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的这一手,想蒙蔽别人容易,想骗过他们三个,却难得很。
“可是……”赵瑨犹豫了一下:“我们说这是诱饵,蒙古贵人们就信么?”
杨万应声道:“蒙古贵人只会让我们去打一下,看看结果。”
三人俱都沉默。
有经验的武人都知道,沙场局势千变万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算无遗策的事情。三人觉得,这是个郭宁摆出来的诱饵,那只是三人基于他们的眼光见识,做出的判断。他们固然可以拍着胸脯去说,有八成、九成、十成把握。
但以他们的地位,又哪来的信心,说蒙古贵人一定会听?
要确定诱饵的真假,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咬一口。
听说那郭宁勇猛绝伦,是北疆数十万军中的佼佼者。若三将被他这支假援兵诱出,接着必然会在某时某地遭到痛击,而首当其冲的一部,必定损失惨重。
要去咬一口,就要做好吃亏的准备。
他们这些投靠蒙古军的降兵降将,正是用来干这个的。否则,他们又哪来攻进淄川城,尽情烧杀掳掠的机会呢?
既然当了狗,就别光想着吃肉。主人给过了肉吃,接着就要你卖力。有时候要你啃骨头,有时候要你吞诱饵,有时候要你踩陷阱。你都得汪汪叫着往前冲。甚至都不能等到主人下令,要自家主动才行。
否则,愿意做狗的人那么多,蒙古贵人又为何厚爱于尔等?好用的人可能得挑一挑才能找得出,好用的狗不是满地都是吗?
重要的是,就算狗踩了陷阱,吞了毒饵,死了,对蒙古军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既没有损失,有能探明敌军动向,惠而不费,岂不美哉?
“谁去?”石抹孛迭儿狞笑道:“我是不去的,你们去的话,我在后掩护。”
赵瑨眼神一凝:“谁去谁不去,你说了不算。”
“小子……你再说一遍?”石抹孛迭儿霍然起身,站到赵瑨面前。
这契丹人体魄雄壮,个子也高,站在重伤未愈的赵瑨面前,便似吐口气就能将他吹翻一般。
边上杨万一步踏到两人之间,冷冷道:“我们说的,全都不算,蒙古人贵人说了才算。而你若不想咬那个诱饵,就好好地配合着我们。”
“什么?”
石抹孛迭儿待要喝问,帐幕外头光影闪动,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是自视为监军的贾塔剌浑,还有一个,则是四王子拖雷的部下,受四王子之命,实际管控这批降兵降将的蒙古百夫长纳敏夫。在两人后头,还有通译和几名那可儿。
再后头一条猎犬入来,吐着舌头喘着气,在帐篷里绕了一圈。
贾塔剌浑一进军帐,就大声喊道:“百夫长,你看。果然这赵瑨收到军报之后,就来这里!这三人,只想着抢掠,却不敢厮杀!”
石抹孛迭儿正要喝骂,杨万满脸惶恐地把军报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纳敏夫百夫长,不是我们畏惧。而是那郭宁素有善战之名,他动用了数千人支援益都,非同小可。我们这几部,攻城疲弊,须得稍稍休息,才能鼓勇再战啊。”
“郭宁?数千人?”纳敏夫猛吃了一惊。
杨万道:“是是,那厮怕是出动了全军主力!”
赵瑨点头:“啊对对!”
石抹孛迭儿弯腰弓背,眼珠子转了两转:“所以,我们在商议,怎么才能阻拦住他……”
纳敏夫摆了摆手,示意三将不必多言。
这郭宁有多么难对付,纳敏夫比四王子拖雷还清楚。此人领数千人去往益都,哪里是赵瑨等降将能挡住的?何况这几个降将前几日攻城,确实折损不小……非得四王子本人,乃至更多的蒙古勇士一齐出马,才能除了这个祸害!
眼下要做的,是立即确认这份军报真实与否,如果是真的,还要立即阻遏住郭宁的行军!
当下他便有决定。
“贾塔剌浑,你的部下,还有千人,对吗?现在就出发,去袭扰敌人,去疲惫敌人,去缠住敌人!”
贾塔剌浑吃了一惊。他正待言语,杨万沉声道:“我部两千人,明天就能出发,为贾塔将军的后继!”
赵瑨也道:“我也立即整军,明天出发!”
石抹孛迭儿慨然道:“我也是!”
纳敏夫点头。
他拍了拍贾塔剌浑的肩膀:“你立即点兵!我喝完半壶马奶酒的时间里,你就发兵;星星亮起的时间里,你就赶路;明天早上马粪熄灭的时候,你就穿过淄水,抵达益都以西!”
贾塔剌浑既有骤担大任的喜悦,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当着纳敏夫的面,哪容他多想?
他只得沉声应了:“遵命!”
“至于你们……”纳敏夫转向其余三将:“我只给你们半个晚上整顿兵马!今天晚上星星最亮的时候,你们也要发兵!”
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是两个时辰?足够了,若那郭宁真有什么谋划,隔着前后两个时辰,就够我们看贾塔剌浑这蠢货怎么死!
当下三将俱都领命。
第一百八十七章 前后(中)
如石抹孛迭儿等人,在北疆鏖战多年,如今沦为野兽,也是利齿带血、能撕咬的野兽。
贾塔剌浑却不一样。
他在投靠蒙古之前,乃济州地方的世袭镇防千户。所谓镇防千户,乃是被长期签入军籍的女真人军户、军寨的统领。
女真人的猛安谋克体系,本身就是军政合一。之所以还会出现专门签入军籍的军户,是因为近年来不少底层女真人贫困不能自给,于是朝廷不得不授予军籍,并拨地以供耕种。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此举名曰签军,实际上像是赈济。故而这一类镇防千户的长官虽使用猛安、谋克名号,却是没有职品的低级军职。他们直到年老退役之后,才能以“劳效”的名目被授予中下级武阶,最高不过从七品,与那些内迁猛安谋克的主官,差距极远。
朝廷这么做,自有朝廷的通盘考虑,但这些镇防千户的军官自然不甘心,他们又无力对抗朝廷,只能竭力压榨下属的女真人军户,靠他们去耕种或充力伕,而为自家捞钱。
比如贾塔剌浑,祖上几代人都在本地坐拥良田,袖手而致富贵,泰和年间他曾随大军南下与宋人打过几仗,没吃过亏,却也没什么斩获。待蒙古大军杀到济州,他便心胆俱裂而降,全没做过半点抵抗。
这一个月来,他人前人后地跟着蒙古贵人照应,还献上了不少金银,甚至把家族里的美人也当做了筹码。但蒙古人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那些野蛮而凶残的狼,只会尊重同样凶恶的猛兽,而再怎么擅长溜须拍马的羊,也只是食物罢了。
为此,贾塔剌浑很是忧虑,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厮杀立功,否则迟早会被蒙古人当作无用的垃圾。
然而,功从何来?
藉着莱州援军出动的机会,贾塔剌浑总算把赵瑨、杨万那几个北疆降人压了下去,可这个任务到手以后,他立即发现,原来想要替蒙古人做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塔剌浑想的,是汪汪叫着,逼着赵瑨杨万等人冲锋在前。可蒙古贵人的想法却很简单,哪条狗叫得最响,就该哪条狗去承担重任。
又因为蒙古人的坚韧耐战,他们提出的作战任务,往往艰难异常。
譬如这回,贾塔剌浑要长途奔袭,要穿越到处屯驻金军的大半个益都府,最后还要在益都城下,对付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强兵猛将!
这……
不是说,这个“四路总押”的职位,只是向导嘛?怎么就成先锋了?我贾塔剌浑若有这本领,是这等骁将,在大金国又岂止于顶着镇防千户的头衔,做个富家翁?
贾塔剌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回营后愈想愈是害怕,简直瑟瑟发抖。
不过,蒙古贵人一声令下,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硬上,不想上的,蒙古人随手刀斧伺候,不会讲半点情面。
贾塔剌浑必须发兵,也只能发兵。
当夜他催兵启程,策马走了整晚,两股都快被马鞍磨破了,累得昏昏沉沉。而麾下将士们更是疲惫不堪,叫苦不迭。半路上至少有二三十人趁着夜色逃散,贾塔剌浑抓回来五六人,斩首示众,又紧急地发了一笔军饷,鼓舞士气。
行军数十里,到了次日凌晨,卯初时分。
上千人马稍作休息,又个个腰缠绳索泅渡淄水,绕过屯聚金军重兵的临淄城。
虽然贾塔剌浑一再勒令衔枚低声,可麾下将士们松懈惯了,列队时吵吵嚷嚷,渡水时踏得水声哗哗,终于惊动了城中守军。
只听得寂静的夜空中一声凄厉叫喊,连绵壁垒后面的金军营地便如被惊扰的马蜂窝一般轰响,无数兵马在里头呼喝调动,点起的灯火更是如繁星一般。
贾塔剌浑一时间浑身发冷。
贾塔剌浑的本部约有千人,最近接收了河北东路的降兵数百,合计超过一千五百。其中披甲的精锐将近三成,战马两百余匹,算是一支相当有力的军队了。
但他毕竟是久在山东的女真人,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更是官位高了他十七八级的上司,余威尚在。若完颜撒剌领着城里近万兵马冲杀出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抵敌!
好在,金军只是喧闹,并不出动。
城池里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大的吓人,可仔细听,呐喊声里却透着一股惊恐意味。城墙上隐约有守军的身影,可绝大多数人紧靠在垛口墙壁,不敢露头。
就连那些被紧急派出的斥候骑兵,都只在远处深黑色的河堤徘徊,不愿靠近查探。贾塔剌浑派出少量轻骑前出驱赶,他们立即落荒而逃。
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
他们在害怕?坐拥数倍的兵力,竟然在害怕?
这样的场景,贾塔剌浑当然见过。他自己也曾是龟缩城池,瑟瑟发抖的军将。但此时此刻易地而处。他从畏惧的一方,转变成了被人畏惧的一方,这种感受,实在让人……
贾塔剌浑忽然领悟了。
他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通红,呼吸也重了,血丝密布的眼里开始放出光来。
在他身边,原本惊惶动摇的亲信们,也开始明白过来,露出狰狞的笑容。
怪不得杨万、赵瑨等人到处攻城掠地,很凶悍的模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哈哈哈哈!看到了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贾塔剌浑有些蜷缩的身体一下子挺直,仿佛一股热流从足底腾升,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勇气。他挥动着马鞭,催马在河滩上往来奔驰,踏得水花四溅。
他大声喊道:“大金已经完了!大金的军队全都胆小如鼠。他们害怕大蒙古国的军队!所以,他们怕我!他们不敢与我贾塔剌浑放对!他们也怕你们!怕你们手里的刀枪,怕你们砍下他们的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贾塔剌浑,已经不是当年的贾塔剌浑了,凭着蒙古人的威风,我们便是强军!便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传令各部,莫辞辛劳,加速渡河,加速行军!再过一个时辰,我要在益都城下,砍掉郭宁的脑袋!”
喊了两声,响应者甚多,但还不够积极。
于是贾塔剌浑又喊:“传令各部,战败郭宁之后,人人赏铜钱一贯,绢两匹!那郭宁所部携来的物资财货,我分文不取,也尽数赏给你们!有斩首功的,我另外再赏你们女人!”
这一下上千人齐声呼喝。
那些贫困的女真人、走投无路的驱口、队伍被打散的骑兵们虽然疲惫,全都大声叫嚷着。在狂呼乱喊声中,他们的动摇和疑虑消失了,代之以形同野兽的凶恶和狂暴。
千余人的兵力索性不作掩饰,全速进军。
辰时。
益都城东,香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