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并不轻视官员和豪强势家的力量,也并没打算把他们斩尽杀绝。
他很清楚,一支军队再强,如果没有地方的支撑,那一定会失败。这就像是长枪长矛,看起来杀敌的,是锋利的枪尖,但如果没有枪杆用以发力,那就成了匕首,在沙场上派不得大用处。
问题是,地方上的支撑,不能通过,至少,不能完全通过官员和豪强势家来实现。这无关于他们是女真人还是汉儿,是因为无论官员还是豪强势家,都已经习惯了攫取利益,而他们攫取利益的过程并不依赖郭宁。
所以他们天然就容易动摇,至少,站在郭宁的角度,觉得他们容易动摇。
官员们前一天还没动静,后一天就奔到海仓镇来奉承;张汝辑前一天还是徐汝贤的好兄弟,后一天就用木匣子装了徐汝贤的脑袋来投降……这样的操作,也确实算不得铁骨铮铮。
官员不可用,豪强势家不可用,那么,可用的是谁?
就在这时候,郭宁忽然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但这个想法,好像太过粗略了,他脑海里灵光闪现,却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清楚。
他捋着胡髭,迟疑了一会儿。
待要言语,外头又有傔从奔入:“节帅,有使者求见。”
“哪里来的使者?”
“据他说,乃是山东东路统军使,益都兵马都总管完颜撒剌的部下。”
又来?
却不知这次来,又带来完颜撒剌的什么新想法?
老实说,郭宁没把完颜撒剌放在眼里。此前他在海仓镇徒然兵一千,粮食见底,犹自杀了奥屯忠孝以示威。此刻聚兵数千,又眼看着将要平定整个莱州,完颜撒剌再遣人来,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郭宁都有应对的办法。
正想着,移剌楚材问:“来了多少人马?”
傔从禀道:“使者一人,从者十余骑。像是有急事,长途疾驰而来,马匹和人都疲累异常。”
嗯?这么少?有些古怪,难道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看了看移剌楚材,转回落座:“有请!”
须臾间,外界脚步声响,使者风尘仆仆,匆匆入来。
看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眼睛里也满是血丝。约莫是在辕门口见着了奥屯忠孝的脑袋,但却忍住了不快,行礼如仪。
通报姓名才知,此人不是朝廷的高官,而是完颜撒剌的亲信私人,曾当过近侍十人长,现为参议的完颜粘古。
郭宁一手支着案几,盯着完颜粘古,似笑非笑:“参议此来,有何见教。”
完颜粘古应声道:“此前山东东路按察使奥屯忠孝自告奋勇,出面巡视莱州,结果离了益都不久便不知所踪。此事非同小可,我家统军使令我前来查问。”
“哦?按察使失踪了?竟有此事?”郭宁作吃惊模样:“我竟全然不知!莫非是盗贼猖獗,害了奥屯老大人?”
完颜粘古的整张脸都发白,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郭节度,是哪里的盗贼猖獗,你敢说你不知?”
“确实不知。”
完颜粘古咬牙问道:“然则,那辕门处挂的首级,难道是假的吗?郭节度,你当我是瞎的,还是当完颜统军使是傻的?”
“辕门处的首级?”
郭宁满脸茫然,转而去问移剌楚材:“辕门处,何时挂了首级?”
移剌楚材起身行礼,恭谨禀报:“节帅,你忘了。前几日里,咱们抓捕了一批本地的盗匪,杀了头,挂在了辕门外示威。却不曾想,盗匪里竟有粘古参议的熟人,以至于粘古参议看得心情激荡,胡言乱语。”
这么轻易就反咬一口了吗?
完颜粘古一口气憋着,只觉得胸口生疼,额头的血管也乱跳。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听郭宁冷笑道:
“正是这个道理。参议,你小心些,若再胡言乱语,完颜统军使就得另派使者。而新的使者,在辕门处看到的熟人就会多一个了。”
完颜粘古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垂首半晌,沉声道:“那么,奥屯按察使就是在去往莱州的路上,被盗贼杀了。这盗贼是哪一位,劳烦郭节度抓捕,咱们总得给朝廷一个交待。”
“那是自然,已经抓了,还砍了脑袋。”郭宁正色道:“好教参议得知,杀死按察使的,便是莱州这里勾结杨安儿的巨寇徐汝贤。我这里,几日来都忙于清剿,已经初见成效。待到诸事底定,自然会向朝廷上表说知。”
刚才还不知道呢,现在真凶都被定下了,还砍了脑袋。
想起奥屯忠孝自告奋勇从益都出发,去威慑郭宁的场景,完颜粘古只觉得不值。
而郭宁还在问:“这个结果,参议,你满意么?可有什么疑问?”
若有疑问,就把脑袋挂在辕门的杆子上么?完颜粘古苦笑两声,从袖子里取出文书:
“原来是反贼杨安儿的同伙……郭节度既这么说了,那还能有什么疑问?不瞒郭节度,我家统军使这里,也刚杀了几个人。”
郭宁脸色不变,按着桌面的手掌却稍稍一紧:“什么人?”
“据说,便是这个徐汝贤的同伙。这徐汝贤此前在统军使和郭节度两边煽动,想要激起两家冲突。所幸我家统军使明察秋毫,已经将他们都杀了。另外,郭节度派在益都的使者杨诚之,一切都好。随时可以回返莱州。”
“原来如此。”郭宁往后一仰:“这样说来,这徐汝贤真是罪大恶极。”
“是,我家统军使也觉得,此人罪责深重,定须严惩。”
“好,好。”郭宁转向移剌楚材:“统军使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还请晋卿协同着,把整件事情前后都办妥当。”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转而问道:“粘古参议,完颜统军使遣你来,究竟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吧,这中军帐里,没有外人。如此时局,咱们两家也不必反复纠缠于一个死人。”
完颜粘古叹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他整个人都明显地虚脱下来,适才竭力撑起的气势全都没了。
他掏了掏袖子,又拿出一份文书。
这文书被反复折叠过,有些损坏了,外侧有些黑红色的痕迹。郭宁看得清楚,那是血迹。
“这是何物?”
“前线最新军报。”
“前线?哪里的前线?”
“济南府。”
完颜粘古把军报递给迎上来的倪一:“郭节度,你看一看吧。昨日申时,济南府遭蒙古军攻陷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济南(上)
大体而言,山东东西两路的地理中心,乃是泰山、鲁山、沂山、蒙山等群山构建的鲁中南山地。而山东的经济中心地带,则是围绕着鲁中南山地的半环状平原区域。在这个区域中,分布着密集的城池阡陌,并有盐、丝、瓷器、药材等诸多产出。
在蒙古军突入河北以后,位于这个半环状区域西北面的诸多军州,近来成了抵御蒙古军的前线。这条前线依托济州的黄河岔流,经梁山泊到北清河至海,以沿途的东平府、济南府、益都府三地,作为军事上的关键节点。
这三个节点里,东平府和益都府,分别是山东东西两路的重兵囤聚之地,而济南府居于东平、益都之间,至两地皆三百里,本身又南阻泰山,堪称肘腋重地。
考虑到山东路平原地带围绕鲁中南山地的局面,济南府又正处在这个半环形平原的中心位置,是两路的枢纽所在。
同时,济南府也是山东东西两路诸多州府中,人口最密集,经济最发达的。按照泰和年间的数字,济南的户数多达三十万,是东平和益都的三倍,而占据整个山东的六分之一。其军事上的潜力、其战略上的支撑作用,在山东两路都堪称首屈一指。
所以,郭宁对完颜撒剌的军事安排,本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大金国当前的大敌是蒙古军,而非杨安儿等山野反贼。以精锐部队控扼东平、济南、益都三地,确实也是抵抗蒙古军、维系山东两路的妥当办法。
蒙古军突入河北以来,虽然纵横数十军州,但数月来轻易打破的,多半都是河北两路较荒疏的城池。
郭宁自己就是老卒,很清楚河北那些号称缘边重地的城池是什么样子。在连续数年征发抽调以后,那些城池里的壮丁数量严重不足,早成了空城。既然溃兵首领都可以架空刺史,实际掌握权力,蒙古军摧枯拉朽,更不必提。
而漕河沿线的景、沧等州,其运输中转的功能远远超过防御功能,也没法成为蒙古军的阻碍。
到郭宁率部南下莱州之时,蒙古军进一步扩张其控制区域,但是,如真定、大名、益都、东平、济南这些真正经过许多年经营,堪称金城汤池的重镇,纵然也遭蒙古军轻骑的袭扰,却始终是安全的。
蒙古军毕竟擅迂回、奇袭、野战,而不擅攻城。
他们在两河往来扫荡,尽情杀戮人民,掳掠金帛、子女、羊畜、牛马,焚毁屋庐村社的举措,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为了逼迫金军主力离开重镇的掩护,展开野战。而野战胜利之后,蒙古人才得以乘势席卷攻城。
成功过几次以后,各地的金军统帅畏敌如虎,再不敢出。于是蒙古军最近一个月里,反倒没什么特别的战绩,除了两河军州沦陷殆尽以外,金军和蒙古军的战线几乎可说是稳定的。
可是,济南府怎么就丢了?
完颜撒剌统辖山东两路兵马,手里的统军司镇防诸军,至少有四万以上的兵力,如果他在蒙古军入寇以后的数月里全力增兵,囊括各地兵马总管府的射粮军、牢城军和巡检司土兵,扩充到八万也非难事。
以这样规模的兵力,完颜撒剌才有胆量威胁郭宁,才有底气视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如无物。
但这样规模的兵力,又驻扎在赫赫有名的坚城,大城,怎么就能把济南府丢了?
东平、济南、益都这三处节点防线,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平原地带呈半环状,三处节点有横向的联络而无纵深。
也就是说,三处节点中任何一处被切断,则山东两路即被切断,横向的防御一旦被突破,全境处处皆遭威胁。
而三处节点里,居中而为整个山东两路交通枢纽的济南,又是最重要的一处。济南一丢,山东两路,济南府以外的二府、三节镇在、四防御、十二刺郡、上百县,大半都将面临蒙古军的兵锋了!
这些朝廷的大将,有一个算一个,能不能稍微靠谱点!
郭宁压住心头的怒气,展开军报。
他自从在河北塘泊间与拖雷交过手,随即就把全部精力投到了中都,投到了从大金朝廷中攫取利益。这会儿诸事大致底定,兜转回来再看大金与蒙古的厮杀过程,只觉得触目惊心。
原来成吉思汗兵分三路南下以后,本部主力势如破竹,连破遂、保、蠡三州。
随即元帅右监军蒲察阿里率军抵抗,可他尽管久经沙场,却绝非成吉思汗的对手,只一战,其麾下精锐就被击溃。
成吉思汗驱使溃兵为先导,遂入河间府。
此时朝廷下诏各地兵马勤王,于是各路重镇兵马纷纷水陆并进,自大名过景州,去往中都。而成吉思汗所部则以河间府为驻地,吃着恩、景、献、沧等州的大量漕运河仓的积蓄,往复包抄迂回于御河两岸。
这种高速机动,大进大退的战术,用于日趋呆板迟钝的金军,简直犹如碾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蒙古军连续击溃朝廷兵马六路,几乎使得中都成为孤城。
而这,便使当时负责军事的左丞完颜纲深感压力,于是急于催促驻军中都的胡沙虎出外迎敌,结果闹出了一场大政变。
在中都政变的同时,蒙古军主力扫过雄、霸、莫、安等州,彻底摧毁了河北北部的金国军事存在。郭宁的老相识徒单航便死于此时。
而当中都政变结束,新的皇帝全力整合中都军政,意图对抗蒙古,成吉思汗却弃中都于不顾,再度南下。
此时天气秋凉,蒙古军的凶威更甚,旋破深、冀、恩、磁等州,围攻大名府,大名路宣抚使徒单铭竭力守御城池,于是蒙古军以一部围城,主力继续南下,攻取开、滑、浚、卫等州,一方面威胁相州,一方面威胁南京开封府。
相州是彰德军节度使驻地,当今的大金皇帝孤身入中都继承皇位,除了长子守忠本就在中都以外,家人全都在相州……这地方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而南京开封府这里,更是大金南部国土的中心,国朝赋税半数都仰赖南京路,这地方真是国运所系,也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故而半壁天下震动,朝廷诏书连连,包括京兆府路、山东西路等地,全都起兵救援。
完颜撒剌之所以逼迫郭宁去往益都,便是因为他摆在济州、东平等地的人马皆动,原本东平、济南、益都的稳固防线有所疏漏,需要及时填补。
但他的意图已经晚了。
蒙古军在南下过程中,不断地纠合地方上投降之人,对金国地形险要、兵马调动的认知越来越清楚,他们长途奔袭的战法,也越来越莫测。
在各路金军的注意力集中在黄河险要之时,成吉思汗只用两日,就率军折返大名,转而直趋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