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尔朱荣于此建立霸府,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更将大量洛阳地区的生产力和生产资料搜刮到晋阳,高欢战胜了尔朱氏后,自然也就继承了这一切,并且在尔朱氏原本霸权版图上又增添了河北这一重要部分,使得晋阳作为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更加得到确立。
可以毫不讳言的说,在当下这个后三国时代,晋阳就是整个北方政治、经济与军事等各个方面都拥有绝对优势的中心城市,长安、洛阳这两大古都与之相比都不免相形见绌,而东魏北齐的首都邺城,地位与实力同样也不如晋阳。
晋阳之所以能够在当下这个时代拥有一枝独秀的地位,除了战略与时势等因素之外,还有关键一点,那就是晋阳乃是时下中原与草原民族乃至西域各国交流的最大窗口。
远在青海地区的吐谷浑,都能绕开整个西魏疆土的阻隔,跟东魏进行联姻,西魏虽然实际掌控着与吐谷浑接壤的陇右,但对此却仍全无办法、
听完独孤信一通讲解,李泰对这一系列的问题便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相较于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物,他也只是多了一些历史大势脉络的认知,但具体到时代内的细节问题,所知便不如时人这样全面详实。
讲到单纯的生产力与生产水平,西魏较之东魏还是差距很远,所以尽管西魏比东魏要更具地理优势,但在丝路贸易这种跨地域的商贸活动中,东魏所拥有的体量却是西魏拍马难及的。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自然是多种多样,解决的方法倒也不唯一种,独孤信就给李泰指点了一条他可以做到的明路,买卖虽然干不过人家,但是可以抢啊!
晋阳作为丝路东线起点,商贸队伍需要沿着河套一线穿过漠南草原,继而才能进入西域地区。西域地区的物货想要抵达晋阳并进入河北,路线同样如此。
所以如果能在这条线路插上一杆旗的话,收益自然是可观的很,对晋阳的商贸安全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之前不敢这么干,那是因为柔然这一草原霸主同样也是这一条丝路贸易的重要参与者,西魏还是不敢彻底跟柔然撕破脸的。
可现在,柔然已经是颓态尽显,穷于应付突厥的不断挑战,即便还有一些余威残留,也都被蠕蠕公主带去晋阳一枝海棠压梨花去了,还有啥可怕的?
李泰思忖一番,大觉得此计可行,若能在晋阳西北周边形成一定的有效封锁,专门掳掠那些往返西域的胡商,本身得利不说,还能把这些草原上的商队赶回陇右线路上去,老丈人又能设卡抽取路桥费!
第0247章 相得益彰
从年前被大行台赶去北州后,李泰便一直没有来过长安。
这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眼下这座长安城,他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这次如果不是要跟老丈人同行,接管寄放在李虎处的兵工厂,李泰仍没打算过来。
跟关西其他地方日新月异的发展改变不同,眼前的长安城较之李泰记忆中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改变,仍是坐落在渭水南岸洼地一座看起来略显残破杂乱的城池,城池周边断断续续的低矮篱墙较之前更显破败。
怪不得历史上杨坚建隋不久便要连忙修筑新的都城,如今的长安城虽然说也是作为西魏、北周两代都城,但这两朝代加起来一多半的时间都是霸府掌权的状态,皇帝们有瓦遮头就不错了,宇文泰叔侄俩自不会关心他们住的好不好。反倒是霸府所在的华州城,先后建造了同州宫、长春宫两座宫苑。
城池本身改变倒是不大,但城池周边倒也肉眼可见的较之前更加的繁华热闹。就连李泰在龙首原上那座庄园,周围都又冒出来几户邻居,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置业于此。
李泰倒是很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霸气想法,只想自己做龙首原钉子户,但他在京兆影响力实在有限,虽然有点不爽,也是不敢搞什么暴力拆迁。
因独孤信行期所催、不暇在长安久留,李泰便也没有先去龙首原庄上去看一眼,而是跟着独孤信入城直访李虎。
李虎的官爵职位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仍然坐镇长安,掌管京畿周边的人马军队。因独孤信来访之前已经先一步着员传讯,所以李虎特意抽出一天的时间来在家等候。
一路昼夜疾行,中午时分一行人便入了城。独孤信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并不是惯于养尊处优之类,一晚上不睡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大事,精神仍然极佳。
李泰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想到将要接手一个工艺和产能都极为可观的军工厂,他就兴奋的合不拢嘴,更是没有一丝的疲倦。
两人刚刚转入李虎家宅所在这条长街上,李虎已经率着子弟家将诸员行出宅门来迎,面子可谓给的十足。
这面子当然不是给李泰的,甚至当李虎见到策马行在独孤信马后的李泰时,脸色登时便拉了下来。
在这武川老伙计面前,独孤信也不作倨傲姿态,彼此距离还有十几丈便翻身下马,同时又回头用视线点了点李泰,李泰自也识趣,连忙有样学样的下马步行、以示恭敬。
两处对面行来,距离很快拉近,独孤信先共李虎笑语寒暄几句,然后突然脸色一拉,指着李泰沉声道:“鲁莽小子,还不快向李开府道歉!”
李泰闻言后心中一叹,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便对李虎深作一揖并说道:“年前少狂恃勇、贸然滋生事端,不意竟然扰及陇西公部曲不安,真是抱歉……”
“你道歉一声,亡者就能活来?我等不曾害你,却被你掀起的人事纷扰害命!”
李虎还未及答话,其身后两员家将已经指着李泰满是悲愤的怒声喝道。
李泰听到这悲愤吼声,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语。之前他苦思良久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又得罪了李虎?一直等到独孤信解释一番,才知道了当中内情。
事情缘由还在去年冬天他搞的那一波事,咸阳乡团人马监守自盗、勾结弘法寺僧徒兵众掳走了柳敏部曲与所负责押运的财货物资。
李泰率领自家部曲,出手帮柳敏追讨回了失物,抄了那佛寺并顺便结怨长孙家。后来宇文泰又借此对长孙家进行了一轮打压,李泰则被赶去了北州,一蹲就是大半年之久。
这是李泰所知道的事情大概,但却并不是全部的事情纷扰。最起码的一点,那监守自盗的咸阳乡团人马处理结果,李泰并不清楚。
这件事就牵扯到了李虎身上来,近畿京西渭北人马、多从李虎调度,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咸阳的乡团武装。
宇文泰借这一轮风波对朝情局势大作改变,对六坊禁军与近畿武装同样进行了一轮肃清。李虎常年坐镇于京畿,自然也是没有幸免,甚至有几名肱骨部将都直接被处死。
就事论事,这件事其实不应该怪李泰,怪就怪李虎的手下们不够谨慎干净、被宇文泰借题发挥的抓住了把柄,从而遭到了严酷的制裁。
甚至都怪李虎自己,人家赵贵在战场上跑路成瘾、部下们也未必就全都廉洁如水,人家怎么没问题?是不是你跟大行台之间互动有问题?
这把火虽然是李泰拱起来的,但后续的操作跟他却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李虎若就此归咎李泰,是有点没道理。
李虎抬手制止了部曲家将们的愤怒声言,只是神情平静的望着李泰沉声道:“李大都督不必向我道歉,我门下几徒确有取死之道,即便不因李大都督事发,也难免会被别人牵引受罚。”
李泰闻言后心弦一缓,便又说道:“陇西公能这么想,那真的是……”
“但是,我虽然不因此怪罪李大都督你,却也怨恨难免,做不到以礼相待。此门户之内,并没有李伯山做客席位,抱歉了。”
李虎抬手打断了李泰的话,语气虽有克制,但也能听出怨念极深,讲到最后却将视线转望向独孤信:“如愿你赴镇之前专程登门访我,我自然要以礼相待。可如果你要将厌情引入我户中,恕我要有失款待了。”
独孤信倒是能够体会李虎当下的心情,就比如他自己的部下杨忠之类,因为某些人事牵扯而丧命,哪怕的确罪有应得,心里大概也不会原谅挑起事端之人。毕竟感情上的喜恶,本就不以是非对错为准。
但李虎说的这么直接,也让独孤信有些尴尬,有些不爽的横了李泰一眼,但还是得耐下心来给这个爱婿擦屁股。
他示意李泰且先立定在此,自己则上前一步,拉住李虎手腕说道:“请文彬兄相借一步,让我共你细言几桩心事,若仍不合兄之怀抱,我与伯山共去,不再滋扰。”
李虎眉眼之间还是有些抵触,但在迟疑片刻后,总还是给了独孤信一个面子,先将其人请入宅中侧堂坐定,屏退一干侍者仆从开始对话。
李泰站在李虎家宅门外,迎着其诸家将怒视的眼神向内张望,心里是有点好奇独孤信要跟李虎讨论什么。能不能跟李虎和善相处,他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未来李虎儿子注定是要排在自己后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那托管的军工厂能不能完全讨要回来。
厅堂中,两人对话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在独孤信的连番劝解下,李虎的神情才有所缓和,举手召来一名门生,着令去将李泰请进来。
李泰走进堂中来,在独孤信眼神示意下再向李虎抱拳致歉,李虎这一次倒没有抵触避开,神情虽然仍显生硬,但还是开口说道:“前事揭过不提,李大都督且入座吧。”
眼见老丈人的游说效果这样立竿见影,李泰心中顿生狐疑,越发好奇独孤信究竟跟李虎说了什么,你们不是要做一对造王者、把我推举出来跟宇文家硬干吧?这我可以啊,从今以后不只贺六浑,你李虎也是我老大哥!
他这里还不乏遐想,李虎已经开口说道:“那冶铸工坊,眼下移在咸阳经营,较之如愿旧年托付时是有一些人事上的增损变化,大体仍在维持。李大都督几时有暇,我便着员引观,随时可作交接。”
李泰自是觉得越快越好,但也不好表现的太过猴急,便将视线望向了独孤信,独孤信则笑语道:“当年言虽托付,私意里却是想着索性赠给文彬兄,那时是没想到儿女情债绵长,今又厚颜来讨,已经暗觉羞愧,兄随时可以捉儿办理。”
李虎瞧这对翁婿一眼,忍不住略作感慨道:“忘了恭喜你们两位,良缘嘉定、相得益彰!”
“多谢、多谢文彬兄,我也祝兄户内令讯速达!”
独孤信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不久后李虎家中仆人们便将酒食奉入,推杯换盏之间宾主尽欢。
离开李虎家时,独孤信已经略有醉意,心情倒还不错,当李泰将他搀扶上马时,还拍着李泰肩膀笑语道:“速行、速行,不要留宿城中!朝士若知我归京,又增烦恼啊!”
独孤信在京中虽有一宅,但却不想留宿,李泰也只能引着他暂去城外龙首原上休息一晚。
他仍好奇独孤信怎样劝说让李虎重新接纳自己,独孤信却只是摇头不说,但望向李泰的眼神却是笑意盎然、颇为满意,并对李泰说道:“李文彬状似不苟言笑、难共亲狎,但本身并不是一个爱好阴谋险术的小人。同这样人相处,可以让人大省心力、免于相疑,久处不疲啊。”
就是命短了点,李泰心中暗说道。
第0248章 突厥锻奴
独孤信在龙首原庄上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又动身出发,未再停留。
李泰送走独孤信不久,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一下龙首原庄的具体经营状况,李虎的门仆便策马入庄,前来通知李泰今天便可以办理工坊交接事宜。
李泰对此自不耽搁,当即便准备出行。可想到昨天李虎共其部曲们并不算友善的态度,虽然有了独孤信的说和,但李泰还是并不完全放心,直接带上了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部曲,这才去见李虎。
李虎今天在长安城西北处、渭水南岸的一座戍堡中当值等候,李泰到来后,他便径直行出并解释道:“那冶铸工坊还在北岸的咸阳,快马往来、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应该可以交接清楚。”
说话间,李虎便率领一队随从直往渭水渡口行去,竟是要亲自带领李泰交接事务,李泰见状后,自是连忙道谢。
李虎却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等待渡船过来的时候,他又说道:“我共河内公交情深厚,他又对你关怀有加。之前彼此的确是有一些龃龉,但今既然已经化解开来,也就不必再多说。从此以后,希望能够和睦相处,李郎出入京畿时若不知何所奔赴,也不妨入户做客。”
这态度较之昨天又好了许多,李泰闻声后便笑语应是。
一行人马渡过渭水之后,便又打马向北驰行一个多时辰,上午时分便来到咸阳境内、泾水西南侧的一座台塬上。
这台塬坡度尚算平缓,远远望去便已经可以见到上面耸立着数座高炉,有的还在冒着滚滚浓烟。
塬上有一座足以容纳千数卒众的戍堡,戍堡周边则是成片的耕地、桑林与果园,当中还分布着许多的毡帐与房屋。
整座台塬面积在两三百顷之间,算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兵农合一的大庄园布局,显然就是属于李虎的庄园产业。这些北镇军头们,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大地主。
冶铸工坊被安排在庄园东北、临近泾水的位置上,一行人自西南处登塬,需要穿过整座庄园才能抵达。李泰也借此观摩一下李虎这座庄园的经营状况,暗暗判断李虎势力几何。
塬上居民足有近千户,既有汉人百姓,也不乏诸胡部属。这个数量倒也不算太大,李泰也不知是不是李虎部曲的全部。
不过昨夜他还听独孤信讲起,李虎除了本身的势位职权与部曲家奴之外,在内迁渭北咸阳周边安置的诸胡部中也甚有威望,费也头等胡部渠帅酋首皆唯其马首是瞻。
总之这些老资历的军头们,除了各自的官爵势位与在乡党之中的威望人情,各自的官职履历也都给他们提供了许多的人事积累。
但是这种情况也就只能维持到府兵制度确立前夕,等到完整的府兵体系建立起来,霸府的统筹与控制力度就会得到极大的加强,这些柱国们各自的威望与影响力都会被逐渐的淡化抹去。
工坊里有许多的工匠正在分工不同的忙碌着,有的在填料装炉,有的则正在锻打器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糊呛人的气味。
李泰自家白水庄上的冶铸工坊规模就不小,对时下的工艺生产流程并不陌生,心里也存着几分比较的想法,不待李虎开口介绍,便先下马在工坊中游览起来。
李虎家这座工坊规模不小,除了塬下便可看到的几座高炉,还有其他各种冶铸设施,进行着不同金属产品的生产。
古代的冶炼技术,大体可以分为块炼法、炒钢法和灌钢法等几个方式或阶段。
块炼法算是最基本、最原始的冶炼技术,将矿石与木炭夹层放置于炉中进行冶炼,得到固体的海绵铁,再进行加热锻打,祛除杂质的同时进行渗碳处理,从而得到各种铁制品。
这种冶锻方式的优势在于简单方便易操作,并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经验和工具材料。后世许多荒野求生的UP,都经常采用这种方法获得铁制品。
但块炼法的缺点也很明显,炉内温度达不到铁的熔点,只能形成固体的海绵铁,杂质太多,哪怕经过充分的锤打,品质同样不算太高,并且效率很低下。所谓的百炼钢,算是这种工艺所产出比较高端的产品,光听名字就觉得费劲。
所以当有更好的冶炼技术出现后,这种比较原始的方法自然被淘汰。
当鼓风机出现之后,大大提高了冶炼时的炉内温度,高炉得以产生,可以将炉内的铁矿石直接熔化为铁水,冷却下来后便可成为硬度极高的生铁。
炒钢法就是建立在高炉冶炼的基础上所发展出来,效率更高也更先进的冶炼技术。
影响铁制品性能和品质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就是含碳量,含碳量高便是生铁、质地坚硬但却脆,可以进行铸造但却不能锻造加工。熟铁由生铁精炼而成,含碳量低,质地更软、可塑性好,但硬度却不及生铁。
炒钢法就是把高炉冶炼流出的生铁液体进行充分的翻搅炒炼,并加入铁矿石粉末与空气进行氧化,使其氧化脱碳,从而得到含碳量更低的熟铁。
生铁坚而可铸,熟铁韧而易锻,但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兵器武装,往往便需要两者兼有。
但炒钢过程中的高炉铁水始终处于一种高温流动的状态,在古代这种全凭人力手工操作的生产环境下,很难将氧化脱碳的过程进行精密的把控。
手艺精熟、经验丰富的匠人或许能够灵活控制,通过炒钢直接获得含碳量恰到好处的优质产品,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达不到这一点的。
为了让钢铁冶炼过程中的含碳量更加精准可控,灌钢法便在炒钢法的基础上产生。
高炉直接冶炼出来的是生铁,炒炼脱碳之后成为熟铁,然后再将这二者按照一定比例的一起进行冶炼,将生铁作为一种渗碳剂,熔化成为液体之后,浇灌在固态的熟铁上,故而得名灌钢法,彼此熔炼之后得到性能更加优越的钢铁,也被称为宿铁。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钢铁的冶炼过程,具体的铸锻则又有一系列的缜密流程,当中的技术细节与关键因素要更加的细碎,李泰便所知不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