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声发抖的手撑住桌面,艰难地侧过身。
“我的病就这样了,”他几乎在用气音说道,“把我送到天涯海角,也不过是让我换个地方等死而已。与其死得凄凉,不如想办法让新党人对我刮目相看,挣个好前程……”
裴野不相信地摇摇头。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声哥?”他问。
空荡荡的屋里短暂的寂静,傅声撑着桌面的手逐渐用力,纤长指尖死死抠住桌面。
“我对你说了七年的真心话,裴警官,”他侧目笑了,“想分辨我的真假从来都不难,倒是你,对我又有过几分真心呢?”
*
傍晚,岗哨的灯亮了,别院一楼里也很快亮起灯光。
冰箱里空空如也,傅声把最后一盒泡面拆了,烧了壶水。
水壶响起呲呲的蒸汽喷涌,等候的功夫,傅声在沙发角落坐下,把药盒拿出来倒了倒。
空的。
傅声叹了口气,把药盒丢回茶几上,靠回美人榻。
重回特警局的第一天就闹了个鸡飞狗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像个难驯的烈马一样不服“管教”的,往后在特警局的日子恐怕是要更难。
可他今天就是忍不住。重度焦虑和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失调症化作具象化的业火煸烤着他的心肺,上午教训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顿倒还好,可和裴野说过几句话的杀伤力来的更猛,整个下午他都在心悸手抖,低烧似的发热。
偏在这个节骨眼,他连救急的丁环酮都吃光了。
他有点恼自己平时对丁环酮太依赖,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反而没有救急的药。水壶的尖叫吵得他头疼,傅声捞了个靠枕,准备在美人榻上躺下试试看能否睡得着。
——咣当!
院门被推开,震耳欲聋的响动吓了傅声一跳,他翻身坐起,透过客厅窗户向外望去。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进院来,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却没有一个他认识。
傅声表情冷下来,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好,走到门边。没等开门,他便听见一个带头的对岗亭里出来的卫兵大呼小叫起来:
“那个猫眼是不是就住在这?让他快点滚出来!”
“先生,请问您是哪位?除了裴警官和胡杨同志,其他人必须经过登记才——”
“少啰嗦,我们找他是有陈年旧账要算!你算老几,敢来挡我的道?”
那人态度无理蛮横,卫兵一时也判断不出对方来头大小,有点被唬住,支支吾吾地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傅声把还在轻微颤抖的手举到眼前,试着将五指张开又攥拳。
肌肉的控制力还在,七八个草包还是应付得来的。
傅声放下手,一把将门拉开。
院子里闹哄哄的讲话声立时消失。一个戴着粗框眼镜的男人正顶牛似的和卫兵对峙,听到动静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最前面:
“你就是猫眼?”
傅声眼底如古井无波,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找我有什么事。”
眼镜男拉长腔调哦的一声。
“传说中让人闻风丧胆的警备部头号‘刺客’,原来是个小白脸omega呀。”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眼镜男格外享受这种被呼应的捧场,挑起眉毛洋洋得意地走上前,几乎要贴上傅声。
傅声眸光分毫未动,平静地注视着眼镜男,轻启双唇:“自报家门,有事说事。”
眼镜男发出“哎唷”的怪叫,表情嘲讽到浮夸:
“都已经成了我们的手下败将,还这么有风骨气节呢啊!猫眼,我看组织对你够宽宏大量的了,这不是给了你一个大别墅住着吗?怎么,来了这些客人,不请大伙儿进去坐坐?”
傅声在院子里环视一周。
七八个人年龄差不多都在三十来岁,大约不是过去新党的情报人员就是在一线工作过的,否则不会对猫眼这个代号如此恨之入骨,第一时间赶过来只是为了做出这种无意义的羞辱。
他于是侧过身:“我没那个闲情雅致,与你们各位更没有这份交情。诸位还是自便吧,我不奉陪了。”
“喂!”
眼镜男脸上的幸灾乐祸劲儿一扫而空,“谁不知道参谋长就是把你软禁在此,装什么装?我就不信今天这门我们还进不得!”
他伸手就要抢先抓住门把,傅声没有动手,只是一侧头,眼底猝然闪过一丝寒浸浸的精光,震慑得男子一个哆嗦,被烫着似的松开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显然不知道傅声现在是什么身体状况,可昔日猫眼的威名犹在,傅声谅他不敢轻举妄动,讽刺地扬了扬唇角。
人群像水面泛起的涟漪纷纷后退,都生怕自己被误伤。傅声在门口气定神闲地站定。
“狗仗人势之辈。”他言简意赅地评价。
眼镜男顿时从脸到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你!”
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傅声,身后跟着的人有些神色却说不出的微妙,有的愤怒,也有的眼神从傅声出门后就没离开过傅声那张脸,目光直白得近乎要黏在青年身上。
眼镜男现下根本注意不到那么多,怒极反笑:
“猫眼,别以为投诚了组织就会放你一马,你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特警局的档案正在陆续解密,听说你小子原本带领的那一整组人在你的带领下全军覆没,有没有这回事?”
傅声的脸色顿时如纸般雪白。
“哈!看来是真的咯?”眼镜男按捺住火气,阴阳怪气道,“说到底你们的情报也不如我们的灵嘛。我就好奇了,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唯独活了你一个?你不会是做了逃兵吧!”
傅声的后背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他转过身背对眼镜男,走回玄关。
眼镜男倒是没勇气进去,可还在滔滔不绝,甚至故意提高嗓门:
“猫眼,看着自己人死光光的滋味还不错吧!这么跟你说吧,人家裴氏两兄弟可是情报部门的中流砥柱,哦对,应该也加上你,毕竟你才是最大的情报来源,怎么不算是一种贡献……”
汽车油门轰的一声,所有人吓了一跳扭头望去,眼镜男回过身定睛一看,差点没咬断舌头:“裴——血鸽同志?!”
军牌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后,裴野冷冰冰地直视满院的人,右手用力一扳,拉起手刹,开门下车。人群如被洪流冲击的河道自动分出一条路,裴野一步步走到眼镜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倒是会逞威风。”
裴野眉弓高挺,面部线条折角又有点混血意味的锐利分明,这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一笑邪性又渗人,眼镜男被这气场震得呆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带:
“血鸽同志,我们几个路过医院,听说猫眼这家伙在这儿,想着告诫他不要存什么坏心眼儿……”
一天之内见到最不愿看见的人两回已经够糟糕了,傅声原本太阳穴隐隐作痛,听到眼镜男这番荒谬的辩解反而格外想笑。裴野倒是一点不觉着好笑,收起笑容,微微扬起下巴。
“是么,”他双手插兜,看上去若有所思,“敢问……”
眼镜男忙说:“属下代号画眉。”
裴野哼笑,点点头:“敢问画眉同志,加入组织进行情报工作有多久了?”
眼镜男答:“从去年开始加入的。”
裴野浓黑的眉毛挑起:“才加入一年,就对傅警员如此深仇大恨,比组织里的老人都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我怎么不知道现在的新人革.命热情如此高涨?”
眼镜男脸上的笑僵住了。
裴野转过身,面向所有跟来起哄的人——如今这帮人无一不低着头,畏畏缩缩如鹌鹑。
“到底是恨之心切,还是别有所图,组织还有主席都看得真真切切。”裴初高声道,“摘桃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上赶着,最困难的时候呢?我和信鸽多少年前跟着组织从死人堆爬出来,在训练场杀到只剩最后一个才有资格活的时候,各位又都在哪?”
满院鸦雀无声,裴野的眼神扫过,如年轻的狼王检视狼群。
而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傅声双眸忽然一亮,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光。
可这惊诧只停留了一瞬,他看着裴野忽然伸手一把拽过眼镜男的衣领,手背上用力到青筋泵起,眼镜男趔趄着差点跪下,面色绛红:
“咳咳、血鸽同志!……”
裴野快一米九的个子,肩宽腿长人高马大,上半身几乎没怎么摇晃,手臂肌肉发力就将一个成年男子拖到自己面前,这爆发力饶是见多识广如傅声亦为之一惊。
裴野跟在他身边七年,虽然为了潜伏必须保留实力,可直到前一秒傅声都真的以为裴野不过是个偶尔健身运动的头脑型角色罢了。
“求饶的话今天我已经听过一次,不想再听人说第二次了。”裴野垂着眼帘,嘴角动了动,“看样子你现在不是在军部就是在议会,不过无所谓,不论你在做什么,今天晚上收拾东西走人。”
眼镜男眼眶放大了:“不——不!咳咳、血鸽同志,血……”
裴野压根不听他讲话,抬头望向众人:“把他带下去。未来如果再让我在别院看见你们这几张脸,我就让卫兵送你们几个一人一发子弹。听清楚没有?”
院子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是”,裴野把两腿瘫软的人撒开,剩余几个赶忙把软成烂泥的眼镜男搀起走了,都生怕自己晚了一步落在后面就会被裴野盯上似的。
院里终于安静下来。傅声感觉自己像看了一出滑稽戏,而且还是一天之内上演了两次,他想过新党人会给自己穿小鞋,可显然他还是有点低估自己过去七年拉仇恨的程度。
裴野看着一群人开上车逃也似的离去,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面向傅声时动作却没刚才那股雷厉风行的利索劲儿,有反倒种说不出的忐忑。
他们相对而立,比起上午在243里的激动,裴野受过一回挫,已然谨慎了不少。
他不敢直接看傅声的眼睛,眼神到处乱瞟,不经意落在傅声外套上,傅声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小臂,青色的血管在光洁的肌肤下微微凸起,一路蜿蜒至手背。
裴野忽然想起,不知是谁告诉过他,手臂的青筋过于突出是心脏亏欠、气血不足的征兆。
他眉宇一僵,终究抬眸正视傅声的双眼。
“我来晚了。他们没伤着你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傅声眼睫低垂,他穿着薄外套和一件黑色打底衫,衬得面如瓷玉,发色也更加浅淡。裴野又道:
“我给你送来些药和生活用品,还有营养品和吃的……”
傅声转身就往屋内走。裴野跟着走到玄关,傅声突然停下脚步:“裴警官。”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唤了这三个字,裴野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钉在原地。
傅声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个被监视人这样做有多倒反天罡,自顾自地脱了外套挂好。裴野脸上隐约浮现出委屈,又不敢真表现出来,张口时嗓音微微发涩:
“你现在身子太差了,不多吃点补品哪能行?最近都回温了,下午我看你在办公室还一直搓手哈气,没一会儿就坐不住要揉腰——”
傅声已经走到厨房拿过水壶,闻言斜了他一眼。
“你偷看我?”
“没有没有,”裴野忙否认,“我偶尔一抬头就……”
傅声把水倒进泡面碗,发现手又不争气地开始抖,只好又把壶放下。
“血鸽同志撒谎真是张口就来。”傅声甩甩手,活动了一下颤抖的腕骨,裴野脸色顿时白了:“我……对不起声哥,你坐在我对面屋子,我忍不住。”
傅声不搭理他,换了只手,加上另一手扶着,这次终于把水顺利倒进泡面碗。他头也不抬地道:
“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需要你探望。对我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不用搞这一套虚情假意的给我看。”