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元远远望见一名虬髯骑士在道旁滚鞍下马,打了个趔趄。
几名士卒奔过去扶起他,一路来到近前。
骑士身披的轻甲被砍出了好几处豁口,肩膀和腿上中了几处箭矢,血迹斑斑。而在鞍桥两旁,还挂着好几个血淋淋的头颅,鲜血把战马的前半身都染红了。
推开士卒的扶持,骑士大步向前,伏地行礼,沉声道:“禀报都将,三十里外,出现了敌军的踪迹!不过,不是蒙古人,而是降军,数量千余,骑兵三百人上下。”
郭仲元点了点头。
他没有急着吩咐应对,反而先笑着对那骑士道:“我记得你,你是张惠!”
勒马回来,郭仲元又对同伴们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我和你们说起过的张惠!他擅使大枪,勇猛善战,是我军中的张飞啊!”
张惠骤得夸赞,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都将,我还有余力,愿再探敌情!”
郭仲元让人搀扶他下去,裹伤休息,随即道:“擂鼓、吹号、举旗,预备迎敌。”
随着他的号令,郭宁所部特有的红色军旗和代表定海军节度使的、标准制式的五色旗俱都矗立。
不过,在旗帜下的将校们,并无郭宁在内。代表郭宁实际统领这支援军的,乃是亲军都将郭仲元。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前后(下)
郭仲元投靠郭宁以后,一开始只被当作莫名其妙除掉胡沙虎的福将。
后来郭宁才晓得,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卒很不简单。他是中都城里普通士卒里的首领,也是市井中的轻侠人物。
他地位虽不高,长期以来言必有中,又处事公平,为人仗义,威望却非常高,类似于郭宁于河北溃兵中的情形。
于是郭宁委托他出面,在中都内外收拢有经验的老卒。
郭宁问他,能不能招揽一千人。郭仲元回答说:“能,能招揽两千。”
最后陆续来到直沽寨,投入郭宁麾下的,足足有两千四百余人,全都是经历过厮杀征战,久经戎马的好男儿。
当时郭宁所部城中厮杀,颇有折损,兵力不过两千出头,而郭仲元一人招揽的部下,就几乎与郭宁的河北溃兵数量相等。这样的号召力,着实令人吃惊。
这两千四百人的中都之众,很快就被各部瓜分,而郭仲元被调入郭宁本部,成了一名都将。
但他又不像赵信、陈冉那样随从在郭宁身边,甚是亲密,而总是被郭宁差遣来去,忙于应对各种军中繁杂琐碎的事务。
比如入莱州以后,大军攻袭抓了很多俘虏。郭宁问郭仲元,你带着部下百人,能把那些俘虏都管理起来么?
郭仲元道:“能。”
这些俘虏旋即都划归郭仲元统管着。
郭宁所部并不滥杀,所以俘虏里头,难免有的是滚刀肉、愣头青、作死的好汉、添乱的能手。郭仲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许多人都治得服帖,数千人每日里修桥补路,忙个不休。
郭仲元的旧日同伴中有人觉得,郭仲元之才不该止于这些杂务,于是私下里对他说,要不,问问李二郎那边,缺不缺一个副指挥使。岂不胜过在郭节度麾下,成天干这些没名堂的杂事?
郭仲元对此并不理会,只是蒙头继续奔忙。
前些日子,郭宁本部的兵将们忙于军事训练,乳萧摩勒这样的都将,都几乎没顾上给自家安排荫户。
郭宁又召郭仲元来,问道:“本部将士的荫户分配、田地择选等事,三天之内,你能替大家安排好么?”
郭仲元道:“能,两天就够了。”
郭宁便将此事交给了郭仲元。
两天之内,郭仲元便将这些事安排妥当,荫户们都说妥当,本部将士们抽空看看荫户和田地的分配情形,也没有不满意的。
其间一日,因为蒙古军来袭的缘故,郭宁号召百姓,随即当地壮丁多有踊跃从军的,又是郭仲元带着本部,出面训练壮丁。
某日郭宁又招了郭仲元来:“蒙古大军压境,我部兵力不能擅动。但我需要一支队伍,协同车辆辎重,伪装成我军主力去益都一趟,以此来试探蒙古军的动向。仲元,你觉得,这支队伍,该从哪里来?”
郭仲元应声道:“俘虏之中,有想赎罪的,壮丁之中,有想报效的。要伪装成节帅的主力,便从俘虏里抽调三千,从壮丁里抽调两千,由我带领一行,必不致有失。”
郭宁笑道:“仲元的想法,正与晋卿一般。只不过……”
“节帅有什么疑虑?”
“既然是打草惊蛇,难免会引出‘蛇’来。若被蛇咬,一来现出了破绽,二来人手徒然折损,非我所乐见。”
郭仲元应道:“蒙古人在河北、中原厮杀数月,见识也多了,哪里会轻易动用本族的精锐呢?节帅此举,是为了试探;那么我估计,蒙古人的对应,也是试探。他们无非派几支降兵降将前来厮杀……那等人物,不过是早前的地方豪强,仗着蒙古军的威风抖起来。我却不怕。”
“光是不怕还不够,最好能打出点威风,让人确信本军主力在此。”
“这……咳咳,节帅,这却不能乱拍胸脯瞎保证。你得给我一队能打硬仗的人。”
郭宁大笑,遂授郭仲元以兵符,令他依计行事,又派了本部的另一名都将萧摩勒,率部担任郭仲元的副手。
郭仲元带着这支临时拼凑出的兵力,一路大张旗鼓,赶往益都府。此时兵马的位置,正在益都城东南面四十余里的香山脚下。
益都府境内多山,但高耸险峻的,多在西南。整个东郊百里,丘陵连绵,但都不高峻,唯独香山孤峰独耸,童然特峙。
鼓号声中,军马止步,占住了隘口,而麾下将校纷纷赶往军旗所在的位置。
将校们稍离本部,五千将士的队列里,便有悉悉索索地言语不停,各处都有小校在呼喝着勒令镇定,但呼喝的效果一般,郭仲元听得到有将士还嘴的,还看得到有几面军旗也在动摇。
毕竟这是临时凑合出的人马,也没经历过几天整训,绝不可能与真正的强兵相比。行军的时候倒还看不出破绽,当真遇敌,立即就显出几分散乱。
这时候,非得施展强有力的手段,立即压住动荡!
郭仲元连忙再派了斥候,让他们轻骑快马,绕行敌军后方,探看可有后继兵马,并严令他们沿途绝不纠缠,快去快回。
待斥候去了,将校们已经到齐,在郭仲元的战马之前排成两列。
郭仲元是久经风霜的老卒,面带刀疤,满脸皱纹,相貌有些寒酸。便在猎猎旗下,勒马而立,也不显得格外威风。但他旋即从腰间取出一柄金刀,握在手里。
众将校皆知,那金刀是郭宁故友逝世前的赠予,郭宁日常佩戴,只在厮杀时,才换过铁骨朵等重武器。当日在中都时,骆和尚奉命带兵入皇宫整顿秩序,压制乱兵,郭宁便授他以金刀、骨朵,允他见机行事,生杀予夺。
瞬间人人肃然。
郭仲元持着金刀,问道:“萧摩勒何在?”
“萧某在此。”萧摩勒出列。
郭仲元把金刀向前一递:“游骑来报,蒙古军已在三十里外,前部一千余,都是降军,我们越过香山隘口,便会与之遭遇。既然战事将起,请萧都将持此金刀监阵,有不遵军法,乱我行阵者,不拘十人,百人,不必禀报,立即斩首!”
萧摩勒曾是韩人庆的亲信部下,而这柄金刀,便是韩人庆的遗物。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金刀,神情肃然道:“遵命!”
“去吧!我在这里,先看你如何监阵!”
萧摩勒持刀便去,郭仲元默然不语等着。
须臾间,各处队列里压抑着的惊呼此起彼伏。萧摩勒领着数十骑,刀光霍霍,驰于队中,只要看见乱说乱动的,二话不说,拖出队列以外,当场枭首。
数十骑绕了个大圈,回到郭仲元身前。整个队列里死了三十多人,俱都身首异处,脑袋还在道旁乱滚,血腥气扑鼻。
全军肃然,再无言语,莫说军旗不再动摇,就连高举的枪矛,也不抖动一星半点。
自从郭宁在馈军河营地建军,就讲究一个军纪森严,重赏重罚。每逢战前战后,总会揪出不遵军法之人,严厉处置。但如郭仲元这般,全不申明,而直接就杀的,简直已经不是森严,而是苛严了。
偏偏眼前这五千人,就吃这一套。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俘虏,都是被郭宁所部杀到胆寒,才被迫投降之人。
短短十余日,指望他们全心全意地依附于定海军,简直是做梦。郭仲元在召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说了:
此行若成,人人皆得解放,个个皆有军籍;有功者,额外重赏。
而此行的过程中,敢于不遵号令者,没有军棍,也没有贯耳游营那一套,只有一个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投命(上)
人心既定,继续行军。
一刻之内,全军越过香山隘口。
与之相应的,远方腾起的烟尘不断迫近,烟尘的下方,蒙古军滚滚杀到。
军队行进处激起的烟尘,唤作军气。有人相信军气呈现种种模样,能昭示战争的吉凶胜负。这种神神鬼鬼的玩意儿,郭仲元是不信的,但他确实能从烟尘中感觉到敌军脚步的急促与否,队列的整齐与否,进而大致推算队中甲士和骑士的比例高低。
斥候说的没错,那果然是一支投降的金军,装备齐全,士气甚旺。
在这种开阔地形上,很难执行伏击、截击的操作。两军相逢,就只有正面对战,力强者胜。
间隔三里左右,两军各自放慢脚步,集中成战斗队形。
敌军的数量虽少些,士气却高亢异常,仿佛全没将郭仲元所部放在眼里。他们就正对着郭仲元所部,排成了三角形的锐阵。
锐阵最前方的,是一群张狂的甲士。他们大声高喊着,向郭仲元这边发起挑衅,用轻蔑的语气辱骂,还有人癫狂地大笑,跑出队列,捡起地上的碎石块或者牛马粪便投掷过来。
对此,郭仲元只下令道:“妄动者斩。”
他不是很擅长排兵布阵,麾下将士们临时凑合,更别指望掌握什么复杂阵型。所以派出的阵势就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方阵。
正面前排是以粗大绳索横向头尾相连的车辆,弓弩手依托车辆站定,把背负的箭袋放到身前,带领他们的军官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大声呼喊,提醒他们必须看着军旗,军旗没有摇摆,就不能射击。
与五千人的总兵力相比,弓弩手的数量非常少。大车派了三列,而弓弩手只有两列。
抵在弓弩手后方的是手持枪矛的步卒。他们密集列队,前后层叠,布置成五到六列。
再往后则是许多混编成的小方阵。这些方阵既是刀盾和枪矛手的混编,也是郭仲元所部有经验的将士和俘虏、壮丁们的混编。每一名将士,在这时候都起到了中坚的作用,要保持所领的整支队伍稳定。
郭仲元本人就身处这些小方阵当中。
而最后方的,才是萧摩勒带领的精锐士卒。骑兵们牵着马,放松地或坐或站,有时候用鹰隼般的眼光看向前头,威吓那些稍稍露出动摇迹象的人。
有几人甚至举起手中的首级示意。首级淅淅沥沥地滴着血,那是列阵过程中不遵军令,而遭斩首的人。
其中有一人,被杀死的时候,就站在郭仲元身侧的一个小方阵里。他也不是俘虏或溃兵出身,而是郭仲元的本部士卒。萧摩勒手持金刀,杀之全无顾忌。
这一点,让郭仲元很满意。
郭宁所部的将校,绝大部分都是长期驻扎在北疆的戍边军人。有的甚至几代人在边疆从军,目睹了大蒙古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崛起。军队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虽然他们大都屈沉下僚,但在指挥作战方面,中都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女真人将门,是远远不如他们的。
而李霆、郭仲元等人,则与这些戍边的军人不同。他们本来各有各的身份职业,都在最近几年,朝廷与蒙古厮杀不利之后,陆续被签军到北疆。然后,便骤然面对着当代最强的军事集团,死得血流遍野。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人,在军事才能上或有高低之分,但共同的特点是够狠。
李霆对自己够狠,他身先士卒的风格一点都不下于郭宁。
而郭仲元,则是对将士们够狠。
许多熟悉郭仲元的人,当他是宽厚的兄长,可靠的伙伴,郭仲元自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这样的人。当日中都厮杀时,蒲鲜班底诱引将士们为己赴死,郭仲元一眼就看中了其中蹊跷。因为郭仲元在战场上,也是同样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