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儿和郭宁在河北就打过交道,经历过涿州城下那一趟,杨安儿当然知道,郭宁绝非大金朝廷的忠臣。
但杨安儿更明白,郭宁走的,也不是寻常反贼路数。此人看起来凶恶,其实心机深沉的很。他想要什么,他会做什么,杨安儿始终猜测不透。
所以杨安儿便将此事交托给了徐汝贤,请他想个办法。
徐汝贤本来藉着完颜撒剌的威风,打算用断粮之策,逼得郭宁去往益都。没想到这郭宁是个完全不讲理的,直接就杀了上门威胁的奥屯忠孝,吓得莱州各地的官员们颠颠地赶到海仓镇赔罪,连带着粮食的事儿,也被解决了。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
周客山摇头道:“难道你谋划到最后,要我们去与那郭宁厮杀?”
“倒也不必……”徐汝贤笑道:“我给郭宁设下的,本来就是个连环局。”
“怎么个连环局?”
“郭宁虽然是个节度使,哪有杀死按察使的职权?这是大罪!不瞒周兄,我在完颜撒剌那边,还有些特殊手段能用。完颜撒剌知晓奥屯忠孝的死讯之后,必定急起益都之兵,去往海仓镇,找郭宁的晦气。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趁此良机,提前拿下掖县,控制莱州治所!”
“这……”周客山倒抽一口冷气:“这是造反!”
“这不是造反!”徐汝贤连连摇头:“周兄,我们是呼应山东统军司、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的号召,对抗恣意妄为的定海军节度使……我们是义民啊!”
“然则,那两人分出胜负以后……”
“完颜撒剌若压住了郭宁,北面依然随时面对蒙古军的威胁,他哪有精力牵扯莱州的事?我们给些粮秣物资,便能应付了他,到时候,坐看他与蒙古军打生打死,杨元帅的大计照旧推行,岂不美哉?”
“若郭宁赢了呢?”
“周兄,你糊涂了,那完颜撒剌是郭宁的上司,郭宁还真敢对上司动刀兵?那就不是杀一个按察使的事了,得杀一批人,得打一场狠仗!”
“这郭宁是个狠人,我看,难保他做出什么来。”
“你是说,他真与完颜撒剌恶战一场,打赢了益都之军?”
“那时候,我们这些得罪过他的,岂不是……”
徐汝贤哈哈大笑:“郭宁若把完颜撒剌的军队给打败了,那就等若摆明车马地造反,成了我们的同道中人。杨元帅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一口气席卷山东!到时候,杨元帅登基称王称帝,说不定会封郭宁一个官位,与咱们同殿为臣。”
周客山沉思半晌:“原来如此……这是把郭宁,当做了为王前驱的棋子。”
徐汝贤凑近一步:“怎么样,干不干?”
海仓镇外。
郭宁也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路钧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远处的海面变成了深黑色,而周边的将士们纷纷打起松明火把。傍晚时分,海风吹得火焰猎猎飘飞,在众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剧烈晃动的影子。
“也就是说,阻断本军的粮秣物资,不止是完颜撒剌的意思,也有徐汝贤为首的势家强豪们在推动?”
“是,是。”
“你们这会儿能来,已经违背了徐汝贤的意思,极显对朝廷、对我这个节度使的忠诚?但徐汝贤等人最近行事十分张扬,你们到了这里,掖县只怕要出事?”
“咳咳,这只是推测,不过……真有可能出事。”
“其实你们这些地方官儿,大都被莱州境内的势家强豪们架空了,早就成了提线木偶?这局面,已经维持七八年之久?你们对上害怕朝廷的责怪,对下害怕那些势家强豪们响应杨安儿、刘二祖等人起兵造反,所以就竭力裱糊局面,勉强摆出一副太平无事的模样?”
“还请节帅宽恕,实情便是如此……”
郭宁问一句,路钧和众官点一点头。
待到问完,郭宁揪了揪胡髭,有些想笑:“看来,这天下的强豪,做法大致如一啊,哈哈。”
边上移剌楚材轻咳一声。
路钧已经汗透重衣,被海风一吹,瑟瑟发抖:“节帅,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毕竟……”
“我们懂,我们懂!”移剌楚材叹气道:“就在两三年前,山东这边的地方官员给朝廷奏书说,虽然中原一带蝗灾,啃食草根俱净,可蝗虫入山东东西两路以后,什么都吃,唯独不吃麦粟。当时中都城里都觉得荒唐,现在看来,山东东西两路的官员们为了自家的位置,什么事都做得出,说几句胡话算什么……”
移剌楚材是高官贵胄子弟,朝堂上的事情见得多了。正因为见到的丑事太多,才会选择跟随郭宁,远离中都。
而到了山东以后,见到的官员要么是奥屯忠孝这等蠢物,要么是眼前这些全无担当之辈,哪怕他早对大金朝廷绝望,也难免叹息。
郭宁倒是轻松。
“本以为,到了莱州以后,要和地方上下的官员们摆弄嘴皮子,斗些官场套路。现在这样,倒是好事。徐汝贤等若帮我的忙,把朝廷在莱州的力量清除干净啦!接下去,我们只消扫平徐汝贤为首的势家强豪,就能拿到一个干干净净的莱州!”
听他的言语越来越肆无忌惮,路钧等人心头发寒,匍匐在地,再不敢稍动。
说到这里,郭宁稍稍迟疑:“至于掖县……”
他转而去看移剌楚材。移剌楚材笑道:“咱们有兵有粮,管掖县作甚?先不理会便是。”
“哈哈,哈哈,好!”
此时诸将都已汇聚过来,多人同时踏步向前:“节帅,请下令!”
郭宁微微颔首:“今天刚上岸的,且好好休息,有你们卖力的时候。”
他转向徐瑨:“你和阿鲁罕整理出的那份清单呢?”
徐瑨快步趋前,双手奉上。
郭宁将之展开,再看了两眼,沉声喝道:“骆和尚!韩煊!马豹!”
“在!”三将一齐出列。
“你们呢?休息了几天,将士们的精神缓过来没有?能打仗了吗?”
“能!”
“那好!”郭宁将清单分作三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整个莱州境内,地方确实是多了点。不过,向导都准备好了,你们莫辞辛苦,便按着清单上的记录去,分头行事。”
郭宁凝视三将,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三天之内彻底荡平,要连根拔起,不留隐患!”
“遵命!”三将杀气腾腾。
第一百六十九章 烈火(上)
高羊哥踞坐在堂,正和几名部下看着堂前家丁们操练。
昨日徐汝贤计议已定,立即分派部属,调兵遣将。高羊哥的庄子在掖县北面的交通要道陈虎店,所以格外肩负重任,连夜就折返回来,聚集丁壮。
他手下上百名家丁,每年秋收时节都集中操练。高羊哥自家是当过兵的,有数十个老卒为家丁的骨干,在此基础上扩充到百数十人,个个都很凶悍。
高羊哥待他们也很优厚,吃穿住用都下血本,训练更是按着老卒们昔日在军队里的军法执行,故而此时百余人集结,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模样。
之所以这么做,既有高羊哥性格凶悍尚武的缘故,也是局势所迫。
莱州地方上,如徐汝贤这样的豪强势家,其庄户、佃户,大多数是曾经逃亡深山里的本地百姓。这些人迫于朝廷一轮轮的括粟、征发,逃亡到山里,又因为山中无有积储,不得不聚集成群,下山劫掠。待到朝廷发兵征剿,杀死逃民众的大部分,剩余的人坚持数载,最后不得不陆续下山来,照旧做个良民。
他们失去了土地,所以愤而逃亡。而数年之后,他们回到家乡,依然没有土地。
不仅如此,藉着剿匪的由头,地方上的财富已然重新分配。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吃掉一块,官府胥吏吃掉一块;原本的势家豪强在百姓们疯狂暴起之下,死了一批。可最终,山间群盗的首领们却摇身一变,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依旧要吃掉一块。
原来,同是造反的人,也分三六九等。造反的大头目在哪里都能吃肉,而底下的小人物纵然一时纵放,最后还是被人欺侮,层层地压榨出油水。
不过,大头目们毕竟不是寻常颟顸地主可比,他们深知,自家固然吃饱了,可数年以来,天灾不断,而朝廷的催逼依旧,百姓们依然挣扎在贫困和死亡线上……说不定到何时,山东地界又要起刀兵!
到那时,大头目们是挟裹着百姓继续造反,还是与朝廷站在一起,杀一茬造反的蚁民?高羊哥没想过那么细,不过,无论怎么选,手头都得有刀子。
好在高羊哥是泼皮出身,常常暗中替几个大豪干脏活的,手中的实力尤其强悍些,这会儿倒是心定。
他看了一阵操练,对身旁的同伴们道:“队列似乎松懈了些,却不知武艺如何?”
同伴们皆道:“咳咳,高兄只管验看。武艺上头,咱们并不敢松懈,这些汉子们操练已久,厮杀起来,并不下于官军。”
高羊哥点了点头:“那也罢了……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了!不过,眼下是办大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放松。一会儿杀五只羊,两口猪,让大家都吃饱,饼子管够,粥也不能稀!让那些村户也来吃饱,然后才能起兵!”
边上几个同伴都道:“高兄请放心,其实,此时掖县空虚的很,我们这些老卒挟裹村民两三千人,轻易就能拿下。何况这回整个莱州,那么多豪强一起动手?聚集两三万人也不是难事!就算与海仓镇上的郭宁放对,我们也不怕!”
高羊哥又想起一事:
“另外安排几个嘴快的,到时候听我号令,一起鼓噪!嗯,就说新任的节度使要加征十倍的军须钱、雇役钱!还有那些女真人……告诉他们,牛头税也要收十倍!”
“早都安排好了,都是平常看着老实的。到时候分别会站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高兄你一开口,他们立即应和,必然让人信服!”
“好!好!”
高羊哥自家便是配合着徐汝贤唱戏的好手,在鼓动百姓上头很有经验,见同伴们尽心,当下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候天色渐亮,阳光洒落在高羊哥身上,让他有些燥热。他退回厅堂里,扭头看了看整齐摆放在厅堂里的上百把刀枪、十余套铠甲。
这都是徐汝贤特意交给他,以充实实力的。
听徐汝贤说,那郭宁所部的骨干,乃是北面界壕诸军败退到河北的一批人,都是惯于厮杀的老卒。所以才能横行河北、中都,搞出偌大的声势,万万不可小觑。
但山东豪杰里,也多的是老卒。当年九路伐宋的时候,只山东一地,就签军二十余万,在河南、淮北等地连场厮杀,杀得宋人屁滚尿流……谁还没打过仗呢?谁还没见过血吗?
当年高羊哥在沭阳、清口等地,跟从大军和宋人鏖战,那也是上万人的战场,也是血流遍野的!怎么,那郭宁和蒙古人打过仗,就比我们这些与宋人打过仗的高明些?
嘿嘿,蒙古人还没杀到山东来,真要是他们来了,高羊哥倒也不介意见识见识。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传来一阵叫嚷:“起火了!起火了!”
高羊哥吃了一惊,奔出厅堂外:“怎么了?哪里起火?”
只见屋檐后头,南北两处,都有浓密的黑烟升起,有人喊道:“粮仓失火了!马棚失火了!快烧到我家房子了!火烧得厉害!快救火呀!”
伴随着喊声,整个陈虎店内外一片大乱,就连堂下手持军械列队的私兵们听到呼喊,也有些动摇,有人甚至扔了武器,想要奔出去救火。
陈虎店西面的粮仓和马棚,都是囤积物资的重要所在。高羊哥这些年来全力盘剥出的家底,倒有大半换成了粮和马。整个陈虎店,除了高羊哥自家床底下那个偷挖的地窖,便数这两处最是要紧。
高羊哥心乱如麻,勉强喝道:“别慌!我没下令,谁敢乱动!”
私兵们赶紧列队站稳。
高羊哥在堂前兜了两圈,指着一名同伴道:“你带五十人去救火!尤其粮仓里头那个小库,放着钱呢……千万要保住了!”
那同伴应声便去。
可过了会儿,火场方向喧闹依旧,又有好几人乱喊:“火势太猛了!烧穿了房顶!烧到对街了!救命!救命啊!”
高羊哥连忙又指一人:“你,你再带五十人去!沿途搜罗水盆、水瓢,别空着手去!”
那人连声答应,也奔去了。
高羊哥两次派出了百人,可是看样子,还有数十人担忧自家情形,所以也跟着那两队混出去了。院落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多半,原本气势十足的队列,变得稀稀拉拉。剩下的人也东张西望,很不安心。
高羊哥又兜了两圈,忽觉蹊跷,转身他对另一名同伴道:“不对,粮仓在南面,马棚在北面,隔着一条街呢!大早上的,又没人在两头起灶动火,怎么就同时烧起来了?怕是有人故意生事,制造混乱!”
听他这么说,那同伴也猛然反应过来:“娘的,老高,那些喊着失火的,不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