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众人毕竟临时纠合,计划虽经几次说明,总还有需要微调的地方。张汝辑是个精干之人,一边讲述,一边为众人分派任务。或去夺占城中武库、城门等要害处,或去官员宅邸控制家眷,或去几处重要的官邸弹压,安排的井井有条。
待到他一口气讲完,有人跃跃欲试,舞刀弄枪,有人问道:“张先生,咱们何时动手?”
张汝辑眼神一闪,笑道:“不急,已经到了城里,就好好休息,养足气力。待到发动之时,才如雷霆万钧。”
众人俱都赞同,于是又有仆役领路,将他们带往不同的院落。
张汝辑送到院门外,兜转回来,见厅堂已然空荡荡,而徐汝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厢房门口听着发愣。
张汝辑耐心等了一会儿,待众人全都离开,才上前问道:“兄长,出了什么事?”
徐汝贤手扶门扉,好似站立不稳:“陈虎店丢了,高羊哥等数人皆死。”
“这……”张汝缉吃了一惊:“郭宁发兵往掖县来了?”
“那倒没有。”
“可是哪一路好汉发动兵马,把郭宁之兵阻住了?”
张汝辑大声问了句,随即自家摇头。他是在海仓镇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所以回到曲台方向以后,才力陈不该得罪郭宁。以他的见识,实在想象不到哪路豪强有这么大的本事。
果然徐汝贤苦笑两声:“他们没有往掖县来……却更麻烦!”
“怎么讲?”
“那郭宁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沿海,经陈虎店,往纯化、博昌,至西由镇,往招远县去;另一路向南,经胶水,移风镇,去往即墨一带;还有一路,已经平了青柳寨,直往阳乐、曲台方向去了!而且,三路兵马行军沿途,盯着我们聚集兵马的所在猛打!”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是要断我们的根基!”张汝辑大吃一惊:“莱州各地的据点都丢,我们拿一个掖县城有什么用?兄长,不要再想夺城了!咱们赶紧奔回曲台,收拾细软,带着家人亲眷跑吧!”
徐汝贤垂首思忖许久。
“我去安排车马?”张汝辑试探地问了句。
徐汝贤摇了摇头。
他格格地咬了咬牙,挺起腰杆,握紧双拳:“我在莱州经营二十年了!眼看着将要大举,结果反倒被一个外来人所趁?哪有这样的道理?嘿,就算去往莒州,怎么向杨元帅交待?”
他的面庞上,先前的慌乱神色消褪,留下几分执拗,几分亢奋:“不必走,等一等,还有机会!我们能赢!”
“哪有机会?”张汝辑顿足:“兄长,你是没见到郭宁所部出操号令的情形……那真是百战精兵,不可力敌!他们……”
“但他们就只有几千人啊!”徐汝贤大嚷了一句。
他用力扯着张汝辑的手臂,将他带回厅堂里,又翻出了莱州的舆图,拍打着道:“去年、前年,都是大旱,今年的扩粟、征发,更如扒皮抽筋!莱州内外的局面,你不懂吗?只要登高一呼,各地百姓必然俱反!你看清楚,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三天之内,我就能聚集起三万人!甚至五万!到时候再催动登州、宁海州那边的同道,能有十万人!那郭宁再厉害,能拿得下十万人吗?”
张汝辑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
徐汝贤继续道:“这会儿郭宁所部拿下了陈虎店、当利镇、青柳镇,很是凶猛。但他们的三路人马,不会全无折损,也必然疲惫。纯化镇、胶水县,还有阳乐城那里,地方豪杰都有了准备,兵力也已扩充,那三地的首领,侯通海、沙通天和梁子翁,分别都能聚集起三五千人,我已经派人紧急传令,让他们全力拖住郭宁所部,不容有失!”
“就算各地暂时拖住了郭宁所部,我们在掖县又能做什么?没了外围兵力的支援,咱们不还是……”
徐汝贤再次打断张汝辑的言语:“怎么就没有外围兵力的支援了?那三处兵马不动,我们在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带出上万人,只不过行军慢些,明日抵达罢了!我们定能拿下掖县!”
顿了顿,他厉声道:“再说了,完颜撒剌那边,也会有所动作,定能压住郭宁,逼他去往益都!”
咱们可是正经的反贼啊。想要造反,却指望着朝廷的山东统军司,是不是有点不合体统?张汝辑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他微微俯首,待徐汝贤平静下来,才问道:“那么,我们照旧准备?”
“外头的军情,莫要泄露出去,掖县城里……”徐汝贤咬了咬牙:“照旧准备!”
张汝辑作了一揖,退出厅堂。
当日无事,次日清早,一名仆役来找张汝辑。
张汝辑昨夜推演局势,心神不定,一直到东天泛白才睡着。结果刚睡熟,就被叫醒,他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一边系着衣襟,一边问道:“何事?”
“徐先生只说,请老爷立即去见。”
张汝辑匆匆绕过两个院落,再度奔回到正厅。
只见徐汝贤孤零零端坐堂上,面沉似水,左右一个从人也无。
“兄长……”
徐汝贤低声道:“纯化镇、胶水县和阳乐城也丢了。侯通海、沙通天和梁子翁三个,都死啦。”
“什么?”
“郭宁的三路兵马马不停蹄,到昨天下午,已经拿下大规模的据点六个,小规模的庄园十四座,莱州地方上,那么多豪杰,那么多的好汉,血流成河。”
“这……这也太快了!”
“一天!”徐汝贤苦笑一声:“梁子翁死的时候,天还没黑呢……脑袋被挂在杆子上,远近都看得清楚。”
张汝辑低声骂了句,在厅堂上往来踱步。
他忽然又问:“那郭宁所部,损失如何?”
徐汝贤低声道:“据说,他们连续击破我方所属的村寨,形同摧枯拉朽,损失……极少。”
张汝辑继续在堂上转圈。
转了两圈,他再问道:“既然梁子翁他们几位,是昨天下午出的事,那怎么……这会儿才来禀报?”
“郭宁所部拿下了纯化镇、胶水县和阳乐城以后,仍不停歇。他们继续进军,已然横扫过大半个莱州,我们的人,哪还能正常往来……就这几份情报,还是趁夜偷偷奔走,好不容易抵达掖县的,一刻之前就送到了我这里,倒也没耽搁。”
“继续进军?”
张汝辑的手都快抖起来:“那就是说……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也要糟了?那么,咱们的曲台城怎么办?咱们的妻子族人怎么办?”
张汝辑的嗓门越来越大,徐汝贤唯有默然。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责(上)
徐汝贤昨天还能强自镇定,这会儿像是垮了。
他本来有多么精明,这会儿就觉得自己有多么愚蠢。他本来多么意气昂扬,这会儿就有多么颓丧。
张汝辑问的问题,他实在没法回答。
那郭宁所部便如烈火,所到之处,谁能抵挡?徐汝贤想再重申一遍,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聚集起万人。但就算真有万人,能敌得过郭宁所部的精锐之兵么?
高羊哥那个泼皮,成天自吹麾下强兵;沙通天、侯通海、梁子翁那几个,手底下也有当年伐宋的老卒为骨干。结果他们与郭宁所部一撞,莫说野战,就连据守都做不到。如鸡蛋碰石头也似,连个过程都没,一晃眼就碎了。
难道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的人马,就忽然能精锐些?
不可能的,那几个豪强人物,还不如高羊哥呢,敌不过的。
张汝辑此前讲得没错。这帮从北疆来的武人,真有些名堂。
至少,不该轻易得罪的。
徐汝贤还想说,自家在完颜撒剌身边,还有些额外的布置,必能如何如何。但这话更没必要,仔细想想,那郭宁手里有兵,还在中都城里杀了好些高官贵胄,才得来的节度使之位,他真的会在乎完颜撒剌?
就算他和完颜撒剌厮杀起来,徐汝贤等人在莱州的根基都被扫平了。他两人日后成败如何,与徐汝贤何干?
归根到底,那郭宁不讲规矩。
如果是个正经的朝廷节度使上任,总得安抚地方,总得考虑考虑朝廷的迁考,凡事以地方平靖为上,压榨草民是一回事,却没有上来就翻天覆地折腾豪强势家的道理。
何况,你就算要驱除豪强势家,是不是也该找个由头,拿朝廷法度说事?哪有上来就起兵讨伐的?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你郭某人这边,连个罪名都不安排,直接就用战场厮杀那套压上来了?
如我徐汝贤这样的地方大豪,乃至山东各地的豪强势家,不将朝廷法度看在眼里,是因为大家伙儿都觉得大金要完。大家伙儿响应杨元帅和刘二祖举旗造反,是迟早的事。
可我们现在还没造反呢!你就派了数千的人马,刀枪雪亮,排头便砍,人头滚滚?
你不怕我们造反?
娘的,这厮不讲规矩,也没有顾忌,大约是不怕的。
郭宁这等人,真如一头恶虎。当他要攫取猎物的时候,谁敢挡路,谁敢从他的口中夺食,就只是一个死。
可惜自家醒悟得晚了。
这下完了。
郭宁所部既然横扫了莱州,只消抓几个俘虏一问,夺取掖县的计划便无所遁形。当北疆的虎狼之师合围掖县的时候,己方又该怎么应对?
难道就靠着手边的两百多人,和郭宁拼死一战?
听起来倒是壮烈,但徐汝贤知道,死的一定不是郭宁。
这些人,妻子家人都在曲台城呢。如果让他们知道,曲台城出了事,他们压根就不会有斗志。
真完了。
徐汝贤只觉浑身疲惫,瘫在椅子上,一时不想动弹。
他在发动之前,有诸多推演,预备了细密的手段。但事实证明,所有那些谋划撞上了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和毫无顾忌的行动,便全无可施展处。
“总之……兄长,这次咱们确实是办得岔了!”张汝辑站定脚跟。
徐汝贤捂着脸不说话。
“杨元帅是信得过兄长的手段,所以才请你想办法驱逐郭宁。但是,兄长,你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莱州各地的豪杰,还给了郭宁将他们一举铲除的借口。到这时候,无论郭宁下一步会怎么做,整个莱州,都将脱离杨元帅的影响。”
说到这里,张汝辑叹气:“不仅如此,那郭宁是定海军节度使,有权节制登州和宁海州的!他在莱州站稳脚跟以后,杨元帅在登州和宁海州的布置又会如何?”
这话未免刺耳,徐汝贤抬起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张汝辑跺脚:“我以为,杨元帅是希望驱逐郭宁,却没打算为了驱逐郭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本来,郭宁能去益都最好,去不了益都,就在掖县驻扎又如何?杨元帅不是说,此人并非大金的纯臣么?我们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试探他,慢慢地下些水磨功夫!偏是兄长……”
徐汝贤张了张嘴。
其实,坏事就坏在杨安儿的这句话上。
徐汝贤在莱州经营多年,缓急时能动员数以万计的人手,早就视自己为山东东路屈指可数的人物,至少也能与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人并驾齐驱。
眼看着杨元帅的大计箭在弦上,如果郭宁控制了莱州,徐汝贤便凭空被压下去一头。无论这郭宁是否大金的纯臣,徐汝贤在莱、登、宁海三州一呼百应,仿佛裂土封王的局面怕是没了。
这叫他如何忍得?
站在杨安儿的角度,是希望以较小的代价,尽量驱除郭宁。但在徐汝贤的角度,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驱除郭宁才行!
只可惜,办砸了。
厅堂上张汝辑还在叹气:“唉,兄长,你为何不听我劝!”
徐汝贤欲言又止,最后只哑声笑了两下:“罢了。贤弟,你快去准备车马,我们走吧……曲台城那里的娃儿、女人,都顾不得了。咱们抄小路,绕过高望山,贴着小沽河走,先去莒州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