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山东地方上这些大豪们,却更多依靠宗族故旧的力量。他们有时候为女真人的贵胄效劳,有时候自家出面攫取利益,短短数年间就盘根错节,形成了非官非贼非民、亦官亦贼亦民的地方势力。
在他们治下,或是在大金朝廷的治下,真正的贫苦百姓始终都遭人盘剥,只不过手段各有不同罢了。
郭宁问起的这个徐汝贤,便是莱州地面上的势家魁首人物。他有声望,有宗族的力量支撑,有与地方胥吏的密切联系。
哪怕在不少女真人眼里,他也是势力强大的人物,至少,如阿鲁罕这样地处荒僻的谋克,遇见徐汝贤只有吃瘪。
此番郭宁就任定海军节度使,本来只是益都那边的完颜撒剌有所不满,想要施展手段压服郭宁。但命令暗中传到了莱州,又得徐汝贤推波助澜,发动了一批地方豪强势家出面支持,所以才闹出如此的场面。
为此,徐瑨在阿鲁罕以外,还另外找了好些人询问,却始终不知道徐汝贤何以有这样的胆量,更难判定他的目的何在。
就在郭宁询问的同时,莱州治所掖县东南。
寒同山下,掖水之畔。
此地有一秦汉时旧城,换作曲台。隋唐以后,这曲台城逐渐衰颓,不复昔日风光,但最近数年,一批拥揽兵众的豪强地主在此聚族而居。于是曲台城里,房屋院落连绵,竟与北面的掖县城规模相当。
而城池之中,是有兵丁往来巡逻,威风呼喝,肃杀之气随之蔓延。于是整个城池又如一头沉睡的猛兽,随时可能跃起伤人。
城池北面,有座高大的墩台。墩台上新建了前后三进的院落,院落的正厅上,这时正有十余人分两排而坐。
当中一人,身材高大,满脸精明强悍之色,正是顶着正八品上忠勇校尉散官,行曲台巡检的徐汝贤。
莱州城和下属各县的官员们,昨日都被郭宁吓破了胆,今日一早都尽起家当,奔往海仓镇奉承。而徐汝贤这个巡检却不跟从,与他关系密切的地方豪强势族十余家,也无一家跟从的,转而都到曲台城来,拜见徐汝贤。
见众人到齐,徐汝贤起身拱了拱手,笑道:“今日诸位顶着北风,应邀而来,足见盛情,徐某人在此先谢过了。”
说到这里,他一展袍服,对堂上诸人行了个大礼。
诸人纷纷起身还礼,一时间人影此起彼落,有些杂乱。
这时候人丛中有个粗砺的声音道:“徐兄,你又何必客气,大家顶着北风来,皆因知道你请大家前来,便是为了那股北风。听说那新任的节度使郭宁乃是北疆武人出身,行事肆无忌惮,在中都更是杀人如麻,才挣下的官位。说实话,我是有些怕的,若非徐兄相召,这会儿我已经去海仓镇跪伏求饶了。却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徐汝贤哈哈大笑:“高兄这么说,是在怪我了。”
那嗓音粗砺之人大步出列,原来是个矮壮的汉子,年约四十许人,胸膛宽阔,肚腹凸起,满脸暴戾之色:“那郭宁麾下数千人,都是在北疆界壕与黑鞑厮杀多年的凶悍兵卒。我是敌不过的。本想着早早地登门跪伏,只求做条门下走狗,分点骨头吃。你徐汝贤不准……那就得给我个说法才行。”
徐汝贤笑而不答,眼神掠过旁边一人。
立时有人起身道:“老高你这话可就岔了。正因为那郭宁凶悍异常,咱们才不能轻易向他服软。若被他看轻了,咱们真当了狗,也没有骨头吃,只能吃屎!”
那老高顿时大怒。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群盗(中)
山东地界上的这些势家豪强,论起出身,甚有不同。
比如徐汝贤,祖上几代人都是聚居结寨,聚众自保的大豪强,到他这一代又得官职,从而黑白两道通吃。整个徐氏宗族在掖县到莱阳之间占据大量的土地、佃户,又有私兵,与土皇帝无异。
而这姓高的,唤作高羊哥,其父祖因遭兵戈,成了破落户。泰和伐宋时,高羊哥被签军南下,在兵围楚州时劫掠地方,得了些钱财,后来带着数十个部下回乡,占了些田亩,虽也算一方强豪,却改不了泼皮无赖的性子,日常替人奔走,捞些偏门,地位与徐汝贤差得甚远。
徐汝贤自然不将高羊哥放在眼里,甚至也懒得与他多谈,稍稍示意,便有亲近人出来阴阳怪气,意思是高羊哥纵然习惯了做狗,也只能吃屎,在场的豪强人物却不能学他。
高羊哥当着众人的面遭此折辱,如何等忍?他顿时捋起袖子,扯开衣襟,露出毛绒绒的胸脯向前耍狠,嚷着要与那说他吃屎的汉子撕打。
旋即两人拳脚相加。堂上众人有的冷笑,有的装模作样劝说,一时纷乱。
乱哄哄的人丛里,听得有人高声喝骂:“高羊哥你这杀才,徐兄请你来,是给你面子,你竟敢胡言乱语,动摇人心!咱们莱州强豪彼此联结一体,在此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向外人屈服过!偏你要向外人屈膝!那口狗粮是容易吃的吗!”
又有人厉声道:“这几年里,咱们经营起好大的局面,一旦屈从外人,可就没了!到时候,难道都老实种地吗!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道理,你不懂吗?你这胡言乱语,是要害人!”
豪强们若不桀骜,也就不成其为豪强了,何况这些豪强,还大都是山间贼寇摇身一变而来。
不少人本来就觉得,高羊哥张口闭口跪地求饶云云,甚是刺耳。这会儿听得喝骂,更加激愤。
高羊哥又是个素来没人缘的泼皮。于是好几人也上去踢打,呼呼喝喝地又闹了好一阵。
眼看众人的情绪将被调动起来,还有跟着振臂高呼,口称绝不轻易屈从的,厅堂角落里,却有数人始终端坐不动。
任凭其他人怎么喊着要抱团,怎么喊着要自家做主,这数人全不理会。
直到高羊哥被踹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大叫,其中一人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够了!徐兄,我们也没说什么,你何必安排人演这么出戏,字字句句都在编排我们呢?差不多就行了!”
此言一出,厅堂里至少半数的人,回头去看他。
再转眼回来,便觉原本撕打的高羊哥和另一人,看似拳拳到肉,其实脸上连一块青肿都没见,未免假得可笑。有些人本来热血冲头,这会儿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忽然就回身落座。
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圈看热闹的人里,还有人义愤填膺地叫嚷。嚷了几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悻悻住嘴。
徐汝贤眉头一皱,随即哈哈一笑。
他也是老江湖了,虽被人直言揭破,脸皮一点都不红,也看不出谋划被揭破的羞惭:
“请几位朋友打闹一番,无非是想说明白一点道理,想提醒诸位,不能向外人屈服罢了。给大家鼓鼓劲,是有的,要说编排周兄,那决然没有。”
坐在角落那人连连摇头。
他起身向前,站到厅堂中央,先环顾众人,再看徐汝贤:“徐兄说,咱们莱州强豪,彼此联结一体,不受外人所侮,那是没错的。但说到向外人屈服……当年完颜承晖出面招抚盗匪,诸位不都领了大大小小的官职,才从山里出来?这不是屈服?后来完颜撒剌在山东东路要钱要粮,我看诸位也都小心伺候着……这不是屈服?”
他环视众人,皱眉道:“许是我周某人见识浅薄,我真不明白,来一个北疆汉儿出身的节度使,难道不比来一个高门贵胄的女真人好些?诸位怎么就不能屈服了?”
他又转向徐汝贤:“徐兄你,素来都思虑缜密,手段多样。我相信你要应付一个新来的节度使,可用的办法千千万万。要不是你这几年的周旋、照应,我在福山岛那里的私港,也断然没有那么多的财源。”
说到这里,他向徐汝贤作了一揖。
徐汝贤上来扶住他,笑道:“那是周兄经营得法,我们都靠着周兄,才有钱赚。不过,周兄你是靠海生发的,不明白我们这些乡里土族的想法……咱们也不像你,一看情况不对,就能坐海船脱身啊哈哈哈哈……”
被唤作周兄的,年约三十来岁,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但衣着甚是华贵,腰缠玉带,挂着一枚玉佩。
此人名叫周客山,背后也是莱州本地的乡豪势家,但却不是山间贼寇出身的豪强,而是盘踞在莱州东面海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团体。
在他身边众人,也都是海商,有贩私盐的,有贩布匹粮食的,也有贩铁器的。
周客山反手握着徐汝贤的小臂:“乡里土族的想法?我本来明白的,现在听徐兄这么一谈,可真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乡里土族,不更该求个安稳么?哪有主动挑事,唯恐局面不乱的?徐兄你有手段,也有钱粮,更有地方上的影响力,要应付那位郭节度,很难么?他若要钱粮物资,我们有的是;他若要我们俯首服膺……只要他不过分,那也没什么。何至于就非得闹得如此?”
徐汝贤勉强道:“终究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不得不争一争……”
周客山抬高嗓音,大声道:“那郭宁动辄杀人,凶悍异常,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他在中都时,比在此地还要凶悍十倍!这样的人,我们为什么非要与他对抗?昨日里,徐兄你的部下探看海仓镇回来,本来不是说,决不能与之对抗的么?怎么一夜之后,不仅还要对抗,竟似不死不休了?”
他凝视着徐汝贤,哑声笑了两下,转而问众人:“这郭宁,率军五千渡海而来,手上的实力够强悍么?”
“够,够,着实强悍。”有人答道。
“那郭宁初到莱州,得罪过我们么?他是抢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掳了我们的妻妾?还是夺占了庄园田地不给补偿?”
众人纷纷摇头。
“如此一个强悍的节度使,初来乍到,什么都还没做……”说到这里,周客山顿了顿:“哦,他杀了人,不过杀的是朝廷的按察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错,没错。”
“那么,我们为什么非要与之对抗?路钧那老儿一看情形不对,带着节镇州的属吏,颠颠地去了海仓镇;五县的官员们一看路钧老儿动身,带着该给节度使的物资供奉,昼夜兼程跟上。我们这些人,聚在曲台城三五天了,看着此情此景,却要和那郭节度斗到底?”
周客山沉声再问:“我们图什么?或者说,徐兄,你图的是什么?”
徐汝贤默然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周兄,你还是想错了。”
“错在何处?”
“这些年来,咱们身在莱州,将朝廷官员应付得妥帖,自家日子也过得舒坦。你真觉得,是我们擅长奉迎?那些女真人的官儿,个个都长着填不饱的大嘴,我们稍有不慎,他们就会把我们囫囵吞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们之所以不敢动我们,是因为害怕当年山东群盗作乱的情形再起!”
周客山神情一动:“徐兄的意思是……”
徐汝贤冷冷道:“杨安儿元帅在莒州、沂州转战,刘二祖则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间称雄。莱州这些官儿,是害怕我们跟着造反,影响他们升官发财,这才放纵我们吃肉!而我们呢?仗着杨元帅、刘二祖的威风吃饱了肉,难道不该有所回报么?”
第一百六十八章 群盗(下)
杨安儿!刘二祖!
这两个名字一出,周客山也不禁肃然。
这几年来,女真人的武力越来越衰弱,大金朝廷的颓败局面,是个人都看得明白。所以地方上的豪强或多或少,都在做些囤积兵甲粮食,应对乱局的准备。
只在山东东西两路,便有恩州赵福、邳州霍仪、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诸多豪杰人物暗中串联。莱州这里如徐汝贤、周客山等人,只是其中规模不大、也力量分散的一股罢了。
而所有这些人,提起杨安儿、刘二祖两位,没有不服气的。
杨安儿是在山东的反贼里头,声势最大,经历也最传奇。此君从一个卖鞍材的小贩起家,招募英杰,兴兵转战,数年间打遍了大半个山东路的官军,此后归顺朝廷,依然自领精锐不受人欺,刺史做过,防御使做过,都统也做过。
待到蒙古人崛起,朝廷大军被打得崩溃,杨安儿立即重新举起反旗,从河北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山东。如今纵横莒、沂二州,将当地的官员们逼在城池里,寸步不敢稍动,影响力更扩散到北面的密州、南面的海州。
刘二祖,则是泰山群盗中资历最深,也最坚定之人。当年贼寇们纷纷受抚,唯独刘二祖带领麾下石珪、夏全、彭义斌等人聚险阻鏖战不降,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他在泰山内外声势不衰,而部众的数量不断扩大。
这两位,与徐汝贤、周客山等人虽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但徐汝贤所说,确是事实。众人能在莱州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经营起如此舒坦的局面,靠得确实是杨安儿和刘二祖的凶名在后撑腰。
那些官员们不敢侵迫,也就只好合作。而一旦合作了,才有徐汝贤施展手段,让他们一个个都财源滚滚,食髓知味的可能。由此说来,徐汝贤等人,确实都欠了杨安儿和刘二祖的人情。
身为地方上的豪杰,不能无视这份人情。人在草莽,也不能违逆草莽间的规矩。
厅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周客山问道:“徐兄,你想怎么做?我得听听你的想法,还得知道,杨元帅和刘二祖他们,是怎么个安排。”
徐汝贤见状,也不再隐瞒,而将其中缘故从容讲来。
原来此番蒙古军大举杀入中原,已经把大金的半壁江山搅到稀碎,对各地的震动,简直如天崩地裂一般,如杨安儿、刘二祖这样的积年反贼,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如今,这两家已然携手。趁着山东两路的金军北上与蒙古人厮杀的机会,他们将会择一适当时间发起大规模的行动,将他们在山东两路的影响力用到极处,一口气翻覆整个山东。
而在这个计划紧锣密鼓推进的过程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完颜撒剌去往益都,原本导致登莱、宁海等州出现空白。但现在,这空白被填补了,填补进莱州定海军的,是从中都来的一条恶虎。
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就任,必然要伸张他该有的权力。而一旦郭宁在莱州定海军站住了脚跟,则必与杨安儿形成剧烈冲突。皆因杨安儿此前在莱州、登州、宁海州、乃至潍州的影响力,俱遭郭宁从中截断。
这可是个大麻烦。
难道杨安儿还能派个人去个郭宁会面,告诉他我们打算全面发动了,请你把地盘让出来,以利于反金大业?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真要这么做了,未免太丢脸,也太过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