郭宁并不急于清除那位宁海州刺史。
一者,乌古论荣祖毕竟是一方大员,而且在地方颇有政绩政声的,郭宁不介意杀人,但只要此人不自己作死,郭宁也不急着与他撕破面皮。
二者,郭宁很明白徐瑨为何如此急躁。不止徐瑨,这阵子,郭宁麾下众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动。今天若是答应了徐瑨的建议,明天就有武将登门,提出更大胆的想法。
就在前几日里,拖雷率军横扫济南、东平,将金军在山东的机动力量彻底歼灭。随即杨安儿、刘二祖所部的红袄军势力勃兴,沿着泰山、鲁山、沂蒙诸山的外围,圈了老大一块地盘。
红袄军的将士们大抵都是穷鬼,故而蒙古人倒没兴趣纠缠,只拢着在东平等地掳掠的物资人丁,收缩北上去了。
这一来,红袄军的声势愈发盛大。毕竟数十年来,朝廷在山东肆行酷暴,唯以多得物力为功,而将百姓当作了可以随意吞噬的猪羊。闾左之民,破产无算,无数百姓们卖儿鬻女,阖家逃亡,早就已经求活不能。
无论杨安儿、刘二祖等山东豪杰背景如何,他们起兵反抗朝廷的目的又是怎样,只消将义旗一举,百姓自然就从者如云。普通人们不会想什么雄图霸业,他们只知道,是谁造成了种种不平惨状;是谁让农夫辛劳一载,还要化作饿殍;是谁动辄征调百姓到千里之外,然后家人便再也见不到他。
百姓们都知道,百姓们都记着呢!
自从泰和年间那次起兵失败,朝廷竭力加强对山东地方的控制,而百姓们只有一直忍,一直忍,终于忍到某一个时间点,他们信赖的首领再次站了出来。
红袄军所到之处,便如烈火,而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便如薪柴,使得烈火熊熊。
郭宁办公的正厅墙上,挂着一副山东东西两路的舆图。此时舆图上的三千里山河、诸多军州,几乎全都涂上了代表红袄军的红色,此外只剩下寥寥几处和郭宁所控制的三州了。
这个局面,郭宁的不少部属都看在眼里,难免有些不甘。有人总觉得是郭宁打退了蒙古军,却被杨安儿捞取了好处。
近来又听说,杨安儿有意改元建国,以帝号统领山东。这个消息,愈发使人不满。
尤其是那些在河北塘泊间就跟随郭宁的老部下们,他们曾亲耳听得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说,要去往山东立足,而使杨安儿等人为王前驱。却不曾想,是这么个前驱法?
如果杨安儿前驱出个皇帝称号来了,又真的以此称号统领了整个山东……郭宁来山东,图的是什么?
将士们难免有些情绪,难免私下里议论,也有人嘴上不说,行动上却杀气腾腾,好像杀一个朝廷命官便如杀鸡。
郭宁对此,倒并不介意。
私底下议论议论,也是好事。近来定海军规模扩充,投入了不少新鲜血液。他们或者为了保命,或者为了俸禄,或者为了自家的野心,但无论如何,首先得知道郭宁的目标是什么。
郭宁对此,从来都没有掩饰过。
但是,想要达到目标,一定不能急躁。
军国大事不是空中楼阁,只顾着往高处去,根基不稳,随时会出事。郭宁隐约记得,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常有这样的马前卒,声势再大,一旦受挫便分崩离析,徒为后世所叹。
而定海军的路数,与红袄军是完全不一样的。
终究大金是要倒的,郭宁有的是厚植根基的耐心和信心。而定海军的大敌终究是蒙古,郭宁比任何人都知道蒙古战争机器全力开启之后的可怕,所以也不会因为一次小胜而有半点侥幸。
自从战退蒙古军以后,定海军对地方的掌控愈来愈严密,能调动的人力物力也愈来愈多,由此,各方面的建设也愈来愈快地见到了成效,一个稳固可靠的政权,渐显雏形。
在政治上,用移剌楚材出面,招募各地不得志的文人,并掺杂以完全输诚的本地人士、以及从直沽寨诸多商号中抽调出来的识字伙计,着手因循旧例,兼以现实所需,设置部门,构建文官体系。
比如节度判官和观察判官两个职位,本来分头管控兵、刑、工、吏、户、礼案事,这几日里郭宁将这些事务统合到一处,落在政务司的下属,又新设了农政、水利、军械匠作、马政等署,调入精干人手,专门处置当前急务。另外筹建中的,还有盐、酒等署。那是滚滚财源,被移剌楚材寄予厚望。
新设的官署,也能起到检验人才的作用。比如负责农政水利的吴褚和张圣之两人,俱都出众。两人都是山东本地人士,吴褚原来是掖县城里的教书先生,张圣之则是跟着张荣,在黉塘岭落脚的。
这会儿他两人正坐在正厅下首,为郭宁分担一些零散案牍事务。
在经济上,定海军从地方强豪手里、从蒙古军手里勒索来的物资,足以支撑相当时间。故而郭宁有充足的底气继续推进军户屯田,并以不断涌入莱州境内的流民、难民补充荫户的数量。
近来天气寒冷,土地都冻上了,没法再开垦。不过,只看落雪下霜前的成果,明年定海军府直接控制良田数十万乃至百万亩,易如反掌。
这个过程中,在赋税上的优待减免是必须的,但郭宁也始终保持着与中都直沽寨那边的往来。他做好了准备,待到百姓们渐渐恢复经济基础,便适当地开展商业,一来繁茂地方,二来如有必要,也能聚敛财富,以供军需。
在军事上,原有的八个指挥使司和新编的四个钤辖司都在充实,尤其是原本规模受限的轻重骑兵,数量大大增加了。
郭宁打算在适当的时间里,把部队再行重整,形成囊括登、莱、宁海三州的军事体系,并在十二个指挥使司和钤辖司里,分出一线的精锐部队和二线的地方镇防军。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不再适合冲杀在一线、或受伤难以康复的老弱残卒,可以调到地方镇防军,主要精力摆在治安和编训新兵,甚至可以调到各州各县的录事司,徐瑨对此极其欢迎。
当然还有一些经验极其丰富、可堪为士卒表率的有功老卒,已经提前被郭宁授予了“军士长”的荣誉称号。他们或者去军校任职,或者在军队里继续服役,总有发挥其才能的地方,也都按照军官的标准,得到更多的田地。
依托军政、经济等方面的建设,定海军虽只控制三州,郭宁却有十足的信心,以之压倒敌人的三十州。他所需要的,便是尽快在这三州完成自家的体系,进而获得不断复制的可能。
所以说,一切都不用急。
某种角度来看,杨安儿的声势煊赫,便如东北那边耶律留哥的声势煊赫。每一个大反贼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果,都缘于其身后站着心机深沉的地方实力派,以反贼为藉口,便于自家慢慢经营呢。
郭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拿起笔,又顺手抄了张大纸,泼墨挥毫。
他的字依然不好看。但因为地位高了,近来偶尔有人拍马屁,说节帅的书法气势雄浑洒脱自如。其实所谓挥洒自如,便是运笔没什么规矩,郭宁又不是傻子,哪会不明白。
好在大字颇能掩盖书法上的缺漏,郭宁一气呵成,落下六个字:“高筑墙,广积粮。”
“这字怎么样?”郭宁持笔在手,看了看。
徐瑨毕竟是老朋友了,不必昧着良心说话,只哈哈一笑。
郭宁拿着大纸递给徐瑨:“乌古论荣祖的事,你继续盯着便可,有什么动向,及时禀报。这张纸,你拿去给当日塘泊里厮混的老兄弟们看看,就说是我最近的习作。”
徐瑨明白了郭宁的意思,双手捧着字纸,躬身行礼:“是。”
第二百七十八章 道人(上)
郭宁挥了挥手:“去吧!”
徐瑨怔了怔。
他是录事司的负责人,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这段时间手下扩充了很多。但因为登州和宁海州新纳入掌控,到处都忙不过来。
之前遵照郭宁的意思,他往杨安儿所部和山东各地的盐场、走私团伙也陆续派人,派的还都是有城府、擅机变的得力部下,于是身边的人手愈发紧张了。
前些日子,他和郭宁专门商议过,趁着沙汰军中老弱的机会,挑选一些有家室在莱州,而本人经验丰富,能应对复杂局面之人,专门加以培训以后,作为录事司在各县的触角。今日郭宁本来说,已经得出了名单,会给到徐瑨手里的。
可这会儿……
节帅好像不想提这件事了?
徐瑨再度躬身,随即不再多言。他面朝着郭宁,一直向后退。
郭宁手里拿着笔,装作继续批阅文书,眼睛却偷偷抬起,觑着徐瑨的退路。
他身处的定海军节度使府,规模很大,据说是早年金国猛将徐大刀在莱州的府邸。有些年头了,正堂的门槛磨损得厉害,凹下去一大块。但前几日里,吕函看着不舒服,带了工匠换了新的门槛。
郭宁估摸着,徐瑨背身往后,若不注意,多半会脚后跟磕在门槛上,摔个跟头。
结果徐瑨倒是机灵,一板一眼地退到厅堂门口,一转身,抬腿出去了。
郭宁哈哈一笑,扬声道:“先把那几个字传达到了,三天后再来吧!”
徐瑨额角微微沁汗,连声应是。
郭宁没学过什么帝王心术,但他也是在大乱局里一次次纠合起部众之人,该有的心机,其实一点也不缺的。写那几个字的功夫,他也想到了,徐瑨之所以如此杀气腾腾,有其道理。
这阵子录事司里有得事情要忙,他何至于特别盯着一个空头刺史?无非是受人所托,想探一探郭宁的口风,看看郭宁是否考虑以强硬手段控制登州和宁海州。
手段的软和硬,对郭宁来说,没什么太大区别。这会儿他用软的手段,把军户屯田的体系一直铺开出去,自然而然就把什么刺史、防御使全都架空。
而用强硬手段,无非找几个理由,再杀几个人,老实说,山东路按察转运使都杀过了,还在乎别人?顶多朝廷那边汪汪吠几声。
中都城还被蒙古军堵着呢,郭宁正经听他们半句,便算输了。
但这对郭宁的部属们来说,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手段软,郭宁就会给耿格、乌古论荣祖、史泼立这些人留着情面,他们若愿意合作,该有的地位尊荣也不缺,就算要调整,也是后来的事。
手段若硬,那就是铁骑重兵砸下去,便如扫荡莱州群豪那般。待到扫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地方上的职位、那些有品级的官位,大家也就能争取一下,料来朝廷鞭长莫及,并不会驳回郭宁的举荐。
虽说定海军上下都是反贼模样,但也有不少人,对朝廷官职依旧保持着向往。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人们都有私欲,何况大金掩有域中百载,这点威望总还在。这些人,便是期待郭宁以强硬手段控制二州之人了。
这其中有一人,乃是徐瑨的至交,故而便通过徐瑨,来探口风。
但站在郭宁的角度,徐瑨既然掌控录事司,种种机要俱在手中,便不该与他人走得太近;代人探听郭宁的心意,甚至作出言语推动,更是大忌。
郭宁给徐瑨一个小小的提醒,徐瑨是明白人,应当就不会再犯错了。
果然徐瑨捧着字纸出外,刚出院门,便从廊下转出一人,沉声问道:“怎么讲?”
徐瑨也不多话,只把郭宁手书的六个大字一展。
这六个字,意思再清楚不过。
眼下要做的,就只是高筑墙,广积粮,抓紧时机夯牢基础,以厚军府的实力。谁有其它的想法,有自家的盘算,都看看我的手书再说话,若有不服,都给我憋着,等着!
那人垂头看过,轻声笑了笑:“那也就罢了。乌古论荣祖这厮,倒是好命。”
徐瑨点了点头,把字纸收起。
那人又道:“晚间我在家里设宴,老徐一起来,小酌几杯?”
徐瑨苦笑道:“节帅给了我这张字纸,要我拿给馈军河的老兄弟们看。他说的,当是第一次在馈军河营地聚集的那批人。如今大都是军官了,分布在三州范围内,百多个人呢。三天之内,就得一一让他们看过!我立刻就要纵马启程,一点都不能耽搁……安民兄,恕我不能奉陪啦!”
那人自然便是定海军的节度副使靖安民。
早年他藉着郭宁的力量拿下涿州,立刻先笼络了涿州刺史,给自己安了个镇防千户的名头,老实说,是有点官迷的。
但他却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而且也很聪明。
听得徐瑨要吃这样的苦头,靖安民眼神微微一凝,立即道:“明白了,辛苦老徐了,今天的事,有劳你。”
徐瑨匆匆离去。他一边疾走,一边叫了自家部属来,取了个木匣子,把那字纸郑重装好。
眼看着徐瑨匆匆出外,靖安民往自家的院落走。
他这个节度副使,是有实权的。整个莱州范围内,城池、道路、军事设施的兴造,如今都在他手里,掌控的民伕多达万人。
郭宁对这些事情的要求很高,所以靖安民也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把掖县城里的官署、军营都安排定了,那好几千人又要调出去修路。皆因登州、莱州和宁海州之间,非得有足够宽阔的交通,郭宁才能更为牢固的控制这些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