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视角放大到整个帝国来看,整个大明可谓是仙佛并存,群魔乱舞,一片乌烟瘴气。
序列之上刀剑相向,序列之下人如蝼蚁。
要是没有张峰岳领衔的儒序,山河陆沉恐怕要更甚现在。
所以李钧想宰了张峰岳是真的,但敬佩也是真的。
“既然认同你父亲的功绩,那你这个逆子,到底‘逆’在什么地方?”
张嗣源闻言笑道:“在外人看来,像我这样的出身,完全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不能事事如意,但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几样。只要我父亲耐得住寂寞,不要再给我生几个兄弟,那以后新东林党党魁的位置肯定会传到我的手中。”
“说得直白一点,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只要别自己蹦跶着到处找死,日后也是富贵如海,权势滔天。”
“难道不是?”李钧不假思索反问道。
“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张嗣源侃侃而谈:“在如今的儒序之中,繁衍子嗣已经不是单纯的人伦常情,无外乎都是为了传承家族势力,怕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基业败落。所以生出来的后代几乎都是在宗庙祠堂中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心智性情无一不是顶尖水准。”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观念和做法,这些年轻一辈基本上都是些枭雄人物。只要能有机会,杀父弑兄不过是等闲之事。有些老一辈的儒序对这种养蛊的做法甘之如饴,认为历经厮杀的后代才有资格挑起家族的重任”
听到这里,李钧突然想起了辽东的卢家和金陵的刘家。
这两座各自占据一方的儒序门阀,确实也正是这种情况。
“可是在咱们老张家里,情况有些不一样.”
张嗣源目光平静道:“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我父亲给他自己的一个答案,一个在面对首辅之位的时候,做出了另外选择的他。所以我能理解他,但不能认同他。”
“不过话说回来,爹那就是爹,儿子就是儿子。”
张嗣源咧嘴一笑:“你要是想让我跟你玩什么里应外合,最好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不知道你跟我父亲之间有什么恩怨,如果真有哪天你要杀他老人家,得先杀了我。”
这番话说的实诚,甚至是有些天真,根本不懂什么叫虚与委蛇。
张嗣源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自己的立场想法,却让李钧对他的感官改观不少。
心头不禁感叹,也幸亏他是张峰岳的儿子,要不然恐怕早就烂成一堆白骨了。
“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听完了‘来龙’,接下来李钧便问起了‘去脉’。
张嗣源感觉的很清楚,对方身上那股暗藏的敌意明显淡了不少。
“我想让你帮我拆了那曲金庙。”
张嗣源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想让我帮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只要那曲死了,现在的僵局就会被打破。我才能名正言顺的进入桑烟佛土,去找林迦婆那老娘们的麻烦。”
“你现在的顶头上司应该是刘谨勋吧?”
李钧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坏了他和你父亲的谋划?”
“所以我来找你了,那曲得你来杀。”
张嗣源眨了眨眼睛,一脸笑意憨厚,和李钧四目相对。
两人对视片刻,李钧等了半天,还是等不见张嗣源的后话,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找人办事,从来不说好处?”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好处的人吗?”
张嗣源两手一摊,一副穷的理直气壮的无赖模样。
“姓张的,你爹可是张峰岳!”李钧咬着牙道。
“我知道啊,要不然我为啥姓张?”
张嗣源笑道:“其实以前我混在街头巷尾的时候,就因为不懂送礼这个事儿,吃了不少亏。后来好不容易摸着点门道了,你猜怎么着?”
“别废话,说。”
张嗣源点着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是张峰岳了。不光我想起来了,整个儒序也都想起来了,从那以后也没人敢拿我的礼了。”
“你是想说我不敢?”
李钧捏着拳头,蠢蠢欲动。
“别冲动,我是想说他老人家的东西,烫手啊!保不齐里面就有些什么坑人的陷阱,你说是吧?”
张嗣源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我也是为钧哥你着想。”
“所以搞半天,你是想空手套白狼?”李钧一脸冷笑。
“是空手,但不是空心。”
张嗣源抬手指向远处正在跟人厮杀的顿珠,正色道:“我在这个地方呆得满心憋屈,浑身不自在。明明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他们凭什么要沦为牛马,让人骑在身上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生死无依,寺庙里却是香火不停?”
“所以钧哥你也不用再试探我了。这一次,咱们是站在一起的。”
张嗣源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一字一顿道:“此心昭彰,天地可鉴。”
李钧定定看着神情郑重的张嗣源,片刻之后笑了起来。
正如张嗣源所说,他索要好处,确实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如果张嗣源毫不犹豫向李钧许下重利,那无论他之前如何铺垫自己与其他儒序不同,今天也恐怕走不出象雄大庙的废墟。
反倒是现在,李钧倒有几分相信了张嗣源,确实是想为这些受苦受难的番民出头。
虽然不排除眼前这人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反其道行之,用的是直钩钓鱼。
但李钧也不是太在意,毕竟现在他也不再是一条游鱼,而是一头水中恶蛟、岸上猛虎!
就在两人达成一致之时,旁边顿珠和僧人的厮杀也进入了最后关头。
一直被压着打的顿珠,敏锐抓住了对方进攻中的片刻间隙,果然展开反击。
处于癫狂尾声的僧人只感觉眼前一道黑影晃动,砸出的拳头顿时落空,不由自主向前一个趔趄。
还没等他找到顿珠闪避的身影,侧面却猛然袭来一阵恶风。
僧人眼露惊骇,他没想到被压着打了这么久的顿珠竟还有余力躲闪,而且反击的声势还能如此凌厉,惊慌之下连忙以两只械臂护在头颅两侧。
砰!
铁与骨碰撞的闷响中,顿珠抡起的右拳砸在僧人的手臂上,脚下步伐灵活,接连闪过对方的几记势大力沉重拳反击,抓住空隙,再次落肘砸在僧人的胸口。
这一肘的力量极大,僧人清晰感觉到自己胸口械骨凹陷变形,还是原生状态的脏器传来阵阵剧痛,头颅中颤动的慧根更是让他眼前一黑。
顿珠的进攻并没有结束,反而如浪潮刚起,正是汹涌。
只见他身形如蚀骨之疽,垫步撞入僧人正前方,右脚为撑,两条长臂伸展如拖刀,猛然砍向对方的颈子。
僧人眼神骇然,仓促之间便要抬手去挡。
原本只用一身红袍便能横行番地的他,根本没有太多和人近身搏杀的经验,再加上此刻精神极度疲惫,根本没有注意到顿珠原本曳后的左脚如同一根蝎尾毒针,已然蓄势待发。
下一秒,僧人狰狞的面孔却突然浮现一抹惊慌。
在他选择硬碰硬的瞬间,眼前这个卑贱佛奴竟突然变砍为抓,双手五指擎张,突兀弹出,在仅有半臂的狭小范围内环抱住僧人的头颅,猛力往下一顿。
迅猛抬起的左腿膝盖凶狠地砸在僧人的面门上!
砰!
僧人的头颅如同被铁锤狠狠击中,骨头断裂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他整个人向后抛飞出去,惨白的血液从他的塌陷的口鼻之间大股大股涌出,原本凶戾的眼眸只剩一片空洞茫然。
顿珠双脚发力,身体虎跃飞出,双膝压制住僧人的手臂,在对方绝望的目光中,右手抄起旁边一块锐利的碎石,朝着僧人的面门不断砸下。
被压在身下的僧人从最开始剧烈挣扎,逐渐变成无意识的抽搐,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畜生.,你们才是妖魔,你们才是妖魔!”
顿珠满脸血汗混杂,成绺的黑发垂在面前,一双血丝缠绕的眼眸中,却没来由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他如一头疯狂的野兽般,不知疲倦的挥砸手中的石块,即便石块崩裂成碎片,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用拳头砸着僧人已经扭曲变形的头颅。
不解、委屈、愤怒、仇恨.
各种压抑已久的复杂的情绪,在此刻突然一齐爆发,充斥在顿珠的脑海中,让他忽略了耳边响起的铜锁破碎的声音。
从雨墨的甘泉寺,到如今沧澜的象雄大庙,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僧人被杀死在他的脚下。
此时此刻,放弃了信仰的顿珠终于从破开了自己基因之中的桎梏,成了自己昔日无比憧憬的从序者。
啪。
破烂见骨的拳头再也握不住,散开的五指插入被血泡软的泥土之中。
顿珠身影左右摇晃,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昏厥过去。
马王爷走了过来,伸手将他捞起,扛在肩头。
“一个斩断了慧根的预备番传佛序,居然还能晋升成为武序,武序基因的强横,当真是不可思议!”
远处的张嗣源看出了其中的门道,惊叹问道:“钧哥,你是真打算把他培养成为独行武序?”
“说不上培养,不过是把他从一条绝路,引到另一条差不多的绝路上罢了。不过能出了这口恶气,对他来说也不算亏本。”
张嗣源钦佩道:“独行这条路是过于难走了些,但是有你走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已经不算是绝路了。”
“等我自己先把这条路走到头再说吧。”
李钧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咱们走吧。”
“不着急。”
张嗣源喊住了正要抬脚的李钧,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露出一脸见猎心喜的表情。
“以前我在北直隶的时候,就经常听说你李薪主的名头,从成都府杀到倭区,又从倭区杀回本土,一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你想说什么?”
李钧歪着头看向张嗣源。
“儒序六艺,我就学了一门‘射’艺,打过不少同辈的儒序,还没遇见过对手。所以今天.”
张嗣源抬起双手,五指弯曲如同握着一把无形长弓,笑道:“我想跟钧哥你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