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不知道,那时候我过的能有多惨。别说什么山珍海味了,就是原生的米面油蛋,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连农序那些黑心老农不知道怎么炮制出来的合成垃圾,我都能吃的喷香。吃完了还舍不得扔,得装上水备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拿出来吸溜两口。”
“有时候真饿的受不了,我就只能去偷去抢。趁人不备,一个飞身扑上去,抓住吃的就往嘴里塞。然后就地一倒,两只手把头一抱,任由别人拳打脚踢。偶尔运气不好,被人一脚踹中肚子,那别说今天的饭,就连昨天的都得吐出来,只能白白挨一顿打。”
“所以您说,儒序六艺我学哪门?当然只会学‘射’艺了。在我看来,枪弩可比嘴巴会讲道理,谁要是不听,我就一枪打爆他的头,人死了也就老实了。”
张嗣源话音滔滔不绝,像是打算一股脑将肚子里面的苦水全倒出来。
此时,地面上还在不断响着渡世救人的道法。
高处的风却卷着满是人世苦涩的话,不知道吹往何方。
“这些年为了活下去,我做过劳工,当过摊贩,混过帮派,干过戍卫。老话说这世上足足有三百六十行,可是我当时能看到的路,不过只有几条狭窄逼仄的崎岖小道。” “就算是这样,前面都还堵着茫茫多的人,跟在后面的也在不断奋力推攘,我就这样被挤在中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我也不是没过过好日子。”
张嗣源一脸缅怀,砸了砸嘴唇道:“我觉得过的最安逸的那几年,是在南直吏一座偏远小城里的夫子庙当洒扫庙仆。事儿不多,还管三餐,白天跟着‘之乎者也’摇头晃脑,晚上就偷偷溜进夫子庙的黄粱梦境。”
“那时候我就觉得,嘿,这黄粱梦境还真他妈的好,想要啥都能有。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梦醒的时候冷飕飕的,要在被窝里发上半个时辰的呆,才能把身子暖和过来。”
张嗣源梗着脖子,大声嚷嚷道:“裴叔您说句公道话,这天底下有这么给人当爹的吗?”
“老头子确实不是个东西,光顾着自己吃香喝辣,却让自己的崽儿颠沛流离。要我说就该锁了他的记忆,封了他的能力,把他也扔进这世道里,好好尝一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裴行俭嘴上恶狠狠的骂着,眼中却带着淡淡笑意。
“倒也不至于这么严重。我皮糙肉厚,吃点苦没什么。他年纪都那么大了,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
张嗣源讪笑着挠了挠头,抬眼望着头顶暗无星辰的深邃夜空。
“说恨,确实恨。我以前总想着要是哪天混好了,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这老东西,当着他的面痛骂上个三天三夜。他要是还有其他的儿子,那就更好了,我一定会亲手把他们的手脚掰断,以泄心头之恨。”
张嗣源两眼放空,喃喃道:“可真当我找回记忆和身份之后,却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恨了,因为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知道他吃的苦受的累,虽然跟我不一样,却比我还要更多。”
“最多就是有时候会扇自己一耳巴子,骂一句为什么非要这么懂事?难道真就当惯了逆来顺受的穷苦人,连一个耍性子的纨绔子弟都不会当了?”
“除此之外,就是有时候会觉得纳闷,自己的记忆好像莫名其妙缺了一块。”
张嗣源转头看向裴行俭,“您说,老头子要真是从小就把我扔出来,那么小的崽子到底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在我的回忆里,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个半大小子?”
裴行俭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打趣道:“所以你小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就是想从老夫的嘴里知道你都忘了什么,对吧?”
“您给我说说吧,是好是坏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自己总是忘了点啥。”
裴行俭心里明白,其实张嗣源心里或许早就有所猜测。
只是多年的漂泊让他没有自信,生怕事实并不是自己预想的那般。
可若是不问,却又总是如鲠在喉,念念难忘。
“你确实从小就离开了京城里的那个家。”
裴行俭话音顿了顿:“不过在你十二岁之前,是你爹牵着你的手陪你走了大半个帝国。不过他并没有为你解开这段记忆,或许是因为他人家不想你的人生里有太多他的影子。”
“这老头一天就是想法太多。俗话说得好,上阵父子兵,他要真想绝天地通,我理所应当为他牵马坠蹬。兜了这么大一圈,我现在还不是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一样。”
裴行俭轻轻摇头:“并肩并不一定就代表同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理念,你现在做这些事,是因为在你心里孝比理大。可等我们这些人都尘埃落定,你总有一天也会为了自己的理念破浪前行。”
“你如今还是老师的儿子,但到了那时候,你就只是张嗣源,懂吗?”
“嗯,我都懂。”
张嗣源埋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裴叔.这老头给我当爹,其实当的还算不赖,对吧?”
裴行俭重重点头,大笑道:“老师如果能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更开心!”
咚!
弋阳城中回荡起悠扬的钟声,宣告又是一夜子时已到。
从高楼看去,街道中涌现出密密麻麻,不过指头大小的人影,彼此摩肩接踵,朝着位于城中央的弋阳道宫而去。
“无量龙虎,天师赐福!”
“无量龙虎,天师赐福!”
汇聚的人声冲霄而上,香火的味道浓烈刺鼻。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古人的话,可比今人他娘的有味道多了!”
张嗣源朗声一笑,撑着栏杆从高处纵身跃下。
轰!
远处热闹非凡的弋阳道宫被爆开的火焰淹没,惶恐惊叫瞬间盖过满城道音!
吹拂而来的劲风打的老人衣袍猎猎作响。
裴行俭双手收拢鬓角的乱发,仔仔细细在头顶束成发髻,冷声开口。
“杀!”
黄粱幽海,梦域无边。
无边深海下,一头虎头鲸身的庞大海兽肆意游荡。
或许是耐不住这死气沉沉,寂寥空旷的海底,巨兽猛然加速,摆尾跃出海面,朝天怒吼。
轰隆!
一道雷霆乍现云层,惨白的雷光将巨兽的全貌照的纤毫毕现。
那一双瞪大的虎眼之中,光影缭乱,像是一座光怪陆离的世界,其间高楼耸立,灯火璀璨。
左右眸底分别站着一些模糊渺小的身影,分不清性别男女,却泾渭分明,隔着虎头鼻梁遥遥对峙。
砰!
庞然兽躯砸进海面,掀起十余丈高的冲天波浪,化作大雨泼洒而下。
哗啦!啦.
“这雨还真就下不完了?真烦人”
男人低声咒骂一句,甩了甩手背沾染的雨点,将手缩回袖管之中,可即便如此,那恼人的潮湿依旧阴魂不散,让人很不舒服。
无奈之下,男人只能加快前行的脚步。
“嘉启三年七月十八日,津门和平饭店将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拳斗,双方分别是来自外夷的昆仑奴和罪民区的倭寇,皆是恶贯满盈的贱奴,胜者将赢得一条活路.”
立在街边的广告牌子传出热情激昂的人声。
男人却丝毫没有兴趣,不做半分停留,转身便拐进小巷。他埋着头,避过脚下的污水,推开了位于巷子深处的一户院门。
院子不大,只有简单的一进。
男人刚刚跨过门槛,一股浓烈的恶臭和血腥味道便扑鼻而来。
“.生死虽有命,富贵不在天!压的多吃的多,压的少吃根草。和平饭店诚邀您莅临欣赏这一场精彩激烈的贱奴拳斗”
远处的广告声依稀可闻,男人一颗心沉入谷底,箭步冲进院内,一脚踹开正堂房门。
砰!
潮湿冷气灌入门中,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儒生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房门,垂着头脑袋一动不动。
两腿中间血肉模糊,干涸发黑的血迹凝成一块。
那飘荡在整座院子内的血腥和恶臭,正是由此而来。
“老大,我是陆弧,人我找到了。”
男人拳头捏着咔咔作响,沉声自语道:“不过已经被天阙给杀了。”
第680章 天阙黑帮
“需不需要把尸体带回来?行,我知道了。”
男人点了点头,虽然嘴里问着要不要带上尸体离开,但人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忽然,男人的脚步一顿。
“不过,既然人现在已经被杀了,那我们这笔生意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
男人等了片刻,直到耳边传来肯定的声音,这才抬脚跨出门外。
“知道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老大您就别骂了.我只是觉得有些没意思,一群好勇斗狠的地痞流氓,就算跟那个人有关系,也不配让我们东皇会出手啊。”
男人话音刚落,四周暗处倏然传来声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在雨巷中毫不起眼,可对他而言却是格外刺耳。
只见男人瞬间站定身体,双手按向腰后,脊背微弯,脚掌垫起,似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咔咔!
侧方的院墙上传来几声细碎的响动。
一团黑影跳下墙头,背对着男人,慢条斯理往前踱步。
“原来是”
男人不禁为自己的紧张哑然失笑。
可还没等他松开屏住的呼吸,就看到那团贴着墙面移动的黑影突然停了下来。
沉肩侧头,一张满是猩红鲜血的猫脸撞进男人的视线,口中还叼着一只体型不小,已经死透的老鼠。
一只发绿的眼眸漫不经心的撇来,在男人身上一扫。
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那绿色的眼珠子里面闪动着如同人一般的嘲弄和讥讽。
一股来源莫名却难以压制的怒气涌上心头,男人右手从腰后拽出一截寒光,却看见那头浑身疤痕的野猫将头一甩。
啪叽。
鼠尸抛落到男人脚前的水洼中,溅起的污水打在他的鞋面上。
一截粉舌舔弄着爪子,擦拭着猫脸上还未凝固的血迹,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随即踮起脚掌,跃进浓稠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男人拽出一寸刀身后便愣在原地,目光不自觉被面前泡在水中的鼠尸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