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的门紧紧关着,屋内灯火通明,隔着窗纸,能看见坐在龙椅上的思明帝高大威严的身影:“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他说:“柳知鸢手上的那根断玉簪确实是仙蓉曾经佩戴,但这也只能证明柳知鸢当夜确实在场,却不能证明他说的话就是真的。”
思明帝道:“景元,你实话告诉朕,你二人独自在假山内相对时,你对仙蓉就真的没有一点起过一点心思么?”
薛景元:“.........”祝小蓟趴在门板上,透过门缝,能看见思明帝凝眉思索的模样,听到思明帝说这句话时,这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变的惴惴不安起来。
但他不是因为担心薛景元会说自己对祝仙蓉真的有心思而感到害怕,因为他再笨也知道思明帝的话就是一个坑,等着薛景元往里跳。
薛景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不自证,只是反问:“陛下不相信柳知鸢所说的是二皇子妃先用□□引诱我的事情,只觉我和他都有可能说谎,但陛下为什么不觉得是祝仙蓉是祝仙蓉在说谎呢?”
思明帝道:“一个双儿,怎么可能拿自己的贞洁来做玩笑?”
“那臣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前途来看玩笑呢?”
薛景元知道自己扯不清楚,所以字字句句都不调入自证陷阱,只通过反问让思明帝无话可说。
是啊,祝仙蓉不太可能拿自己的贞洁来诬陷别人,可以薛景元那样的性格,难道就有可能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只为了和祝仙蓉共度春宵一晚么?
“许是你吃多了酒,没能控制住自己。”
虽然思明帝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但依旧在替祝仙蓉说话——毕竟这件事算是一桩皇室的丑闻,如果是祝仙蓉主动勾引薛景元的,那李绣章和整个皇室都会脸上无光:“景元,你再好好想一想,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说:“你是聪明人。”
薛景元闻言,眉头微动,闻言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了坐在明堂上的天子。
天子梳着金色的冠冕,身着黑色绣金龙袍,双眼在昏黄跳跃的烛火下,无端染上了些许难以捉摸的意味。
薛景元跪在他脚下,仰视着思明帝。
薛景元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思明帝这话,他怎么会听不懂其中的潜台词。
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威胁他。
思明帝应该早已猜到了此事薛景元或许真的是受害者,但他不能承认,不能因为祝仙蓉,让整个皇室蒙羞。
所以他只能先牺牲薛景元,再从别的地方来补偿薛景元。
薛景元懂,同样也无可奈何。
他现在脚下踩的土地是思明帝的,整个皇宫,无论大事小情,都皆由思明帝一人作主。
就算薛景元想为自己再辩一辩,可到最后,终究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这件事的真相,只能是思明帝想听到的真相。
思及此,薛景元握在地面上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思明帝见他如此,微微松了松眉,随即道:“爱卿,你可想清楚了么?”
薛景元点了点头:“臣想清楚了。”
思明帝于是便问:“那日在皇家别苑内,你究竟有没有逼奸仙蓉?”
薛景元:“............”他保持着沉默,久久未能起唇开口。
武德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
空气好像被人从屋外一点一点地抽干了,柳知鸢下意识觉得自己喉咙干痒,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
他看着薛景元,但薛景元却没有看他。
这是他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但此时此刻,柳知鸢竟然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薛景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半刻,直到薛景元开了口,柳知鸢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然在思明帝面前发起了呆:“臣,有一个请求。”
思明帝知道这是薛景元松口的信号,于是道:“讲。”
“臣家中,有一小妾,性格温文乖巧,兼之百媚千娇,造次无可比方。虽........偶有淘气,但瑕不掩瑜。臣甚喜之,特求一诏,欲将家中小妾扶为正妻。”
郡王需要皇帝下旨敕封,郡王妃自然也要宫中下了旨意才能册封,薛景元这是在用自己的退让来为祝小蓟铺路。
言罢,薛景元双手交叠抬起,平齐至额心,随即又跪地俯身请旨:“求陛下准允。”
思明帝本就有补偿他的心思,思来想去,便道:“也罢。”
他说:“我听煦儿说,你家小妾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念在他为薛家开枝散叶的份上,朕,答应你。”
薛景元跪在地上,从思明帝的角度,看不清薛景元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微微发抖的肩膀,“臣.......谢主隆恩。”
思明帝按了按额角,道:“所以那晚........”“臣那日,确实逼奸了二皇子妃。”薛景元跪在地上,起身时已经面无表情,只是宛若木偶一般,痛快地就认下了罪责:“求陛下责罚。”
思明帝见他如此,心中也不好受,但没办法,为了维护皇室的威严,他只能狠下心,先牺牲薛景元:“既如此,朕便罚你一年的俸禄,官降两级,你去领五十大板,以示惩戒。”
柳知鸢闻言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而祝仙蓉站在一旁,则悄然松了一口气,连手中被抓的皱巴巴的帕子也逐渐恢复了平整。
薛景元看不到他们的反应,只自顾自拧眉,片刻后点了点头:“是。”
思明帝见此事已经解决,便站起了身,余光里见御林军推开门走了进来,拉着薛景元,就要带他出去打板子。
他侧过身,正想离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哭腔,似乎是一个小双儿的声音:“夫君.........”没有他的传召,谁来了武德殿?
思明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向跪在殿中心的一个小双儿,只见那小双儿哭的梨花带雨的,鬓边的钗坠在浓云似的发中,眼看着就要掉下来,而他耳边耳边的珍珠耳坠也少了一只,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滑稽:“夫君,你为什么要承认?”
祝小蓟捧着薛景元的脸,大哭道:“我不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祝小蓟知道薛景元是很看重承诺的人,上辈子,为了一个之前的承诺,薛景元甚至都敢起兵造反——所以既然他之前对他说过,他现在心里早就没有了祝仙蓉,就一定不会对他撒谎,怎么可能会突然逼奸祝仙蓉?
薛景元不知道祝小蓟一直在门外,见他冲进来,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自觉的慌乱,听到祝小蓟的话后,才心思稍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安慰的话:“小蓟,我.........”他徒劳地看着祝小蓟,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反对,方才还能言善辩的他支吾片刻,才吐出苍白的字句:“你还怀着身孕,不能激动........”薛景元抓着祝小蓟的肩膀,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是不是二皇子威胁你了?是不是?”祝小蓟眼睛里坠着泪,看起来有些绝望,完全听不进薛景元的安抚,只喃喃道:“不,一定是陛下........”他不是笨蛋,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思明帝明明相信是薛景元逼、奸祝仙蓉,还愿意松口让薛景元把自己扶正,册自己为郡王妃。
如果薛景元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思明帝早就废了薛景元这个郡王了,怎么可能还答应,愿意下旨册封他为郡王妃?
唯一的可能是.........薛景元就是被冤枉的,就是被迫承认自己确实逼、奸了祝仙蓉,而所谓的那道立他为郡王妃的圣旨,就是薛景元和思明帝达成的心照不宣的交易。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从眼眶溢出,流淌到脸颊上,从温热到冰凉。
薛景元伸出手,想要给祝小蓟擦去眼泪,可祝小蓟的眼泪像是怎么也擦不完似的,越擦越多,“夫君.........为什么要承认.........”祝小蓟顾不上还有皇帝站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大哭道:“皇家的脸面是脸面,难道你的脸面就不是脸面了吗?!”
他是真的心疼薛景元,一想到今日之后,薛景元在朝堂上会受到多少鄙夷或者不屑的异样眼神,他就如同呼吸不上来一般,几近窒息。
他的夫君,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夫君应该一直像是一轮明亮的太阳,照亮着他的人生;应该是像是最干净的一汪泉水淌过东周的朝堂,涤荡惯常所有的阴暗角落,一生立下丰功伟绩,在百年之后,供万人敬仰——绝对不是像现在,受了冤枉,还偏生不能开口,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委屈,无奈承认。
祝小蓟气不打一出来,怒火和血液一起直冲脑门,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思考,手腕也因为情绪过载而剧烈抖动,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站起了神,站在武德殿内,冲着思明帝,破口大骂道:“你个——昏君!!!”
在包括薛景元在内的所有人俱皆惊呆震撼的眼神里,祝小蓟好似看不见那些对着他的刀枪剑刃,提起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往下说:“我夫君是冤枉的,他没有逼奸祝仙蓉........我不要什么圣旨,我不要郡王妃之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还我夫君的一个公道!!!”
第142章
大抵是连薛景元都没有想到向来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有些怯懦的祝小蓟竟然会在武德殿对着东周的君主破口大骂,他简直是万分震惊地站在原地,第一次对着祝小蓟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思明帝气的都快站不稳了,脸色铁青,站在龙椅旁,气的胡须簌簌发抖,怒斥道:“谁准许你闯进来的!御林军呢!侍卫呢!你们这群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还不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双儿给朕拖下去!”
思明帝话音刚落,周围的侍卫忙不迭地上前,就想将祝小蓟带下去。
薛景元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挡住祝小蓟,将他护在自己的身后,不让那些御林军近身。
思明帝见状,简直要气炸了:“薛景元!难道你也想违抗朕的旨意不成吗?!”
薛景元当然不想抗旨搞事情,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祝小蓟被御林军带走,于是下跪行礼,顺带重重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我家小妾性格莽撞,今日他会出现在此,都是臣平日里没有管教好他。这一切均是臣的过失,陛下要责罚,求请责罚臣一人吧!”
祝小蓟见状,也紧跟着跪下,拉着薛景元的手臂,低声道:“夫君.......”薛景元抬起头来,看着祝小蓟:“不要说话。”
他说:“你可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吗?”
祝小蓟膝行几步,挨着薛景元,像是个拆家犯错之后心虚的兔子:“我知道。”
他强撑着说:“我忤逆君上,罪无可恕........可我这条贱命舍了不要紧,夫君的前程不能..........”薛景元打断他:“你闭嘴。”
祝小蓟:“.........”他眼睫轻颤,最后承受不住压力,垂下了头,自己一个人默默掉眼泪。
薛景元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按着他一同下跪磕头:“求陛下宽恕于他。”
他心平气和道:“祝小蓟口出妄言,是臣素日里疏于管教之过。臣愿意舍出这郡王之位,自愿成为庶人,以抵今日的罪过。”
祝小蓟身躯一抖,下意识看向薛景元,却被薛景元一个警告的眼神给钉在原地,不敢做声动作。
程熙雨也在一旁跪了下来,俯身道:“父皇,这祝小蓟是儿妃带来的,若父皇要责罚他,也一并责罚儿妃吧。”
李煦章立刻道:“父皇,熙雨他..........”被这些年轻人左一句右一句吵的思明帝只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要炸开了,他垂眸看着闹哄哄的武德殿,面色阴沉如同滴水一般,片刻后猛地一甩袖,随即一言不发地进了内殿,留下站在殿内的侍卫举着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身影离去,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按照思明帝刚才的旨意,把祝小蓟拿下。
李煦章见思明帝走了,便起了身,将程熙雨扶了起来,低声道:“方才你冲动了。”
程熙雨点头:“对不起,夫君,妾实在是........”“无事。”李煦章看他一眼,随即道:“别怕,我来想办法。”
程熙雨点了点头。
李煦章安抚完自己的妻子,转过身,又对那些御林军道:“都散了吧。”
他说:“都退下。”
思明帝不在,太子最大,御林军们闻言犹豫片刻,乖乖地收起剑,退了下去。
见那些逼人的刀剑消失在眼前,薛景元这才站起身,顺带将跪在地上的祝小蓟扶了起来。
祝小蓟知道自己刚才犯了错,仰起头,看向薛景元,泪水涟涟,不安道:“夫君........”“没事,有夫君在。”薛景元拍了拍祝小蓟的脑袋,片刻后又叹气道:“你方才胆子也太大了。”
祝小蓟知道自己方才闯祸了,于是一句话不吭地看着薛景元,直到薛景元朝他伸出手,他才吸了吸鼻子,投进薛景元的怀里,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夫君!”
他抽抽搭搭道:“我好,我好害怕!”
“明明胆子和老鼠一样大,还敢忤逆君上。”
想打方才的情形,薛景元自己都感到后怕,不要说祝小蓟:“我都以为你疯了。”
祝小蓟用力抱住薛景元,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眼泪掉的比谁都欢快,好像刚才气沉丹田骂皇帝的人不是他,“对不起夫君,我错了,呜呜呜我真的错了........”薛景元:“.......”他心有余悸,但很快又被祝小蓟呜咽沙哑的哭腔逗乐,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方道:“你呀.......”他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嗯?你知道你自己方才犯了什么罪过吗?忤逆君上!就你这样,十个头都不够你砍的。”
祝小蓟仰起头,道:“我贱命一条,又不怕砍头!”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被薛景元瞪了一眼。
他噘了噘嘴,只能轻轻缩回脖子,道:“我,我只怕你出事,我怕你的前程........”“前程哪有命重要?傻瓜。”
薛景元低下头,吻了吻祝小蓟的眉心,声音逐渐温柔了下来,不再装作疾言厉色的样子:“你要是没了,我怎么办?我们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