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舜定定看着对方,沉默片刻后说道:“就在这片幽海之中,我曾经跟朱彝焰见过。他当时说的话可跟你现在说的不一样。”
“彼此陛下身陷囹圄,当然不敢轻易向大人您吐露心声。这种处境您也经历过,应该能够理解。”
施卿恭敬道:“陛下说他与大人都是渴求自由之人,天然就该并肩而战,而不是互为仇敌。”
“那你倒说说,如何并肩而战?”
“张希极合道黄粱,该死。张峰岳侮辱皇权,同样也该死,您说对吗?”
“所以朱彝焰的意思是公平交易,大家各取所需了?”
“当然,这对陛下和大人您而言,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天予不取,必遭其祸!”
詹舜故作恍然,突然转头看向邹四九。
“他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你觉得呢.詹舜?”
最后两个字如同带有邪异的法力,邹四九顿感五官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似乎能够脱离身体,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来。
邹四九骇然发现,自己的面容竟正在朝着之前的詹舜变化,无数张迥异的长相在自己的脸上跑马灯般变幻。
“走!”
一声清冽的喝音在身后响起。
有泛着白光的裂隙邹四九身后显露,一条纤细的手臂探了出来,抓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拽。
邹四九感觉自己如同坠入深渊,天旋地转。
“还好沈笠那小子没看着,这场硬仗老子只是暂避锋芒,还他妈的没输!”
视线归于黑暗之前,邹四九在心头大喊。
第693章 前赴后继
“当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火光四起,滚滚浓烟熏透了半边夜空。
爆炸的轰鸣中,贵溪城内外皆成废墟,遍地的死尸,哀嚎声音此起彼伏。
昔日金碧辉煌的贵溪道宫门已经烟消云散,裴行俭站在一片瓦砾中间,举目四顾。
“张希极要是知道自己老巢就这样被人给端了,会不会后悔给了张清礼一次机会?”
散落四周的尸体中有不少死状诡异,浑身上下除了灰尘之外,看不到没有半点伤痕,脸上还带着满足欢愉的表情。
很明显,这些都是被张清礼抽取了信仰,只剩下一具躯壳的龙虎山道序。
那名为‘黄粱篆法’的技术法门确实威力十足,但代价也是大到惊人。
起码张清礼的一次搏命,就让整个龙虎山和贵溪城元气大伤。
“这个所谓的龙虎道国,看来是要完蛋喽。”
裴行俭摇头失笑,背着手朝着道宫外走去。
不过他此刻嘴上虽然在落井下石,嘲笑张希极一生心血毁于一旦,可脑海中流转的心思却半点不轻松。
毕竟金陵那边还没有出结果,要是张希极逃过一劫,那新派道序依旧不容小觑,甚至可能会变得更为棘手。
李钧一个独行序三尚且能够单人成势,没道理一名新派序二的位业天君做不到。
张希极要是杀红了眼,抛弃龙虎基业不管,同样也是个大麻烦。
而他若是死在了金陵,帝国内的形势将从五方对峙,变成四方鼎立。
一边是己方和李钧,一边是朱家和詹舜。
最终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更关键的一点,是裴行俭自己也不能确定,儒序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祸因不是人死,而是心乱!
自己老师的目的已经不算什么目的,儒序内部迟早会乱。
之所以现在还能坚持,一方面是之前春秋会的覆灭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深植在儒序骨子里的骑墙而观的劣根性,家家户户都在等着别人来出头。
就算明白最终自己可能也难逃清算,心里也会抱着一丝侥幸。等着别人先死光,促使张峰岳回心转意,自己则成为劫后余生的幸运儿。
在此之前,他们会比平常更加乖巧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半点怨言。
“人知所需为儒,这个‘需’字算是被老师看透了。”
裴行俭不禁在心头苦笑。
虽然在新政伊始,他便坚定不移的站在张峰岳这一边,甚至将自己暗中积攒多年的人马都全部贡献了出来。但当事态进展到这一步,他的心绪依旧难以自控的变得复杂,毕竟很可能从此以后,这世间就将再无儒序。
从毅宗立序至此上千年的漫长时光,无数读书人前赴后继的付出,全部都将付之东流。
尽管最大的骂名将由自己的老师承担,但自己必然也逃不过一个‘共犯’的罪名。
“什么骂不骂的倒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没想过死后能留下一个好名声,只是老师您这样做,真的能让这个扭曲畸形的世道变得更好吗?”
裴行俭看着满目疮痍的街道,仰天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还是连您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只能勉强写下一个最有希望的答案?”
“答案从来只有对与错,何来希望一说?所以这一切不过是一名迟暮老人想要拉着整个世界为他殉葬罢了。”
裴行俭按下眉眼,冰冷的目光看向声音来处。
一具倒在街边的‘尸体’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仔仔细细的拍打干净衣袍上沾染的灰尘,这才对着裴行俭躬身行礼。
裴行俭语气波澜不惊:“夺舍还魂,你是詹舜?”
来人摇头道:“在下施卿。”
“看来你们朱家已经跟詹舜搞在一起了?”
裴行俭不屑道:“施卿.老夫想起来了,你就是帮朱家代管鸿鹄的那个人吧?”
“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张首辅的眼睛。”
施卿语气谦逊:“不过既然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不杀了我?鸿鹄应该是你们最想铲除的存在吧?”
“老夫见多了不怕死的,不过像你这种上赶着找死的,还真是稀罕。施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躲在黄粱之中,老夫就拿你没有办法?”
裴行俭话中冷意弥漫,在他身后的楼宇废墟之上,一道道身影渐次出现。
张嗣源半蹲在一间半塌的精舍屋顶,嘴里低声骂着。
“他娘的,等了这么久,居然就等来一个怕死的怂货,真是晦气。”
“见过张公子。”
已成瓮中之鳖的施卿还有心思朝着张嗣源打了声招呼,看着裴行俭笑道。
“裴大人要是有把握能杀了在下,我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吧?不得不说,黄粱确实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当别人用不了的时候。”
裴行俭眼中寒光渐渐收敛:“别把话说得太早,既然现在朱家已经选择了要入场,那大家以后碰面的机会还多。”
“裴大人又说错了,这整座帝国都是天家之物,连你们也只是外来之客,谈不上什么入不入场,因为天家一直都在场。”
裴行俭冷哼一声:“隆武死后,老头子就该把你们连根拔起!居然让你这种货色在这里大言不惭。”
施卿笑容满面:“您说的对,小人也十分好奇。一个决心要改天换地的人,怎么还会挂念已死之人的些许恩情,做出这等养虎为患的愚蠢事情?”
“不过.”施卿话锋突然一转:“他要是不这么做,那他也就不是为民请命的帝国首辅,而是要为一己私欲食民成神的张峰岳了。”
“说完了?那就滚吧。好好洗干净脖子,等着老夫砍你的头。”
“裴大人好重的杀气,怪不得能培养出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射御儒序。不过我们刚才不过是只是闲聊,天家吩咐的正事,小人可还没办啊。”
施卿话音刚落,两侧倒地的尸体竟纷纷站起,头颅高抬望天,脑后的脑机火花四溅,改造的械眼中迸发出一片光线,在半空中交织出横纵足有一丈的巨大画面。
画面之中,赫然正是一身朱袍的高胜在皇城祖庙中跪地叩首的场景。
“嘉启十三年,朱彝焰敬告列祖列宗,将以洪祖纵横霸道之志,流千万血,斩百万头,尽诛四贼,建我大明亘古神朝!”
高胜额头血肉模糊,在一声声沉闷的声响中,将自己生生叩首致死。
“这是陛下令我转告诸位的话,既是警告,也是开恩。如果有人想要悬崖勒马,陛下将既往不咎,以礼相待.”
砰!
施卿的头颅炸成一片血水,残缺仰天栽倒。
“张公子,陛下特意交代了,他一直视您为兄长,虽然张首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但他依旧希望您能迷途知返,”
又是一具因为信仰被夺而死亡的龙虎山道序站了起来,嘴里继续传出施卿的声音。 砰!
枪响头爆,人倒下。
紧跟着又有新的躯壳被施卿夺舍。
周遭的轰炸已经停止,更显得此刻的枪声格外刺耳,一声声叩响在众人心头。
直到满街洒满残肢和血水,裴行俭才终于开口制止了张嗣源。
“行了,义正。”
“不愧是父子,都喜欢做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再次起身的施卿话音中带着喜悦,似乎张嗣源的暴怒让他感觉十分的快意。
“你也确实应该愤怒,因为这些人都是因你父亲而死。”
施卿朗声一笑,投影半空的画面紧跟着一变。
出现的场景并不稳定,而是处在高速变幻之中,似乎是一双人眼的视角。
裴行俭眉头蓦然紧蹙,双手十指因为紧张而死死攥拢。
视线的主人升上高空,低头俯瞰一座被大火所吞没的衙署。
“朱平煦你们朱家怎敢如此丧心病狂?!”
愤怒的吼声随着一道身影冲天而起,紧接着投影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周遭的一切因为疾速而被拉成斑斓的色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