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潮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李钧却从中听出了深藏在敬佩之下,浓重到几乎化不开的怨恨。
“很多愚蠢之人都以为他是在‘天下分武’之中凭借运气平步青云,侥幸上位。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为了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韬光养晦了足足五十年的岁月。甚至在他登临首辅之位前,便已经在新东林书院山长的位置上悄然攀上了儒序三的巅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徐海潮的声音如咏似叹:“如今张峰岳真实的序位已经是儒序二,而不是像传闻之中那样困在儒三。但即便如此,他的基因也到了真正油尽灯枯的最后关头。”
“张峰岳不想死,他还想要东临碣石,坐看沧海起伏。所以他毅然决然要推行新政,就是为了在一场足以媲美甚至超越先皇的丰功伟业之中,寻求那一丝破锁晋序的契机。他想要活出庙堂之外,活进万民之心。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如有实质的狂热从徐海潮的眼中夺眶而出,一句句慷慨激昂的话语却让李钧心头横生刺骨寒意,下意识合拢手掌,攥紧刀柄。
似乎只有手中的刀,才能让他感觉到安稳。
“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为什么要争?难道只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基因?当然不是!”
此刻的徐海潮,如同一名与人争道辩理的大儒,挥斥方遒,一字一句都显得极为铿锵有力。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简单的目的,那在几千年前的春秋年代,不足万万黎民的华夏便能营造出一个百家争鸣的盛世,如今的大明帝国,又何止十个万万的人口?何须彼此纠缠厮杀?如果放任天下百姓的思潮野蛮生长,那足矣哺育百条、甚至是千条序列。”
“可惜,人性本恶,基因自古而来便是自私的。”
徐海潮的脸上忽然闪动出异样的神采,双臂于身前展开,十指紧握成拳,朗声道:“三教九流要争的是命!是和国祚齐肩,是和青史同行。是不随山河变更而削减的寿数,是举手投足便能让天地变色的威能,是得道成仙,是成佛作祖,是超脱凡人!”
“武序短视,只在一世短短百年的快意恩仇和胸中三两恶气,所以才会有天下分武,人人得而诛之。阴阳渴求炼假成真颠覆人间,他们因此被逐出黄粱之外,自此一蹶不振。”
“农家以自身为世界,法家以民心为基础,兵墨两家还在等待新的技术法门的浪潮,其他的序列更是不用再提。唯一能够造成麻烦的纵横序,也早就丧失了施展合纵连横的舞台,如今不过是山林匪徒,跳梁小丑。因此儒释道这三家食民而生的序列,才能联手荣登三教之位。”
徐海潮定定看着李钧:“这才是纷乱之下,一个真实的大明,一个荒诞的人间!你如今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精彩不在这片穷山恶水,而在帝国之内!”
呼.
李钧缓缓吐出一口悠长浊气,徐海潮口中的话虽然难辨真假,但只需从中窥见一二便足够震撼他的心神。
敏锐察觉到李钧略显失神的目光,徐海潮心头一喜,趁热打铁说道:“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人,更关键的是你有情有义。这一点,我们很看重。所以我们想邀请你跟我们一起迎风踏浪,坐海弄潮!”
“有情有义?”
可李钧并没有如徐海潮预料的那样迫不及待的答应,而是淡然笑了笑,说道:“或许这句话应该理解为,有把柄好掌控?”
“我们不会拘束任何人的自由,更不会像周鹤羽这些人一样,只会用儒序印信控制别人的思想。”
徐海潮按耐住心头的急躁,缓缓笑道:“他们是党伐异同,而我们是求同存异!”
“用不着给自己套上这样大义凛然的高帽,你们的目的难道不也是将那些人赶下台,换自己坐上去?”
见识过那么多头老狐狸的手段,李钧早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经过了短暂的晃神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对徐海潮的话根本不为所动。
“权势只是我们在发展过程中的需要依仗的工具,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新东林党已经彻底腐坏了,它需要的是一场彻底的改良,以快刀剜掉那些腐烂的血肉,而不是继续维持如今腐朽的现状。”
徐海潮面露感叹道:“我很敬佩裴行俭,他可以说是我们这群人先行之师。可惜他也老了,行事作风变得太过偏激。一味的特立独行,只会让他招来杀身之祸。”
李钧冷漠道:“新东林党腐败也好,新生也罢,这都是你们儒序内部的事情,我没有兴趣。”
“可你已经不能置身事外!”
徐海潮肃然沉声道:“武序在丢失了所有基本盘的情况下,依靠以前沉淀下的基因衍生出了独行这一条分支,试图以冠绝所有序列的个体能力重振自身。可这条路有多难,你应该深有体会。”
“我刚才说过了,他们不会再给武序任何崛起的机会。你的表现已经让很多人看重,可他们只是把你当成工具罢了,等到倭区的事情结束,你的价值也就用完了。再放纵下去,那就是养虎为患了,他们不会犯这种错误。毕竟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要的只是守规矩的良民,而不是乱禁的狂徒。”
“倭区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大明帝国也将再一次迎来中兴。世道如洪流,你我都将身不由己。李钧,你要想挣脱束缚,只有加入我们,也只有我们有这个能力帮助你。”
徐海潮的话音放缓,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你难道不想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不想有一天能把手中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拽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拖下来,换自己坐上去?”
“你猜的很准,我当然想。”
这一次李钧几乎不假思索,坦然笑道。
在徐海潮略显错愕的目光中,李钧按刀而起,一身杀意莫名沸腾起来。
“可我对他们的位置没有兴趣,对你们的野心也没有兴趣,我只想问他们一件事。”
李钧双眼目光如灼,有豪气也有匪意。
“我要亲口问问他们,有没有听过一个叫赵鼎的名字,又知不知道谁是况青云,谁是燕八荒。知不知道他们以何为生,又因何而死!”
“飞升成仙,成佛作祖?”
李钧神情睥睨:“即便他们真的能成那天上神仙,我也会亲手在他们身上一笔一划刻下这些有血有肉的名字。”
又是这种可笑又可悲的武夫义气啊,看来一次屠杀血洗依旧没能让他们学乖。
当年的门派武序是这样,现在的独行武序依旧是这样。
徐海潮心头涌起一阵感叹,不禁摇着头,哑然失笑。
至于李钧话中提到的这些人名,根本没有在他的心头停留哪怕片刻。
“虽然我大概猜到了答案,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凭什么?”徐海潮话音轻蔑。
铮!
话音落下,刀吟暴起。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你这是要拒绝我们的好意,执意要做一个独行的过河卒?”
徐海潮脸上再无半点笑意,目光平静与李钧对视。
“看来我们对你的评估存在一些误差,也可能是我此刻出现的时机选择的并不合适。现在的你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举世皆敌,什么是无处藏身的绝望,所以才会用因为所谓的恩仇义气,而拒绝我们带给你的宝贵希望。”
“不过我们不会因为你的一次无知,而彻底对你关上大门。”
徐海潮的身影在逐渐变淡:“等今夜一切尘埃落定,当你亲眼目睹了那无法反抗的绝望,你的想法应该会有所改变。”
“来江户城吧,不要错过了最后的高潮。”
交织的光线逐渐抽离,只剩下一颗头颅在徐徐消散的徐海潮笑望着神情冷峻的李钧。
“等到这出戏落下帷幕,你和我将会是春秋会内的兄弟。”
第481章 不配提名
夜幕之下,两列车队从不同方向,朝着灯火璀璨的江户城疾驰而来。
在道路汇聚处并驾而驱,徐徐减速。
冈山城百户角木蛟一把推开车门,快步朝着停在稍远地方的一辆黑与走去,阴沉的脸色之中带着明显的不安和焦虑。
“鹿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明王会这么着急让我们赶来江户?”
和他的慌急不同,紧跟着下车的松江城百户鹿羽显得颇为淡定。
他伸手揽住角木蛟的肩头,半拖半拽带着他走到远离两人下属的地方,这才皱眉开口道:“你疯了?生怕下面的人不知道我们这次行动是受的谁的命令?”
“我只是告诉他们江户城方面有紧急情况,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
鹿羽这番如同训斥的口吻让角木蛟心中很是不爽,抖肩甩开对方的肩膀,沉声道:“按照锦衣卫的规矩,明王根本无权调动我们,而且这次还是绕过千户所方面下达的命令。这要是让钱凤庭的人发觉我们擅自离开辖区,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既然知道危险,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鹿羽轻蔑的话语让角木蛟脸上表情顿时凝固,可还没他发作,就见鹿羽如同变脸一般,笑着说道:“好了好了,现在你人都到了这里了,考虑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冷静一点,明王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肯定不会害了你我。”
“什么道理能抵得过我角木蛟的项上人头?”
角木蛟强压着心头怒火,突然冷哼一声,双眼冷冷盯着鹿羽:“你这么淡定,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
“我投靠明王的时间可没有你长,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鹿羽微笑道:“不过我劝你也不要打听了,安安心心听明王的命令办事,不会吃亏的。”
“如果你不说实话,那我的人绝对不会进城。”
角木蛟根本不相信对方的说辞,语气十分强硬,毅然转身。
“等一下。”
角木蛟脚步一顿,半转身体看向鹿羽:“还有事?”
“角木蛟你还真是个火爆脾气,明王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结果你非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知道真相以后是什么心情?我宁愿自己是个聋子呀!你懂不懂?”
鹿羽满脸苦笑,一边走向角木蛟,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烟盒,抖出一根纸烟递了过去。
“野老那边出事的消息,你知道吧?”
“知道一些,不过这跟我们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角木蛟伸手接过烟,叼在嘴角。
“他跟滋贺城的李家只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谈不拢,就被李家在户所内砍了脑袋,死的那叫一个凄惨。明王这次让我们来江户,其实是察觉到了刘家也有一些异动,所以准备先下手为强。”
明王要杀刘典?!
角木蛟心头一颤。
一簇火苗缓缓靠近,照亮了他脸上惊恐不安的表情。
“明王说了,只要解决刘典,他自然会给我们安排好后路,而且条件绝对不比那些门阀开出的低。你应该知道明王的背景,跟着他混不比给那些门阀卖命好?”
心神震撼的角木蛟几乎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燃烧的烟头冒出点点青烟。
明王的身后是佛序寒山寺,这一点角木蛟早就知道。
这样的背景在几乎都是‘流放’人员的倭区锦衣卫中,堪称独一无二。所以在当初苏策当甩手掌柜的时间里,他才会义无反顾向明王靠拢,心甘情愿为对方所驱使。
不过这种近乎人人皆知的事情,刘典不可能不知道。以这些门阀子弟的行事风格,就算明王不愿意跟他合作,双方也不应该会闹到如此剑拔弩张,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地步啊?
思虑之间,角木蛟突然晃眼扫过那群站在车架边的松江城锦衣卫,目光在他们全副武装的身体上猛然一顿。
不对,鹿羽这个王八蛋在骗我!
“鹿羽你”
话音刚刚出口,角木蛟的视线中便闪过一道迅猛冷冽的寒光。
噗呲!
半截刃口从他的下颌刺入。
“真以为你那点骑墙而观的把戏没人看穿?”
鹿羽轻轻拧转刀柄,黏稠的液体顺着刀柄流入衣袖之中。他左手抓提着角木蛟的衣领,不让对方痉挛抽动的身体就此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